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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兩條腿”賣2個億,他憑什么被愛?

翩翩佳公子也
我們的步伐太過時,我們的軀體太脆弱,我們的生命太短暫了……
——常玉
常玉走得很突然。
翠華樓老板侯成庚帶著外孫一早來看望常玉,手敲酸了也沒人應門,他心下一緊,趕忙找管理員拿鑰匙。
門才開一半,刺鼻的瓦斯味撲面而來——常玉已經在睡夢中離世,胸口還放著一本書。
離開的前一晚,他才剛用厚紙板做了一個盒子來遮蓋不久前受傷的腳踝,防止睡覺時碰到傷口。
人走了,紙板還掛在腿上。

沒人喜歡常玉的畫。去世10年,作品無人過問,幾百法郎就能端走一捆。
可時代變心很快。兩年前,他的《曲腿裸女》以近2億港幣落槌,刷新華人油畫的最高成交價。

《曲腿裸女》
01
翩翩佳公子也
常玉家有錢,頂有錢的那種。
家中大哥一手經營四川最大的絲綢制造廠,人賜外號“常百萬”。
這位比常玉年長三十歲的兄長,基本拿弟弟當兒子來疼。
發現他是個搞藝術的好苗子,高興地搓手搓腳,連夜把著名文學家、書法家趙熙請到家里手把手教學。
常玉的父親是四川當地有名的畫師,每天跟在父親屁股后面左看右看,他知道自己總會成為藝術家。
盡管5歲之前,他從未拿過畫筆。

常玉和長兄常俊民
民國初年,還在日本深習“藝術情調”的常玉,偶然間得知北大校長蔡元培在國內高舉“科學與美術”的大旗,一人撐起“綿薄之力”企圖救中國。
蔡元培這一槍打得很響,一下把常玉遠遠打去巴黎。同行的,還有當時一心與寫實主義“死磕”的徐悲鴻。
與學習刻苦的徐悲鴻相比,常玉完全是匹脫韁的野馬。
錢來得太容易。剛去巴黎的幾年,家款一到就花得一個字兒不剩,窮得啃干面包,喝自來水度日。
撐不下去就找八方好友接濟,幾十萬的欠條打出一堆,等家款到了再還,隨即又揮霍一空。偶然賣掉一幅畫作,也要馬上請朋友去最貴最好的餐廳,大吃一頓才罷休。
那段時間,光是常玉手里經過的伏特加瓶子,仔細數數也能繞地球一圈。

剛到巴黎的常玉(最右)
20年代的巴黎是金色的,路上隨便一塊招牌掉下來,也能砸中幾個藝術家。當時巴黎街頭流傳著這樣一句話:告訴我你在哪里吃飯,我就知道你屬于哪個畫派。
骨子里的自由讓常玉第一時間就融入了巴黎浪漫又瘋狂的生活。八九天不刮胡子,衣服沒有發爛發臭堅決不換。褲子往上一提,右腳不見襪子的情況常有。
常玉為自己這套裝束起了個很好聽的名字:為藝術而藝術的反叛精神。
能這么夸自己的人,大多叛逆得很。
他放棄了名校進修的資格,整日整日泡在咖啡館,一雙眼睛追隨路邊美人溜達,靈感來了就拿空白信封速寫一張。
路上見到男的女的,老的小的,統統畫成裸體,不僅無人抗議,反而大受歡迎。

信封上到處是他的筆跡
好幾次一幅線稿畫完,就有人圍過來要搶著買,他不肯拿畫換錢,總是轉手送人。
常玉習慣拿毛筆畫素描,而且速度極快。落款時趁顏料未干,迅速用筆刮出一個“玉”字,再用框框住,既像國畫中的印章,又仿佛“國”字,下面簽上法文名字San Yu。
很有翩翩貴公子的風范。
直到常玉去世很多年后,巴黎坊間還有關于他的傳說:西方人絕不可能有這樣的線條。

