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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日記 | 在世界的盡頭:海豹!海豹!(33)
2013年5月2日周四
卡納克
-15℃/-4℃
陰
西北風,20公里/小時
1
寒舍
前天,托馬斯獵海豹半途而廢。昨天,回伊盧利薩特的航班因風取消。
上帝接連關上了兩扇門,會不會為我打開一扇窗呢?
昨天下午與弗蘭克不期而遇——但愿這是我的窗。
12:00,到弗蘭克家集合。
弗蘭克(Frank Angmalortoq)正在家里喝咖啡等我們。
有人說,在格陵蘭,職業獵人往往就是窮人的同義詞。這話看來有些道理。
鏡頭所見,幾乎就是弗蘭克家的全部。無論這個家,還是這個家長,都一覽無余——他獨身一人住在這座獨棟的小房子里。

拴狗的過程,或許是主人和狗隊溝通的過程,磨蹭而漫長。不過有了前天托馬斯的經歷,我們對這個節奏已經淡然了。
隨后是整理雪橇。雪橇是因紐特獵人的裝甲車,各式軍備都要井然有序地放到位:獵槍、獵叉、子彈、移動隱蔽盾、獵刀、繩索,以及熱水、咖啡一應俱全。整理了半小時,我們以為該出發了,一回頭,弗蘭克不見了。
過了大約10分鐘,他從家門口走了出來,換上了因紐特的皮褲和皮靴。

“酷!弗蘭克!”我大叫。
因紐特獵人的上衣是海豹皮制成,稱作安諾拉克(Anorak),皮褲是北極熊皮做的,靴子是海豹皮和北極熊皮做的,叫卡米克(Kamik)。今天弗蘭克的套了一件布面的外衣。
圖勒地區還有人喜歡狐貍皮褲子和黑色海豹皮衣領,白色的卡米克喜歡用北極熊皮制成。這種服飾風格被稱為Arnatuut。
13:05,我們坐上了雪橇。出發。
2
發現
天氣晴好。體感風速和前天出發時差不多。

雪橇沒有朝鯨灣方向走,而是貼著海岸線,朝西北方向奔去。我猜,是因為這個方向的地勢開闊,沒有風口——上次托馬斯說,風大,即使見到海豹也獵不到。
在快速行進的雪橇上,弗蘭克不斷地跪起來嘹望。一個半小時后,在一座小冰山前,“哎……”叫停。

他說,發現了海豹,大約在2公里外。按照他指的方向,我只能看到一片白茫茫。
嘗試用望遠鏡頭拍了一下,然后在后視屏放大到100%,那里似乎有一個不知何物的小黑點。
弗蘭克信心滿滿。他當前要做的事兒不是為我指點迷津,而是拴狗。
他用匕首在冰上挖出洞,將拴狗的繩索固定住。

然后是一頓長達10分鐘的鞭舞,直至狗狗們服服帖帖地臥到冰面為止。

狗狗消停了。弗蘭克掏出望遠鏡對海豹做最后的確認。

開始準備獵槍和隱蔽盾。
用兩個T形的木架撐起白色的織物,然后將獵槍從這個布制的盾牌中間探出去——這是因紐特獵人獵海豹的必備品,目的是讓獵人接近海豹時更具隱蔽性,避免驚跑海豹。英文將這個白色的布框譯作盲板(blind)。

3
徒勞的匍匐
一切就緒。弗蘭克繞過冰山出發了。我照例要緊隨其后,沒想到弗蘭克轉身告訴我留在原地。然后,自己夾著槍和盾向兩公里外的目標走去。

跋涉了大約1公里,弗蘭克開始弓腰挪步,然后蹲下觀望,直至完全臥倒,躲在盾的后面,模仿海豹爬行的動作,跪式匍匐,匍匐,再匍匐……


(這組照片是300毫米鏡頭拍攝后的局部放大,由于高度的空間壓縮形成了視覺誤差,似乎人與海豹很近。事實上,人與海豹的距離遠遠超過200米。)
如此緩慢地爬行了大約20分鐘。
透過紫外線和冰面蒸汽混合的空氣疊嶂,肉眼望去,弗蘭克的獵物在哪里,不得而知,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他越來越飄忽越來越朦朧的身影。
突然,弗蘭克站了起來。呆呆地挺在那里,一動不動。
幾分鐘后,弗蘭克開始慢慢地走來走去。最后扛起槍,朝狗隊返回。

那里發生了什么?
晚上,根據300mm望遠鏡頭“半盲拍”的照片還原,可以看到最絕望的一幕:
弗蘭克匍匐前進接近海豹,從跪臥到全臥,剛剛準備開槍,左邊稍小的海豹突然滑進冰洞,消失了。


兩秒鐘后,右邊那只大的海豹也瞬間滑入冰洞。

冰洞是海豹從海里鉆出來換氣的地方。這片冰面能夠看到三個冰洞。剛才那兩只海豹在洞口1和洞口2附近。海豹們出來換氣時往往緊守洞口,這樣,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滑下洞里逃之夭夭。
弗蘭克把三個洞口統統巡視了一遍,企望能有什么奇跡發生。

