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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瀾:如何過好這一生?且先真正地“過”吧 | 此刻夜讀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睡前夜讀,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如何才能“過好這一生”?這個問題,必定要由年長、歷練豐富的人來說,才有足夠信服力。被許多年輕人喚作人生解題家的蔡瀾先生又來了——在最新隨筆集《過好這一生》中,過去的三年時間是寶貴而是倏忽的:每個人都被疫情所改變,重新組織著自己的生活。
在他筆下,你能體會到“生活還在繼續”的純粹性:盡管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但還是要吃點兒好的、翻出美好的記憶懷念一番、坦然自在地做自己……他總是以清淡語言來寫,從零碎小事寫到人生路途,是經驗之談,更是“過出來的生活道理”,不刻意點化,卻總能讓人嘆服。如金庸先生曾說的,蔡瀾是真正瀟灑的人,既能“置之”,且能“一笑”。

《過好這一生》
蔡瀾/著
博集天卷·湖南文藝出版社

喜歡的字句
為了準備二〇二〇年四月底在新加坡、馬來西亞舉辦的三場行草書法展,我得多儲蓄一些文字。發現寫是容易,但要寫些好字句,又不重復之前的,最難了。
“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于心”等字句,老得掉牙,又是催命心靈雞湯,最令人討厭,寫起來破壞雅興,又怎能有神來之筆?
記起辛棄疾有個句子,曰:“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很有氣派,由他寫當然是佳句,別人的話,就有點自大了。
還是這句普通的好:“管他天下千萬事,閑來輕笑兩三聲。”已記不得是誰說的,但很喜歡,又把“輕笑”改為“怪笑”,寫完自己也偷偷地笑。
較多人還是喜歡講感情的字句,就選了“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出自樂府民歌《古相思曲》。原文是:“君似明月我似霧,霧隨月隱空留露。君善撫琴我善舞,曲終人離心若堵。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魂隨君去終不悔,綿綿相思為君苦。相思苦,憑誰訴?遙遙不知君何處。扶門切思君之囑,登高望斷天涯路。”太過冗長,又太悲慘,非我所喜。

寫心態的,到我目前這個階段,最愛臧克家的詩:“自沐朝暉意蓊蘢,休憑白發便呼翁。狂來欲碎玻璃鏡,還我青春火樣紅。”也再次寫了。
也喜歡戴望舒的句子:“你問我的歡樂何在?——窗頭明月枕邊書。”
“故鄉隨腳是,足到便為家”,黃霑說這是饒宗頤送他的一句話,影響了他的作品《忘盡心中情》。我想起老友,也寫了。
中學時,友人送的一句“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至今還是喜歡,出自黃景仁的《綺懷詩》。原文太長,節錄較佳。
人家對我的印象,總是和吃喝有關,關于飲食的字特別受歡迎,只有多寫幾幅。受韋應物影響的句子有:“我有一壺酒,足以慰風塵。盡傾江海里,贈飲天下人。”
吃喝的老祖宗有蘇東坡,他說:“無竹令人俗,無肉令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筍燜豬肉。”真是亂寫,平仄也不去管它,照抄不誤。
板橋更有詩:“夜半酣酒江月下,美人纖手炙魚頭。”
不知名的說:“仙丹妙藥不如酒。”
還有一句我也喜歡:“俺還能吃。”
另有:“紅燒豬蹄真好吃。”
更有:“吃好喝好做個俗人,人生如此拿酒來!”
還有:“清晨焙餅煮茶,傍晚喝酒看花。”
最后有:“俗得可愛,吃得痛快。”
說到禪詩,最普通的是:“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被寫得太多,變成俗套。和尚寫的句子,好的甚多,如:“嶺上白云舒復卷,天邊皓月去還來。低頭卻入茅檐下,不覺呵呵笑幾回。”
牛仙客有:“步步穿籬入境幽,松高柏老幾人游?花開花落非僧事,自有清風對碧流。”亦喜。
布袋和尚有:“手把青秧插滿田,低頭便見水中天。六根清凈方為道,退步原來是向前。”
禪中境界甚高的有:“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都已與佛無關了。
近來最愛的句子是:“若世上無佛,善事父母,便是佛。”
我的文字多為短的,開心說話也只喜一兩字,寫的也同樣。


蔡瀾手書
在吉隆坡時聽到前輩們的意見,說開展覽會定售價要接地氣,大家喜歡了都買得起,結果寫了“懶得管”“別緊張”“來抱抱”“不在乎”“使勁玩”。四字的有“俗氣到底”“從不減肥”“白日夢夢”等等。
自己喜歡的還有“仰天大笑出門去”“開懷大笑三萬聲”等等。
有時只改一二字,迂腐的字句便活了起來。像板橋的“難得糊涂”,改成“時常糊涂”,飄逸得多。“不吃人間煙火”,改成“大吃人間煙火”,也好。
佳句難尋,我在照慣例每年開放微博的那一個月中向網友征求,若有好的,我送字給他們,結果沒有得到。剛好我的網店“蔡瀾花花世界”有批產品推出,順便介紹了一下,便給一位網友大罵,說我已為五斗米折腰,其他網友為我打抱不平。我請大家息怒,自己哈哈大笑,將“不為五斗米折腰”改了一個字,變成“喜為五斗米折腰”,成為今年最喜歡的句子。

