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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版聶樹斌”周遠母親:為兒喊冤20年,坐硬座進京申訴

“深一度”微信公號12月2日消息,11月30日,新疆周遠案再審宣判的早晨,伊寧下了一場細雪。
旁聽的人有十多個,除了周遠的母親李璧貞,還有其父周佩的前同事、領導,甚至還有從上海千里迢迢趕來的周佩的學生。
宣判過程沒有激動的場面,總共半個多小時。陳述歷次審判信息占據四分之三的時間,當法官念出最后這次重審的日期時,李璧貞突然用力攥住了旁邊人的手,低聲飛快說了一句:“快到了”。話音剛落,法官讀了出來:判決如下……原審被告人周遠無罪。
如同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進入收尾,宣判平淡地結束了。旁聽的親友紛紛向李璧貞圍過來,她坐回到椅子上,不敢相信似地追問了一句:是“無罪”吧?
為了這句話,她奔波了整整二十年。
伊犁往事
宣判結果出來那天晚上,李璧貞終于睡了個好覺。
前一夜,她莫名失眠,盡管她覺得宣判無罪是鐵板釘釘的事兒,但還是擔心。實際上,自從兒子周遠從家里被帶走的那夜起,她就很難睡個囫圇覺。
周遠也沒睡好,“變態強奸犯”的帽子在他頭上扣了二十年,碾碎了他的青春和前途。
1997年5月17日晚上11點,新疆伊犁州伊寧縣,警察敲開李璧貞的家門,將擺弄象棋的周遠帶走。17號凌晨,伊寧三中發生一起女性傷害事件,三間女生宿舍被撬,一名17歲女生下體受到侵害。周遠被定為嫌疑人。
從1991年開始,伊寧接連出現多起離奇的“女性傷害案件”,受害人均為年輕女孩,被人重傷下體,其中多起發生在伊寧三中。1994年從伊寧三中畢業的劉丹告訴深一度,在她讀書的時候,就聽說學校里有爬窗戶傷害女生的事。
“案子特別嚴重,那個(受害)女生去了醫院,是重傷,我去醫院看的。”伊寧三中的前校長龍富初告訴深一度記者,當時,地委書記和市委書記都做了批示,要求限期破案,公安局就到三中去調查,“有人說,看到周遠行為可能不是很正常。”
那一年周遠27歲,中專畢業。母親李璧貞是三中的校工,退休之后,她在學校開了個冷飲攤,周遠在家幫母親照料冷飲攤,一邊在等待分配工作。
周遠沒別的愛好,就喜歡下象棋。工作沒著落,他也不想天天在學校里晃蕩,經常去伊寧的西大橋那邊下棋。
時至今日,他仍不怨那些曾說他“行為不正常、隱約像是他”的人,他只恨辦案人員,“人家有懷疑,你辦案的不能根據懷疑就定罪吧。”
在公安局的地下室里,周遠待了四天,他自述遭到嚴刑逼供。他后來回憶,在那里,他曾手一上一下反銬在背后,連著椅背,還被上了“搖把子”,兩個線頭,一個從襪子里塞進去,一個從褲子里塞進去,一搖把手,他身體就針扎一樣刺痛。
他曾試圖抵擋。看了第一份口供,他一把抓起來撕掉,吞了下去,因為他沒干過這種事——“這比一般殺人案還嚴重,怎么能拿刀捅(女人)那個地方”。最終,為了能活著走出來,他承認了指控,并承擔了之前的38起類似案件。
周遠被帶走后,他的家人陷入輿論漩渦。消息傳開后,不少人對他們避之不及,李璧貞跑到一個領導家打聽情況,領導不讓她進門,還說“你們兩個怎么把娃娃教成這么一個娃娃,我們這個單元樓都沒有老師敢上來了,陰森森的。”

