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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立平︱林散之“聲東擊西”還是“英雄欺人”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此語近來被調侃成“唯富不破”,因李連杰、甄子丹、吳京、鄒市明、托尼·賈等功夫明星,皆敗給了馬云,在微電影《功守道》之中。馬云先后隨八位師傅習拳,問及此生之愿,他希望歷史給予的評價,首先是太極拳大師,其次才是創辦過阿里巴巴的首富。
馬云之于太極,頗使我聯想起林散之之于詩歌。

林散之(1898—1989)以草書名世,卻以詩人自居,嘗言:“我詩第一,畫第二,書第三。”現代藝林中自許文學成就的,還有齊白石,嘗云:“我詩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畫第四”,白蕉也說自己“詩第一,書第二,畫第三”,篆刻大家易孺自詡“詞第一、印次之,音韻又次之”,書畫總奪不了詩詞的第一交椅。不過,林散之不只說說而已,是動了真格。晚年發愿,卒后葬于馬鞍山采石磯李白墓旁,復自書墓碑“詩人林散之”。林散之終得償所愿,卒后與妻合葬于采石鎮小九華山,但他的詩幾乎為世人所遺忘。自2004年文物出版社《江上詩存》增訂本問世后,至今未有林散之詩集或詩選刊印。被遺忘的不僅是林散之,當代舊體詩作者極少能廣為人知,除非作品被選入語文課本。上世紀九十年代,安徽政協有人撰寫論文批評林散之詩,認為其乃打油之作,不堪卒讀。該論文遞交全國第四屆書學討論會,據說因評委極力反對而最終落選。

林散之詩是不是打油詩呢?不妨聽聽另一位打油詩高手啟功的評價。啟功1975年給林散之詩集作序云:
散之老人長功十四載,忘年相契,獎譽極深。……近世文人之作,趨向大約數端:學邃功深者,時呈僻澀;才清力弱者,但飾風華;而畫家吟詠,又多蒙盆景之誚。竊謂詩與畫本同功,凡有意求工者,最易落作家習氣。伏讀老人之詩,胸羅子史,眼寓山川,是曾讀萬卷書而行萬里路者。發于筆下,浩浩然,隨意所之,無雕章琢句之心,有得心應手之樂。稿中自注最愛宋人之詩,如勉求近似者,惟楊誠齋或堪比附。然老人之詩,于國之敵,民之賊,當誅者誅,當伐者伐,正氣英光,貫穿于篇什之中,則又誠齋之所不具,抑且有所不能者也。(《林散之詩集——江上詩存》增訂本,文物出版社2004年,第1頁)
啟功對聯
啟功序不免替林散之美言,無辜的楊萬里遭到貶低。誠齋詩雖以風趣幽默著稱,但也不乏家國之痛的深沉之作,如接伴金使時所作絕句,給抗金名將張浚、虞允文所作挽詞等,皆不容抹殺,只因那位與他齊名的放翁整日價把恢復河山掛在嘴邊,遂襯出誠齋老人仿佛冷漠于時事。就詩風而言,啟功以楊誠齋比附林散之并不準確。林散之晚年雖有打油之作,但并不企慕誠齋“生擒活捉”似的活法;早年詩風深穩哀怨,又迥異誠齋風味。不過,啟功對林散之“我第一是詩人”的表達,倒深有同情之了解,劉炳森曾就此問題討教過啟功,啟功解釋道:
古代書畫大家喜歡將自己的專長排序,譬如徐渭自稱“吾書第一,詩次之,畫又次之”等。這,可能有兩種心思。其一是聲東擊西,明明徐渭畫第一,偏說“畫又次之”,這樣等于自詡詩書畫皆擅;其二是避暑趨涼,把熱鬧的撂一邊,專揀那涼快的說。書畫債多壓人,沈尹默先生、散之老、費新我先生生前都有“銅錢債易償,書畫債難逃”之嘆。如今去也,阿彌佗佛,只求安寧,稱作詩人,請勿打擾,自然消停不少。從散之老為人處世看,他逝后希望大家稱“詩人林散之”,多半是屬于第二種。(《啟功雋語》,文物出版社2009年,121頁)
以“避暑趨涼”解釋林散之自許詩人,見出啟功的溫柔敦厚。以“聲東擊西”諷刺徐渭,與前文委屈楊萬里一樣,對方皆已作古,說兩句壞話也無所謂。如果回到晚明,徐渭也自有他的“啟功”——袁宏道。袁宏道為了贊美徐渭,委屈了文徵明與王寵:
文長喜作書,筆意奔放如其詩,蒼勁中姿媚躍出。余不能書,而謬謂文長書決當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論書法而論書神:先生者,誠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俠客也。間以其馀,旁溢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梅客生嘗寄予書曰:“文長吾老友,病奇于人,人奇于詩,詩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畫。”予謂文長無之而不奇者也,無之而不奇,斯無之而不奇也哉,悲夫!(《徐渭集·附錄》,中華書局1983年,1344頁)