兒時小吃
一生已足,回去干什么?但是,如果能夠,倒是想嘗嘗當時的美食。
早年的新加坡,像一個懶洋洋的南洋小村,小販們刻苦經營,很有良心地做出他們傳統的食物。那時候的那種美味,不是筆墨能夠形容的。
印象最深的是同濟醫院附近的小食檔,什么都有。一攤子賣的鹵鵝,鹵水深褐色,直透入肉,但一點也不苦,也沒有絲毫藥味,各種藥材是用來軟化肉的纖維,咸淡恰好。你喜歡吃肥一點的,小販便會斬脂肪多的腿部給你,不愛吃肥的就切一些脅邊瘦肉。肉質一點也不粗糙,軟熟無比,與當今的鹵水鵝片一比,后者相差個十萬八千里,沒有機會嘗過,是絕對不明白我在說什么的。
但是吃不到又有什么可怨嘆呢?年輕人說。對的,我只供應你一些資料,也許各位能夠找到當年的味道。我自己也不斷地尋找,在潮州鄉下的家庭,或者在南洋各地,總有一天給我找到。

綜藝節目《味之謎》中尋訪美食的蔡瀾先生
我最喜歡的還有魷魚,用的是曬干后再發大的,發得恰好,絕對不硬,尾部那兩片“翅”更是干脆,用滾水一燙,上桌時淋上甜面醬,撒點芝麻,好吃得不得了。佐之的是空心菜,也只是燙得剛剛夠熟,喜歡刺激的話,可以淋上辣椒醬。
這種攤子也順帶賣蚶子,一碟碟地擺在你面前,小販拿去燙得恰好,很容易掰開。那時候整個蚶子充滿血,一口咬下,那種鮮味天下難尋。一碟不夠,吃完一碟又一碟,吃到什么時候為止?當然是吃到拉肚子為止。
這種美味不必回到從前尋,當今也可以得到。到九龍城的“潮發”,或者走過兩三條街到城南道的泰國雜貨鋪,或者再遠一點,去啟德道的“昌泰”,都可以買到肥大的新鮮蚶子。
洗干凈后,放進一個大鍋中,另燒一大鍋滾水,往上一淋,用根大勺攪它一攪,即刻倒掉滾水,蚶子剛剛好燙熟。一次不成功,第二次一定學會。
很容易就能把殼剝開,還不行的話,當今有個器具,像把鉗子,插進蚶子的尾部,用力一按,即能打開。在香港難找,可在淘寶網上買到,非常便宜。
當今,吃蚶子是要冒著危險的,很多毛病都會產生,腸胃不好的人千萬別碰。偶爾食之,還是值得拼老命的。
羅惹(Rojak)是馬來小吃,但正宗的當今也難找了。首先用一個大陶缽,下蝦頭膏,那是一種把蝦頭蝦殼腐化后發酵而成的醬料。加糖、花生末和酸汁,再加大量的辣椒醬,混在一起之后,就把新鮮的沙葛、青瓜、鳳梨、青杧果切片投入,攪了又攪,即成。
高級的,材料之中還有海蜇皮、皮蛋等,最后加香蕉花,才算正宗。
同一個攤子上也賣烤魷魚干。令人一食難忘的是烤龍頭魚,又稱印度鐮齒魚,粵人叫九肚魚。這種魚的肉軟細無比,是故有人叫它為豆腐魚。奇怪的是,它曬干后又非常硬。在火上烤了,再用錘子大力敲之,上桌時淋上蝦頭膏,是仙人的食物,當今已無處尋覓了。
上述的是馬來羅惹,還有一種印度羅惹,是把各種食材用面漿煨了,再拿去炸,炸完切成一塊塊,最后淋上醬汁才好吃。醬汁用花生末、香料和糖制成。醬不好,印度羅惹就完蛋了。當今我去新加坡,試了又試,一看到有人賣就去吃,沒有一檔吃到過從前的味道。新加坡小吃,已是有其形而無其味了。
印度影響南洋小食極深,其他有最簡單的蒸米粉團。印度人把一個大藤籃頂在頭上,你要時他拿下來,打開蓋子,露出一團團蒸熟的米粉。弄張香蕉葉,把椰子糖末和鮮椰子末撒在米粉團上,就那么用手吃,非常非常美味。想吃個健康的早餐,它是最佳選擇。
印度人制的煎粿,在內地時常可以吃到。那是用一個大的平底鼎,下面漿,上蓋慢火煎之,煎到底部略焦,內面還是軟熟時,撒花生糖、紅豆沙等,再將圓餅折半,切塊來吃。當今雖然買得到,但已失去原味。

福建人的蝦面,是把大量的蝦頭蝦殼搗碎后熬湯,還加豬尾骨,那種香濃是筆墨難以形容的,吃時撒上辣椒粉、炸蒜末。蝦肉蘸辣椒醬、酸柑,其實不是很難復制的,但就是沒有人做。前一些時候,上環有些年輕人依古法制作,可惜就沒那個味道,是因為年輕人沒有吃過吧。
懷念的還有豬雜湯,那是把豬血和內臟煮成一大鍋來賣,用的蔬菜叫珍珠花菜,當今罕見,多數用西洋菜來代替,吃時還常撒上用豬油炸出來的蒜末和魚露。當今去潮汕還能找到,香港上環街市有“陳春記”賣,曼谷小販檔的最為正宗,但一切都比不上我兒時吃的。那年代的豬肚要灌水,灌無數次后,豬肚的內層脂肪變成透明的,肥肥大大的一片豬肚,高級至極,畢生難忘,是永遠找不回來的味覺了。
原標題:《蔡瀾:如何過好這一生?且先真正地“過”吧 | 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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