坐三千公里硬座進京
李璧貞還記得那天深刻而壓抑的情景。從領導那兒一回自己家,她就哭了,跟丈夫周佩說,“老周啊,我們死吧,沒有辦法活下去了。”周佩回復她,“行啊,一了百了”。
終究沒死成。彼時,他們的大女兒身患癌癥,還在烏魯木齊化療,他們放心不下。周遠被帶走時,周佩就在烏市照顧女兒。遭遇這場風波后,周佩日復沉悶。
作為50年代的大學生,周佩是伊寧三中第一批高級教師。劉丹對他印象深刻。“大家都認識他,他就像個老學究,湖南口音很重,我從來沒聽懂他說話,但他板書寫得非常漂亮。”
劉丹告訴記者,周老師潛心考古,“他覺得考古就該到邊遠的地方去,所以他選擇了在高中當歷史老師,還能靜下心來做點研究。”但這件事讓周佩抬不起頭來,“他把痛苦埋得深深的,有同事或朋友來看他,他也從來不說這件事。”只是他坐在那兒一發呆,李璧貞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最初的懵勁兒過去后,李璧貞就開始找人打聽情況。這案件蹊蹺,周遠被抓獲兩個月后,此類犯罪案件又重現江湖,直到1997年7月21日,一個叫霍勇的男子被警方抓獲,他被指控用刀傷害一名女性下體并致其死亡。
龍富初回憶,1997年底時,他跟一個刑警隊的朋友喝酒,又聊起周遠案,“我說你們把娃娃抓錯了。他就說,你讓他們家長趕緊去申訴。”
但霍勇被捕沒能讓周遠洗脫罪名,1998年8月26日,周遠被判處死刑,緩期兩年執行。
庭審當天,李璧貞一家早早來到法院門口,隔著馬路等著庭審結束,想看周遠一眼。這是他進看守所后,家人第一次見到他。庭審結束后,周遠被押上警車時,隔著馬路大喊了一聲:“老娘,相信我,我一個也沒干。”
“一個禮拜,我安眠藥一天吃了兩三片,都沒用,眼睛都不閉,周遠的聲音就在我跟前回蕩,”李璧貞說。
為了這句話,周佩夫婦走上了為兒子申訴的道路。2000年,李璧貞把伊寧的家門一鎖,來到了烏魯木齊,這里距離自治區高院和檢察院更近,更方便申訴。
2003年,李璧貞開始去北京申訴。
第一次上北京,周佩沒跟著去,因為大女兒身體不好,還需要人照顧,他把李璧貞送上車。從烏魯木齊到北京三千多公里,李璧貞坐兩天兩夜硬座,困了,就在座位底下鋪張紙睡。那年,她快60歲。
她住在小兒子的朋友家里,每天一大早從通州坐車到城里辦事。她一邊回憶,一邊比劃,北京的包子“那么大個兒,菜餡兒的,五毛一個”。但她也舍不得多吃,一天吃一個。
李璧貞個子小,年紀大,一口湖南口音,開始她很內向,在申訴的隊伍中,不占優勢。幾次跑下來,她就變成了嗓門最大的那一個。
但一直到2012年5月21日,周遠刑滿釋放,申訴還沒跑出個結果來。

申訴路上丈夫病逝
案子遲遲不翻帶來的壓抑和長時間的監獄生活,改變了周遠在母親乖巧的一面。出獄之后,他常跟母親爭吵。
“以前我家孩子,說事兒之前先叫媽媽,現在他不叫了,說什么都直來直去,很沖。” 李璧貞說。
母子相處需要重新磨合,瑣碎事折磨著李璧貞,有時候不吵了,她又覺得能理解他。“他受了這么多委屈,心里壓抑也沒處發,我是他母親呢,他也只能跟我發泄發泄。”
失去自由的日子里,周遠每天都把日期記在心里,一天天算著數。
他心里明白父母的付出,但那句感謝就是說不出來。在獄中,他結識了朋友熱依木,經常向他傾訴自己的案情,也時常跟熱依木說,覺得自己父母非常不容易。
“他那時心理負擔很重,有時候還會發脾氣。”熱依木說,他一發脾氣,熱依木就不說話了,直到他安靜下來。
2006年,周佩病倒了。“先是感冒,吃了藥也不見好,越來越重。送進急癥室就不行了,死在了急癥室。”
李璧貞至今都不知道丈夫到底得了什么病,能聯想到的,就是壓抑的愁苦拖垮了他的身體。“他一直攥著我的手,就覺得不閉上眼就沒事,到最后,眼睛也是睜著的。”李璧貞說。
三天后,李璧貞將丈夫的遺體安葬在烏魯木齊的一個村子里,就匆匆踏上了繼續為周遠申訴的道路。
“我是想過民不告官的,但是他(周佩)不同意啊。”李璧貞說。1999年5月12日,新疆高院再次因事實不清,證據不足將案件發回重審,直到2000年11月9日,“周遠案”經過“兩次退案”“三次審理”終于塵埃落定,新疆高院終審判決周遠無期徒刑。但周佩跟李璧貞說過,“我們孩子沒有干這個事,關一天都不行。”
再去看周遠,已是孤身一人。一看見兒子,李璧貞眼淚就往下掉,但沒告訴周遠,父親已經不在了。
一開始,周遠也沒在意,父母好幾個月才能來看他一回,一兩次不來也沒什么。但父親再沒出現,他猜測一定是出事了。
但他一次都沒問過母親。“我預感是不好的事情。如果我問的話,我都不知道我老娘要怎么回答我。所以干脆我就不問。”
在申訴的過程中,李璧貞兜兜轉轉遇到了劉丹。聽說是三中的案件,劉丹很感興趣,一問,才知道是自己老師家出事兒了。
她協助李璧貞發微博;劉丹四處申訴時,也把師母的材料帶上。李璧貞經濟困難,劉丹還塞錢給她。“阿姨很了不起,剛開始見到她的時候,她還有點憔悴,但她活得很精神,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想過要放棄。”
2011年,在李璧貞和律師的努力下,周遠案提起再審,這一次,5項罪名減為兩項,他被改判為有期徒刑15年。
2012年,周遠刑滿釋放,走出監獄大門時,看到來接他的母親。沒有抱頭痛哭。李璧貞指著監獄門口那條路說,“媽媽就是從這條路來看你”,然后,母子二人就平靜地離開了這里。
回到烏魯木齊的住處,一進門,李璧貞就對周遠說,“爸爸在那里”,周遠走過去,看見了桌上父親的照片。他就拿起香,點燃,嘴里念著:”爸爸,我回來了,兒子回來了。”
之后,申訴還在繼續,主要是李璧貞在跑,周遠不大積極。
“人家律師叫他去北京,他就直沖沖問,你讓我去什么事,”李璧貞嫌他不會說話,“人家能有什么事,為了你的事!”
周遠有自己的考慮。母親年紀越來越大,家里沒什么錢。出獄的第二個月,他就去找活干了。那時他42歲,能干的也就是力氣活兒,哪里有活兒去哪兒,主要在南疆,最遠的地方靠近塔克拉瑪干沙漠。好的時候,一個月能掙5000多元。
他的籍貫地——伊寧三中家屬院所在的社區,時常叫他回去報到。他忍不住還跟人家吵架:“我是要生活的,你們老讓我回來簽字,誰看?”他埋怨,“路費兩百塊還好說,誰愿意讓你這么添麻煩?”