《裸女》
02
“宇宙大腿”的由來
常玉很有女人緣。
當徐悲鴻餓出胃病練習基本功時,常玉卻穿著考究,和美麗的法國女友坐在圓頂咖啡館討論蒙巴納斯的氣溫會不會比楓丹白露高那么幾度。
說起這件事他很得意:“在巴黎,我隨便問一個衣服頂漂亮,脖子搽得頂香的姑娘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
常玉“耍流氓”,全世界都會原諒他。這點,徐志摩可以作證。
徐志摩算是常玉的老朋友了,有事沒事去他家坐坐,順便找點靈感。
有次徐前往畫室參觀,剛一進門就嘲他沙發破舊。常玉微微一笑:“別看低我這張彈簧早經追悼了的沙發,這上面落坐過至少一二百個當得起美字的女人。”

《裸女與高跟鞋》
花錢如流水的貴公子常玉,就算再沒錢,也要請幾個笑起來亮晶晶的裸女來家里坐坐。
“我就不能一天沒有一個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養,安慰,喂飽我的‘眼淫’。”他拿羅丹自比,只因為他們房子里老有剝光了的女人。
一個、兩個……最多的時候有五個,她們并排躺在那張破沙發上,從詩詞歌賦聊到人生哲學。
此后,“宇宙大腿”橫空出世。
“大量豐滿、肉感的女體,多用中國毛筆勾邊,水彩顏料渲染,處處可見中式審美中的留白。女性的大腿被不合理地夸張,肉的體積感壯碩如山倒,帶著噴發的溫度,向觀者撲面而來,氣勢洶洶。“
后代藝術評論員們想了半天也沒有更好聽的名字,索性稱它為常玉的“粉色時期”。

《抱膝女子》

《小鹿》

回看這一時期常玉畫里出現的粉紅,總有點悠悠蕩蕩的可愛。它更接近中國民間消失了很久的一種粉紅,也像杜甫在唐詩“露冷蓮房墜紛紅”里所描繪的樣子。
一眼望去,心都要碎了。

《貓捕蝶》

《裸女背像》
03
東方公子,了不起
那時的常玉,心里頭還有點小小的拽。
誰要說一句“哪個風格最流行”,常玉就偏不畫。畫完仍舊轉手送人,沒拿畫掙過一分錢。
如此不食人間煙火的常玉,成功引起了巴黎大收藏家-侯謝的注意。聽聞有這么一位風格清奇的東方公子,他歡喜得不行,在日記里大夸常玉:“真是了不起,而且才正要起步”。

侯謝
侯謝有個本事,就是“能把任何人介紹給任何人”。
常玉每天扎堆在大藝術家的人脈圈里,朋友圈隨便揪出一個都是畢加索、馬蒂斯這樣的大人物,哪家畫廊要是有一兩幅常玉的作品,就算是走在藝術圈的潮流前線上了。
剛起步就能混成這樣,這是當年還在為房租發愁的徐悲鴻想都不敢想的。

《坐在椅子上的藍發女士》

《憩》
除了畫畫,常玉還有個技能,做得一手地道的川菜。
這是侯謝第一次去常玉家做客才知道的。
畫室里,落地玻璃窗從屋頭延伸至屋尾,看起來就很有錢。他巡視一圈,唯獨對廚房里滿滿一排常玉親手做的四川調味料,印象深刻。

常玉巴黎的工作室
那天中飯,常玉下廚做了“一盤炒腰花、一大碗牛肚和豬腳燉的濃湯、泡菜、干烤的糖酥餅”來招待這位伯樂朋友,飽餐后的侯謝,用“實在好吃”四個字完成了廚藝認證。
兩人你來我往,勝似兄弟。常玉不改大手大腳的個性,把兜里的錢花得一分不剩,再給候謝寫信:“現在我口袋里只剩下不到十塊法郎。”
一些合作的出版社,也常常被常玉放鴿子。不過,他斷定侯謝永遠會為自己兜底。
公子常玉還是太自信了些,他猜錯了。
兩人的關系,終于以侯謝一句“好像我們彼此都要多占對方一點便宜”, 宣告決裂。
而另一頭滾燙的家書,終于將常玉的生活打出一道口子。