中國傳統文藝向有詩仙、詩圣、書圣、畫圣等美稱,但“書神”這樣的贊譽似不多見。徐渭書法著實可愛,無論點畫、章法、氣勢皆極動人,但尚未臻“絢爛之極歸于平淡”及“既能險絕,復歸平正”之高境,且筆法粗疏隨意,有“沒遮攔”“拼命三郎”乃至“黑旋風”之感。而文徵明功力之深湛,冠冕有明一代,寄奇險于法度之中,寓蒼勁于端嚴之外,古今書家如衡山者鳳毛麟角,以文徵明視徐渭,后者簡直邪魔外道。故中郎以徐在文上,筆者不免要效仿一下王覺斯:“吾不服,不服!”

袁宏道此序約一千五百字,然檢今人錢伯城《袁中郎集箋校》卷十九《徐文長傳》(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715頁),僅一千馀字。傳中委屈王寵、文徵明之句以及“書神”之論皆已刪除,改成了“歐陽公所謂‘妖韶女老,自有馀態’者也”。錢伯城先生整理袁宏道集,以明崇禎二年武林佩蘭居刊陸之選編《新刻鐘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四十卷為底本,參校其他七種版本,校記中并未提及文字刪改,則諸種中郎別集文字基本一致。以此覘知,《徐渭集》附錄的這篇傳可能是袁宏道的原作,后來袁宏道編訂自己文集時作了改動。袁宏道在《答陶石簣》一信中也表示過后悔之意:“《徐文長傳》雖不甚核,然大足為文長吐氣。”“書神”之贊,實在是夸徐渭夸到云里霧里了。夸人雖是美德,但切記“不為已甚”,否則后悔藥難買,袁宏道終究不能“毀尸滅跡”。