“你的命都是爹媽給壘起來的”
從法院出來,李璧貞手里緊緊捏著判決書。歷時二十年,經六任法官、六次判決、五任律師才換來這紙無罪證明,她要復印一份,燒給周佩看。
這之前,每一次新的審判結果出來,她都會給周佩燒一份,在墳邊念叨念叨。那是她為數不多的卸下鎧甲的時刻,只對周佩才有。
李璧貞倔強,一路申訴過來花費無數。她把伊寧的房子租出去,一開始一年才幾千塊,近些年才漲到萬元。周佩病故,收入少了一大半,她衣服破了舍不得買,藏青色的羽絨服袖子打上黑色補丁繼續穿。靠打工和節省,以及親友偶爾募集些錢,二十來年,硬是沒有欠下一分錢外債。
2016年5月,她生了一場大病,還做了手術,但她忌諱別人提這檔事,“不要拿我的病說事兒。”
周佩已經很久沒有在她夢里出現了,這次判決之后也沒有。“他可能已經投胎了。”李璧貞說。
周遠也很久沒有夢到父親了。在監獄里倒是夢到過,他老夢到自己已經釋放了出來,朝著父母走去,然而他和父母之間仿佛隔著一道透明的墻,怎么都接觸不到。
判決無罪后,母子心里的大石頭都落了地,但矛盾卻越發凸顯,周遠迫切地想掙錢,想把那錯失的二十年補回來。
李璧貞擔心他,不想讓他常在外頭,剛出獄時,周遠與社會嚴重脫節,想上街走走,走著走著就找不到回來的路;紅綠燈閃爍著倒計時,他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拿著朋友的手機不會用,晚上,看別人拿手機打開手電筒,他也不知道在哪兒打開。
他時常覺得孤獨,不知該跟誰說說話,去過熱依木家兩次,喝多了就一根接一根地抽煙,不吭聲,像座雕塑一樣定在那里。
李璧貞怕他上當出事,但周遠迫切地希望擺脫母親的控制:“我就覺得我的事她不要管。”李璧貞委屈,為兒子做了這么多事,“連說說話也不行了?”
“他就說,你申訴有那么辛苦嗎?”她氣周遠不理解她,“你多活一天,你老娘就少活一天,你的命都是你爹媽給你壘起來的。”
大女兒患病后,一度,李璧貞進京、找律師只能靠小兒子。“我說,兒子啊,律師要來了,他就給錢;我說,我要回伊寧,他就給錢;我說,我要上北京,他也給錢。”小兒子不問不說,但李璧貞心里清楚,“三兒子也花干凈了。”
她心疼周遠,也努力維系著平衡。2015年年底,一家難得團圓,又恰逢李璧貞70歲生日,一家人出去吃飯,她把錢塞給了周遠。“我跟他說,讓他去買單。”飯桌上,她給周遠撐場面,“他今年也掙上錢了,這頓飯他買單。”
最后還是弟弟去買了單,“他(周遠)又沒有什么錢,買什么單。”
這次宣判后,李璧貞給女兒發了條信息,告訴她,弟弟平反了,女兒沒回復她。
女兒和小兒子會有自己的孩子養老,讓她放心不下的還是周遠。她想給周遠張羅門親事。
周遠沒想那么多,他不愿離開伊寧。宣判后,周遠馬上給熱木依打了個電話,告訴他翻案了。熱木依有100多畝草場,他跟周遠提起過,兩個人商量著一起養牛賣牛。
李璧貞把最后的執拗,留在給周佩遷墳這件事上,她一定要帶丈夫的遺骸回湖南老家。只有那里,才是他們的家鄉和歸宿。

(原題為《母親李璧貞:為兒喊冤20年,坐3000公里硬座進京申訴 | 深度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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