1930年風光時的常玉,攝于巴黎寓所
04
燒菜油都買不起了
“兄長因病離世,絲綢廠破產告急,望小弟安。”這是家人寫在信里的話。
繁華之后的荒涼來得迅猛,最要好的大哥離世令常玉一蹶不振。只是他依舊對錢沒有概念,常常是吃了上頓才想起下頓。
前腳剛和畫商簽訂合同,后腳就將定金揮霍一空,到了交畫的日子卻什么都交不出來。

《曲線裸女》
有位出版商請常玉為陶淵明詩集畫四幅銅版插圖,他拖了好久也沒動靜。
后來出版商體恤他沒有錢買材料,給他送去銅版。常玉又以沒有工具為由拖了很長一段時間。
最后等到實在需要錢,他才想出一個辦法,找來一把舊修腳刀,扣扣索索交了插圖,沒想到大受歡迎。

常玉為《陶潛詩選》設計的銅版插畫
苦訊來得很快。二戰爆發,炸彈掉在屋頂上,常玉也成功跨入連“燒菜的油都買不起”的日子。
他只當無事發生,一個人躲在家里研究一種叫“乒乓網球”的運動:用一只類似羽毛球的球拍來擊打比乒乓球稍大的球,在室內和室外進行皆可進行。
這個聽起來不靠譜的運動,常玉一心想要把它推廣到全世界,忙到忘了吃飯。
有一次實在餓得不行了,他跑去餐廳端盤子,服務員倒在垃圾桶里得剩菜,他左看右看偷偷撿來吃。
從沒吃過剩菜的公子常玉,覺得這真是世上頂好吃的東西。

落魄后的常玉,風度依舊翩翩
他陸陸續續打過幾次零工,做過陶藝也搬過水泥,可對藝術和肚子,還得是分類討論。
有人慕名前來想買他的畫,他寧可送人也不肯賣。找上門來的畫商,他以“我不喜歡你的長相,不想讓我的畫和你待在一起”為由,給人吃了閉門羹。
要是有誰請他畫像,也得約法三章:
一、先付錢。
二、畫的時候不要看。
三、畫完后拿了畫就走,不提這樣那樣的意見。
對于一個還沒紅透半邊天就被生活逼到墻角的落魄畫家,這三條規矩顯然有些重了,一并勸退了很多人。

《鏡前的母與子》

《椅子上的貓》

《群馬》
06
賈寶玉一樣的“玉”
朋友席德進認識常玉的時候,他早已不是曾經風度翩翩的美男子。
那個年代巴黎男人很少穿紅襯衣,常玉老是穿著一襲紅衣走在巴黎戰后的街頭,晃晃蕩蕩,和城市的碎片待在一起,像個居無定所的浪子……

常玉和朋友在巴黎街頭
日子過得真難。德軍一夜之間占領巴黎,常玉買不到也買不起繪畫材料,他想了個辦法,拿油漆替代顏料,用廉價的纖維板或聚合板代替高成本的油畫布。
畫材粗糲成為了他晚期畫作的特點。黑色背景里的白花,會隨著時間剝落,像是真實的凋零。
常玉也因此迎來了他的“黑色時期”。

《紅色背景的百合花》
他依然每天和裸女、盆花待在一起。只是,飄逸的線條逐漸被蒼涼的金石感線條代替,筆下的女人變得既硬又潤,如一枚裹著包漿的田黃。
那些盆景枝葉茂密,花盆卻小得不成比例,用的每個顏色都很亮,很滿,有種不管不顧的生命力。