然而,一切都結束了……
4
漸行漸遠
面對弗蘭克空手而歸。最沮喪的,莫過于狗狗們。
弗蘭克說,它們已經兩天沒有進食了。
渴望獵物果腹,它們趴在那里乖乖地等待。終于,沒有等來狂歡與激動。于是再度悄悄地趴下,伸出長長的舌頭,可憐巴巴地盯著主人。

從保溫壺倒出一杯咖啡,弗蘭克以苦澀慰勞一下自己。

不忍回頭看那些癱在冰面上的狗狗,弗蘭克舉起望遠鏡,繼續搜索。
下決心,再出發。
雪橇掉頭向東,弗蘭克說他看見大約3公里外有一只海豹。
為了減輕饑腸轆轆的狗隊的壓力,弗蘭克起步就沒上雪橇,全程徹底陪跑。

走了2公里,狗隊停下來。
沒有經歷弓腰、下蹲、匍匐的程序,弗蘭克望著遠處一座冰山,面無表情地自言自語:“跑了!”
不甘。
弗蘭克爬到一座較高的冰山上,繼續搜索。

越來越少的獵物,越來越遠的空手而歸。
一天、兩天、三天、四天的尋獵,幸運的獵人會有 20% 的機會獵到一只海豹。
幾十公里的雪橇,幾公里的步行,向著遠遠的海豹,堅定而無望地走去……
小小的黑點在瞬間消失——無論你多么堅韌,多么自信。
于是,看著別人的摩登與富裕,堅守著自己的傳統與清貧——殘存的因紐特獵人,倚在原生世界的邊緣,以一己之力對抗著另一個誘人的世界。

兩次跟隨出獵,沒看到獵物,只看到了真相。
對我而言,是失落還是收獲?
5
斷供的房客
18:30 晚餐。老板娘做的奶汁牛肉。香極。吃了兩大塊。
今天的天氣看起來風和日麗,實際長途跋涉折騰起來還是寒風刺骨。曉琦終于感覺發冷。回來的路上,弗蘭克把他那套頭的海豹皮衣安諾拉克(Anorak)套到她身上,似乎暖和了一點。但依舊沒有解決她的不適,晚飯只吃了一塊牛肉,就去沖熱水澡。

19:00 老板娘準時收起餐臺上的所有食物,鎖了餐廳的門。告訴我們,這是漢斯的意見——晚餐6點到7點,過時不候。廚房門如果不鎖,第二天,冰箱里的東西肯定會所剩無幾。
果然,一個半小時后,帕垂克回來了。看到餐廳門已鎖,立即給漢斯打電話。早有準備的漢斯回答說,沒有鑰匙(這個理由怎么能成立?)。
放下電話,美國佬大發雷霆,而且越勸火氣越大。他說,晚餐是200克朗,他已經付了餐費!怎么可以關門了事?

我突然有了一種莫名的解脫——航班取消,固然誤了后面一大串事兒,但眼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著航空公司付費的當地頂級餐飲住宿,或許也是幸事,至少不會滋生帕垂克那樣的煩惱。
曉琦把下午獵海豹時帶的自制漢堡送給帕垂克。美國佬總算平靜了一點。
他嘟嘟囔囔地說,旅館如此不通情理,讓他無法接受。村里有家700克朗的民宿,他要去那里。
說著說著,摔門而出。
臨近午夜,美國佬回來了。穿著大皮靴在走廊里肆無忌憚地走來走去,完全不顧及我們已經入睡。
“美式漫步”直至凌晨2:00。
補記 |
狩獵是格陵蘭文化的重要內容,更是因紐特人的生存方式。
解決因紐特人全年衣食的主要獵物是海豹、馴鹿、海象、獨角鯨,還有北極熊。
如今,格陵蘭因紐特獵人遇到前所未有的困境。
其一,輿論壓力。這些壓力來自對北極文化、身份和可持續利用的直接攻擊。
對于因紐特人來說,生態、狩獵和文化是同義詞。但一些動物權利運動和綠色組織無視因紐特人的價值觀和現實,嚴重威脅著世界上僅存的原住民狩獵文化。
作為妥協,格陵蘭自治政府為有爭議的物種設定了狩獵限制。其中,最為珍貴的北極熊被設定了每年150 只獵殺限額。
其二,氣候變化。冰層變得越來越薄,狩獵區與居住區相距越來越遠、獵物越來越警覺。弗蘭克的出獵就是一例。
當然,每年的氣候都不一樣,對北極捕獵的影響也不同。2018 年,由于暴風雨多發,致使獨角鯨的捕獵配額僅使用了一半。這些配額轉移到了下一年,因此2019 年就有翻倍的收獲。
其三,城邦生態。傳統的圖勒文化受到定居和現金經濟的威脅。
食品、電力、彈藥、獵槍和其他需現金購買的產品,意味著每個家庭中至少有一名成員必須從事受薪工作,而這個人多數是女性,包括妻子、女兒或母親。女性擔任的工作使男性可以繼續全職打獵——因紐特人的身份仍然深深植根于狩獵。
“因紐特文化是現存最純粹的狩獵文化。在適應高北極地區極端生活條件至少四千年后,因紐特人甚至不是狩獵采集者,而是獵人。純潔而簡單。” ——格陵蘭自治政府教科文部長 Henriette Rasmussen在《可持續的格陵蘭和原住民理想》中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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