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一說“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往往有些心靈雞湯的味道，大約是心地善良行為質樸做事踏實待人厚道卻在現實生活中屢屢受傷受騙受挫受難后的自我寬慰，跟在KTV里高唱“望著天空拜一拜呀別想不開，老天自有安排”的“笨小孩”們是一個路數。然而這終究是某種幼稚的想法，早一點的時至而立，晚一點的年逾不惑，終究會明白，“莫問前程”的言外之意乃是善報未必，問也無用。

不過擱到古代筆記里，“但行好事，莫問前程”乃是一種百分之百善有善報的套路，而且為了加重某種形成巨大反差的效應，對于那些命里注定要倒霉的人，假如他在命運的重壓之下，視死如歸地做了好事，那么最終，命運一定會做出巨大的屈服和讓步。

一、自知必死：散盡金銀救眾人

光緒年間的學者丁樹誠在《仕隱齋涉筆》中寫過發生在咸豐三年（公元1853年）的一件事：

那一年太平天國起義軍攻克了江寧（南京），“城內某甲，逃入鄉村，夜宿古廟中”。整整一天的逃亡，令他十分困倦，剛剛閉上眼，突然看見滿院子燈火通明，“胥隸列兩階，呵聲震耳，有一官從后殿出，朝服坐堂上，如城隍神狀”。一位藍面的小吏，按照名冊點名，堂下憧憧鬼影，依次而過。某甲不禁心驚肉跳，原來其中有些人他認識，乃是在太平軍攻打江寧時罹難的親友。這時，突然點到了某甲的名字，某甲嚇得不敢吭聲，藍面小吏對城隍神道：“此人要在明天死于王三麻子之手，現在時辰還沒到呢。”某甲一個冷戰，被嚇醒了，“冷廟寂然，乃一噩夢”。然而他也知道自己大限已至，死期不遠。

第二天早晨，某甲逃出小廟，往江邊去，準備過江尋找一線生機。只見江邊已經站了男女老幼一百多人，皆立沙岸，惶惶待渡。這時江邊駛來一條大船，船家見是逃亡者，坐地起價，逃亡的人們出不起那么多錢，可是再拖延下去恐為亂軍所殺，頓時哭聲動地。某甲身上倒是帶了不少錢，足以買渡，可是他想到昨晚在廟里做的那個怪夢，覺得自己反正也逃不過一劫，還不如臨死前做些好事，便把所攜的金子都給了船家，恰好夠讓岸邊所有人上船的——除了他自己之外。某甲苦笑一下，知道這就是命，眼睜睜看著船家把人們都帶到對岸去了。

天色將晚，遠處傳來喊殺聲、馬嘶聲和慘叫聲，匆遽不知所避的某甲鉆進了路邊一座土地廟里，那土地廟只能容下一個人，“以背塞而入，身外無余地”。這時月色朦朧，只見大批的太平軍從廟外走過，荷戈執旗者連綿不絕，這些士兵雖然離某甲近在咫尺，卻都沒有看見他。隊尾斷后的是一位太平軍將領，“貌粗惡，纏紅布巾如笠大，持長矛洶洶而來”，他一眼窺見廟里藏著個人，不容分說，拔矛就刺，某甲一把抓住矛頭，絕望地喊道：“莫非你就是王三麻子？看來我命定死于你手！”那人大吃一驚，點亮火把看了看他，奇道：“我從來沒有見過你，你怎么知道我的綽號？”某甲便一五一十地把夢中的情形講了一遍，準備受死，誰知王三麻子大笑道：“我從來就不信什么鬼神，不過你能舍己為人，我倒很是佩服，何況城隍神說你會死在我手，我偏不殺你，讓城隍神失算！”不僅他不殺某甲，還給了他一面太平軍識別“自己人”的小旗，并把太平軍較少經過的路線告訴了某甲。某甲一路逃亡，果然很少遇到太平軍，即便是遇到了，只要展開那面小旗，也就平安無事了。這樣終于逃到了安全的地方，漂泊數年，在湘軍克復江寧之后，才輾轉回鄉，得享高壽。

后來，有很多人知道了某甲的逃生故事，都不禁感慨：常說人的生死有個定數，看來這個“定”字并不靠譜，某甲在江邊以一念之善救百人性命，不正說明了一念之善就可以擺脫定數和劫數，化險為夷嗎？

二、盜亦有道：情不自禁喊“救人”

因為對個人命運絕望而舍己救人，固然可貴，但是另外有一種“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更加可貴，那就是浪子回頭，在危急關頭改過向善。

清朝學者宋永岳在《志異續編》里回憶起發生在自己家鄉的一件往事：

“憶乾隆五十年春，吾鄉牛遍疫，價遂昂。”哪怕是一頭老牛，也要十余錠金子才能買到。當地有兄弟倆，家中的耕牛病死了，春耕在即，一刻耽誤不得，只好傾家蕩產再買了一頭，誰知又病死了，這下哥兒倆可就徹底沒轍了。弟弟心眼兒活泛，跟哥哥商量說，鄰村有個富戶，家中牛多，我且去偷一頭來，農活兒干完了再還給他們家就是了。哥哥只好同意了。

這天晚上，哥兒倆一起來到了鄰村那家富戶附近埋伏下來，商量好了，由弟弟入內行竊，哥哥在外面接應。弟弟翻過圍墻，藏在牛欄的頂棚上，誰知這里接近富戶家的內室，里面的燈光透過窗戶紙，將牛欄照射得十分明亮。弟弟屏息靜氣，不敢妄動，單等燈滅之后再行盜牛。