《青花盆與菊》

《盆中牡丹》

《含華吐瑞》
如畫家吳冠中所說:“烏黑一般的線肯定而明確,入木三分。它不再是迷夢,是一鞭一條痕的沉痛了。”
常玉當然是寂寞的。
一年賣三兩張小畫,常常是不過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直到上燈的時候,才在他那艷麗的垃圾窩里開始工作。
滿屋雜亂的畫材,墻壁的疙瘩與霉塊,除開床和那張彈簧被追悼過的沙發,屋子里就沒有其他東西

《花豹》
徐志摩曾經在自己的《巴黎的鱗爪》寫過這樣一段:在巴黎一條老聞著魚腥的小街底頭,一所老屋子,頂上一個A字式的尖閣,屋內光線暗慘得怕人。”
那間“破雞棚”一樣的閣樓,就是常玉后來在巴黎的畫室。
但只要每次有朋友過來,他都會親切地招呼:“你坐坐吧,給你一個墊子,這是全屋子里頂溫柔的一樣東西。”
曾經有朋友回憶,“如果常玉喜歡你,他會給你名片。然后當你發現所謂的名片,其實是他用過的地鐵票或公交車票上,優美的寫下名字與電話號碼時,他會看著你驚訝的表情得意的笑。”
他仍是平平靜靜地活著。

《綠底梅花》
06
“我終于知道怎么畫畫了”
只是當時的常玉,離市場已經很遠了。
朋友四處托人為他辦了畫展,29幅畫,一幅也沒賣出去。
有個法國人只愿意拿一臺舊打印機交換,常玉拒絕了,“我不需要一臺打印機。”
常玉不是沒有選擇。
朋友見他每天靠三個法郎過活,勸他回國當杭州美專教授。可常玉找的理由依舊很“常玉“:“我早上起不來,我起床很晚,我…做不了早操…”

晚年常玉
開始畫小動物的那一年,常玉太老了,一支筆拿在手里抖上半天硬是下不去。從前翻開書便一目十行,如今必須是低下頭去,把眼睛揉一揉,或者是等待一會再來看。
他頭發花白,脾氣古怪,有時會對著植物說話,放音樂給它們聽。

《一對斑馬》

《草原漫步》

《打滾的馬》
冬天的屋頂漏風漏雨,他拖著不太靈活的身體,拿把梯子想爬上去糊窗戶,結果不小心摔下來,昏迷不醒。還是樓下門房救了他,送去醫院撿回一條命。
去世前不久,他在一封給好友的信里說,“在經過一生的繪畫探索之后,我現在終于懂得如何繪畫了。”
畫畫,成了他生命中唯一沒有受苦的部分。
07
此生,無事發生
1965年冬天,常玉在朋友的幫助下舉辦了一次畫展。
好朋友們都來了,常玉心情很好,特意拉朋友席德進去看他畫的一面屏風,原來他在背面用小楷寫滿了金瓶梅的詩句,以及男女之間的私情。
常玉最后一次畫展
當時的常玉已身無分文,兩個老頭躲在后面竊竊私語,好像這輩子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后來席德進準備返回臺灣,他從皮箱子里拿出一件保暖外套交到常玉手里,笑說作為下次見面的暗號。
不想卻是永別。
08
這就是我
常玉去世前不久,和好友達昂經常保持著電話聯系,他告訴達昂:我開始畫一張畫。
達昂:是什么樣的畫?
常玉:您將會看到!
達昂:那要等到幾時?
常玉:再過幾天之后……我先畫,然后再簡化它……再簡化它……
幾天后,常玉邀請達昂去觀看。
那是一只極小的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他用手指著那只小象說:“這就是我。”然后嘻嘻笑著。

《奔跑的小象》-常玉的絕筆
參考資料:
良倉:“最貴大腿” 拍出2個億,我們為什么都愛常玉?
雅昌藝術:珍貴手稿+館藏原作!大陸首場「常玉展」,再見「不常遇」的常玉
《常玉藝術研究-兼及中國美術地現代性》
原標題:《兩條腿賣2個億,他憑什么被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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