袁宏道《草書詩扇頁》,金箋紙本草書,16×50cm, 天津博物館藏。
除“聲東擊西”“避暑趨涼”之外,前人還有“英雄欺人”之說。明代張弼擅草書,文學上無甚成就,自評曰:“書不如詩,詩不如文。”茶陵詩派領袖李東陽聽聞此語后,不屑地說了句:“英雄欺人每如此,不足信也。”(丁福保《歷代詩話續編》,中華書局2006年,1388頁)然則欺人動機何在?這關乎古人對精神文化活動的高下等級之見。“行有余力,則以學文”,道德文章總是第一位的,詩詞歌賦居其次,最下是琴棋書畫。蘇軾對表哥文與可的評價即為明顯佐證:“與可之文,其德之糟粕;與可之詩,其文之毫末;詩不能盡,溢而為書,變而為畫,皆詩之馀。”(《文與可畫墨竹屏風贊》)清初書法家傅山也是個多面手,當時百姓心目中,傅山的“技能樹”是這樣的:“至今婦人孺子咸知姓名,皆謂文不如詩,詩不如字,字不如畫,畫不如醫,醫不如人。”(《清詩紀事初編》卷二)這個排列“文”前少了“德”,“醫”后多了“人”,一缺一補恰好抵消,因為道德之高下最終還是表現在“與人周旋”。
徐渭敢稱自己書法第一,是頗有點勇氣的,也折射出晚明時期文人思想解放,對傳統文藝、文體觀念的超越。如張岱以通俗小說《水滸》《三國》來注解《論語》,金圣嘆把《水滸》《西廂》與《史記》《杜詩》相提并論,都與徐渭對書法的自信自許桴鼓相應。反觀宋代文人,蘇軾明明深造于書法技法,卻常常表露出“無法”“不學”的超然。宰相晏殊也當然會矢口否認歐陽修對他“小詞第一”的評價。說到宋詩數量之最,自非陸放翁莫屬,至今尚存九千馀首,但晏殊也不差,當日寫詩極勤,據宋祁《筆記》記載,“末年見編集者乃過萬篇,唐人以來所未有”。
以打油將林散之詩一筆抹殺,是不負責任的。林散之非性格豪放者,作詩偏苦吟鍛煉一路,企慕唐音宋調相濟之境。其《偶得》自述云:“半世多辛苦,寥寥幾首詩。為求一字穩,不厭五更鐘。豪氣驅山谷,閑情挾牧之。春花與秋月,兩不失宗師。”(卷十二)又《念奴嬌》云:“平生自許,不作驚人語,獨趣平易。倉皇里,春風秋雨,侵尋而今老矣。”林散之最成功的是那些深穩沉著之作,感時傷事,憂愁風雨,不刻意作驚人語,意味自醇厚。如早歲1930年代所作《長安旅夜》《歸來》:
蕭條短鬢感飄萍,客夢倉皇睡易醒。熱念不彈思魚鋏,閑情好寫換鵝經。風塵寂寂遲鄉信,春月依依照別亭。遙想故園小叢樹,此時應自暖青青。(卷六)
蓬松短鬢晚涼侵,塵海歸來別恨深。黃葉秋風千里思,青燈夜雨十年心。淹遲漸老江郎筆,疏闊難謀季子金。寫得芭蕉時已倦,坐看山月下庭陰。(卷六)
民國二十三年(1934年),林散之遵黃賓虹教誨,“挾一冊一筆,半肩行李”跋涉一萬八千里,作“外師造化”之游,得寫生稿八百馀幅,詩二百馀首。然而江山之助,并未使林散之的詩增添雄奇之美,依然以沉穩平淡為主,如《青城雜詩十三首》其八:
倦臥青城陰,秘食青城色。云去滿山青,云去滿山黑。我生耽沉寂,迢迢辭鄉國。芒鞋任疏狂,自喜人不識。剪我篋中紙,磨我囊中墨。信手兩三行,野興頗自得。(卷七)
《江上詩存》(卷七)
此詩三四寫景,學杜甫“魂來楓林青,魂返關塞黑”(《夢李白二首》),但顯得呆板。七八兩句化蘇軾語,尚自然熨帖。上句用“竹杖芒鞋輕勝馬”,下句用《答李端叔書》“得罪以來,深自閉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間,與樵漁雜處,往往為醉人所推罵,輒自喜,漸不為人識。平生親友無一字見及,有書與之,亦不答,自幸庶幾免矣”。這封書信為后世印人所喜,因“不為人識”特別符合閑章的酸味。清人徐真木刻有白文印“漸不為人所識”(《清初印風》,重慶出版社2011年,58頁),林皋刻有白文印“放浪山水間與漁樵雜處”(《清初印風》,39頁)。
1937年,國民黨政府遷都重慶。次年,林散之作《政府遷蜀,戰時銷沉,再次前韻柬子退》:
凄迷春草血痕斑,鄉里逃亡尚未還。四野于今多白骨,中原何處是青山?(自注:戰禍彌漫為亙古未有)猿聲已斷巴渝里,雉檄空傳云夢間(自注:武漢已失,又大戰岳州矣)大知如君應痛此,閉門安得永閑閑。(自注:莊子大知閑閑。)(41頁)
邵子退(1902—1984),號瓜田、老炊等,與林散之、許樸庵結為金蘭之交,并稱“烏江松竹梅”。此詩飽含家國之痛,古典今典融為一體,中二聯皆以虛字斡旋,一氣流轉。但憑此首,林散之自可預當代詩人之列。