約二更后，內室的燈依舊未滅，弟弟有點按捺不住了，這么等下去等到天亮也沒法行竊。他小心翼翼地從頂棚上爬下來，正準備進牛欄解牛繩，“隱隱聞室內飲泣，俄而窸窣作聲”，他很好奇這內室里面的人到底在做什么，便用口水蘸濕了窗戶紙，捅開一個小眼往里面看，“見一婦人正懸梁，手足猶牽動”，忍不住大喊起“救人”來。這一下全家都被驚醒了，紛紛沖過來，總算救下了那個女人，而這位弟弟又略通醫術，幫著正確解開自縊者脖子上的繩索，才離開了內室。直到過了很久，家中的一位長輩老者突然問道：“最早是誰發現了這件事，并大喊救命的？剛才那個幫忙救人的年輕人又是誰？”大家這才突然覺得不對勁，連忙展開大搜索，終于在牛棚里找到那位藏身于干草中狼狽不堪的弟弟……

老者對這位陌生的年輕人作揖致謝：“實不相瞞，懸梁自盡的是我兒媳婦，我和親家打官司多年，今天官府剛剛判定我親家輸了，兒媳婦負氣想不開，遂有此舉，要不是你及時呼救，她就沒命了，老夫感激之至……只是，敢問您怎么藏身在我家的牛棚里？”

弟弟經不住老者的再三盤詰，只好實話實說，并垂頭喪氣地表示如果被押送到官府去，甘愿認罪。

老者笑道：“你救我家人性命，我謝你唯恐不及，哪里會送你去見官？雖然你盜竊我家耕牛的意圖是錯誤的，但是看到有人命懸一線，便顧不得暴露自己的身份，呼救并且施救，這正是天良激發的無上善舉，既然你需要耕牛，盡管從牛棚里任意領一頭，老夫送給你了！”

三、何必求簽：拾金不昧有好報

話說回來，不知道是不是古人缺乏科學頭腦和實踐精神，有時候對“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迷信到了發迂的地步，雖然荒唐卻也有些可愛。

康熙年間學者楊式傳在《果報聞見錄》中記載發生在明朝時的一件真事：

浙江鄞縣南鄉北渡有位姓孫的書生準備參加童生考試。這天早晨起來，他去山神廟求簽，想問問自己能考中不。走到眺江橋上，見橋頭遺落著一個包袱，等了半天沒人來認領，就帶到家去，打開一看，原來是批文一角、紋銀二百兩，依批文所記，乃是奉化縣準備送到府衙的錢糧……孫書生的父親問他：“大清早的撿到這個包袱時，有沒有人看到？”孫書生說：“沒人看到。”其父問：“那你打算怎么辦？是還給失主還是不還？”孫書生說：“押運錢糧是解差的要職，一旦丟失，搞不好解差要擔上身家性命，豈能不還？我這就繼續去眺江橋等著，待還給失主后再去山神廟求簽吧！”其父笑道：“你有拾金不昧的心，還求什么簽！趕緊去等失主吧！”

孫書生來到眺江橋上，又等了許久，直到天已擦黑，才看見一個脖子上戴著枷鎖的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來，連忙問他怎么了？那人號啕痛哭道：“我是奉化縣的差役，為本縣押解二百兩紋銀到州府去。天旱步行，負重勞頓，我實在是疲憊不堪，就把包袱當成枕頭，在橋頭睡了一覺。醒來后，想到要趕早到州府開門之前把銀兩遞送到，就抓緊趕路，直到跑到城門口，才發現把包袱丟在橋頭了，回來沒有找到，只能硬著頭皮到府衙投案自首，結果被知府大人下令戴枷示眾，還讓我哪怕傾家蕩產也要把那二百兩紋銀賠上。我一個普通差役，幾輩子也掙不了二百兩銀子，這下真的要家破人亡了……”孫書生連忙說：“不要怕，你跟我去家里一趟，你的包袱被我撿到了，現在放在我家呢。”

差役同孫書生回家，果然見到包袱，里面批文和紋銀一樣不少，不禁千恩萬謝，非拉著他到府衙去，“生遂同至府，失銀解差備述其故”。知府大人聽完非常感動，站起身作揖道：“能夠拾金不昧，讓這犯了失職之罪的解差逃過一劫，這是功德，我只能說一句‘愿汝世世榮昌’了，你先回去準備童生考試吧，時機成熟的時候，我一定多給你舉薦的機會。”此后孫書生考上了貢生，知府將他推薦到陳王府做客卿，“后四世明經，三為王府教授，一為府學教諭，至今書香不絕”——果然應了其父說過的那句話“你有拾金不昧的心，還求什么簽”！

眾所周知，實現一個社會的和諧穩定，不僅需要法律來遏制犯罪，也需要以傳統文化為依托的倫理道德來規范人們的行為，古人對報應觀念的堅信和宣傳，正是強化每個人內在的道德支撐力，使人們在關鍵時刻能夠做出正確的抉擇。當然，也有很多古人提出過對因果報應觀的質疑，最有名的當屬司馬遷在《史記》中借伯夷叔齊的餓死、顏回的早夭和盜跖的得以壽終發出的詰問：“若伯夷、叔齊，可謂善人者非邪？積仁潔行，如此而餓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獨薦顏淵為好學。然回也屢空，糟糠不厭，而卒早夭。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盜跖日殺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黨數千人，橫行天下，竟以壽終，是遵何德哉？”而司馬遷接下來提出的發問，千載之下，依然無人能解：“若至近世，操行不軌，專犯忌諱，而終身逸樂，富厚累世不絕……余甚惑焉，倘所謂天道，是邪非邪？”也許我們唯一的回答只有“但行好事，莫問前程”這八個字吧，畢竟行了一輩子好事也沒有得到一個“好前程”的，大有人在，所以李娜演唱的那首《好人一生平安》，青年人聽出的是慰藉，老年人聽出的是傷感。

本文發表于《北京晚報》，澎湃新聞經作者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