1949年后,林散之打油詩日漸增多,但做打油詩已自民國始。1941年至1942年期間,林散之寫了一組最早的打油詩,題為《今詩十九首》,乃刻意與漢末名作《古詩十九首》相對。這一組詩歌用口語寫時事,批判、諷刺國民政府,如:
千年奇事一朝看,買賣官場上下貪。中國不亡真萬幸,問他那個有心肝?
一聲大炮又轟轟,神在西來鬼在東。掄起大刀齊殺去,可憐個個倒栽蔥。
八年抗戰事都完,偉績豐功墨未干。詩寫打油十九首,傷心不忍給人看。(卷十三)
林散之對自己的嘗新頗為得意,將它抄寫寄贈友朋,《抄詩寄遁庵》說:“莫謂壯夫不為耳,寒燈辛苦半年成。”
1956年,林散之開始出任江浦縣副縣長。他嘗試用舊體詩表現新生活,《謝、袁、王三子街頭拾糞,急于農事也。途中相遇,贈之以詩二首》:
賢勞殊自舊,塵垢本區區。福豈木居士(自注:韓愈詩:“偶然題作木居士,便有無窮求福人”),功成糞大夫(自注:周有糞官)。策肥今日士,除穢百年圖。卻笑林君復,平生此著無。(自注《夢溪筆談》:“林逋嘗言吾于世間事唯不能擔糞著棋耳。”)(卷二十二)
從古代典籍中挖出有關“拾糞”典故,著實花了不少精力。此首非打油,乃是嚴肅創作。到了七、八十年代,打油便一發而不可收拾了。如《看山》《電視陶三姐三打賣油郎》:
八十看山眼更花,朦朧似隔一層紗。蓮花蓮蕊依稀認,又被閑云陣陣遮。(補遺卷二)
看完新劇第三場,三姐三打黑油郎。有情終自成佳屬,打出瓜田入洞房。(編之馀卷三)
前一首還有點誠齋風味,后一首是劣詩。又如《為學》《作書贈廣東黎院長》《小王》:
今年九十一,為學求日益。字字書精神,慣用長毫筆。(補遺卷四)
草草數行書,模糊不知丑。問是誰人寫,江南林某某。(補遺卷四)
小王真是孫悟空,縱身躍入水晶宮。趁著龍王睡大覺,捉個憋魚送阿聾。 (外編卷一)
晚年類似這樣無聊、無謂的作品,林散之寫了不少,并不能因其已是九齡老者而為之回護。也許因為他詩人的身份意識太重,不可無日無詩,而情感、才力皆已不足,只能湊合著寫了。晚年所作仍不失其詩人格調的,似只有一首1967年前后做的《愁感》:
百年草草幻塵過,小閣江南墨尚新。挾冊驚心廿四史,馳毫低首十三科。歸遲洛下思黃犬,書老山陰愧白鵝。留客秋風又此夜,蓼花紅透晚香多。(卷二九)
“低首”“驚心”二詞,自可聯系當時背景體味深意。“十三科”(元湯垕將中國畫分為十三科)與“廿四史”屬對工整。五六抒歸隱之念,尾聯蕩開一筆,潤澤有情。

林散之早年吟詠,頗多牢落感傷之作,尚不失詩家體格,若能百尺竿頭更思精進,縱不能步武李杜,躋攀宋人還是有可能的。叵耐1949年后,生活有所好轉,苦吟錘鍛不復,又加晚年暴得書名,更于詩藝上有所懈怠,一路滑坡,貪多務得,遂有許多自鄶以下的作品。《江上詩存·自序》深許“王荊公之奇峭,陳后山之艱深,實為宋代之首”,然林詩乏才氣,不擅奇峭,而苦吟深穩確與陳師道有些接近。要之,林散之絕對當得起“詩人”二字。
林散之的“我詩第一”,固然受傳統文藝等第觀念影響。但最根本的原因,既非“聲東擊西”,亦非“英雄欺人”“避暑趨涼”,而是林散之對自己靈魂的一個真誠交代。“豈與世兒爭一藝?欲從吾子共千秋。”(卷十八《贈友》)林散之其實很清楚,自己對書法是不夠用心的,書法有甚么爭頭?書法家哪知我一生耗心力于作詩?哪知我矢志不渝為詩人?墓碑上“詩人林散之”五個字,是他不受世俗評價的影響,遵循內心的表達,真實表達了一生不改其衷的抱負。

林散之《草書太湖紀游》,浦口求雨山文化名人紀念館-林散之館藏。
就草書而言,林散之不擅狂草,且六十以后始寫草,乏臨帖習古之功,頗多自運,如何當得起“草圣”?其用筆欠豐富變化,唯用墨處多以畫法入書法,重濃淡濕渴之變化,綽然意趣,此固為其戛戛獨造,卻不免落入旁門。須知中國傳統向來以書馭畫,以書法入畫法,如今反其道而行之,人為安排一多,天機便滯塞。1973年,《人民中國》雜志刊載林散之《清平樂》草書條幅,前得趙樸初、啟功肯定,后受日本人追捧,又加中國書法界以耳代目者甚夥,于是有了所謂“海內震驚”。自今視之,不免興廣武之嘆。當然,林散之不能完全置身于世俗評價之外,晚年不免自傲,據說他曾自評書法:“我的作品能站三百年,心中有數。”(朱仁夫《中國現代書法史·林散之》,貴州出版社2012年,305頁)若說“英雄欺人”,這句“三百年”比“我詩第一”更合適,也比馬云的我是太極大師更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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