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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春秋︱米利·貝內特:誤入國民革命漩渦的美國女記者
米利·貝內特(Milly Bennett)是一名美國女記者,但是她并不像她的自傳《自力更生》(On Her Own)中所涉及到的那些外國在華記者那么有名。在她的自傳中出現了眾多1920年代活躍在中國的外國記者,有安娜·路易斯·斯特朗、雷娜·普羅梅、蘭道爾·古爾德、文森特·希恩等,也有伍海德、候雅信、柯樂文、高孟奇等,這些外國記者要么因為在中國革命史上留下印記而揚名,要么因為在中國近代新聞史上具有學術研究價值而在學界享有盛名。
就像璀璨星空中的那些星星,明亮可見的受到關注,而那些灰暗無光的則靜靜地隱沒在星空深處。要不是米利留下了她的自傳手稿,要不是從事東亞近代史研究的美國學者湯姆·格倫菲爾德(A. Tom Grunfeld)在研究1927年的中國時偶然發現了這部手稿,她將永遠隱沒在星空深處。

米利其人
米利·貝內特是筆名,本名米爾德里德·杰奎琳·布雷默(Mildred Jacqueline Bremler),1897年5月22日出生于美國舊金山,曾是舊金山《每日新聞報》的一名初出茅廬的記者。1921年去夏威夷從事新聞工作,1926年來華,初在上海,旋去北京,1927年4月逃離北京后輾轉來到武漢,1927年7月31日離開武漢回上海,不久由滬回國。
回到美國后,她除了繼續為舊金山的《每日新聞報》工作外,還為斯克里普斯·霍華德新聞社、合眾社和報業協會工作。1931年,她接受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邀請,拋棄在美的高薪工作,去蘇聯為《莫斯科新聞報》工作。該報英文版負責人是米利在武漢時結識的鮑羅廷,事實上《莫斯科新聞報》就像是一個避難所,容納了從武漢流亡到蘇聯的陳友仁之子陳丕士和陳依范等人。
1936年,她離開蘇聯去西班牙從事新聞工作,并與在西班牙支援反法西斯斗爭的美國人漢斯福德·埃米利結婚。1938年元旦,米利和她的丈夫一起返回美國?;貒螅麄円欢纫蛑г靼嘌廊嗣穹捶ㄎ魉苟獾矫绹钠群Α_@一年,米利在北卡羅來納州開始了《自力更生》這部書稿的寫作。
1949年12月,米利的丈夫因一次意外事故而身亡,這給米利帶來很大打擊,她回到自己的家鄉,試圖用寫作和重新從事新聞工作來振作自己,但她還是因為抑郁癥產生自殺傾向。1956年她住進了精神病醫院,經過4個月的積極治療,她終于重新振作起來,并一度成為醫院病友報紙的編輯。出院后,米利繼續自己的求學生涯,于1959年取得了文科學士學位,并在斯坦福大學傳媒研究生院登記入學。但是她還沒有完成學業時,于1960年11月6日死于癌癥。
《自力更生》這部始于1938年的書稿米利并沒有最后完成。1940年,寫完在中國的經歷后,她仍然沒有找到對該書有興趣的出版商,因而輟筆,甚至失去理智,著手銷毀已完成的書稿,是朋友的力勸才讓她住手。幸運的是,剩余書稿還是一部比較完整的在中國經歷的傳記。作為親歷者和見證人,米利在書中詳細記錄了她1926年至1927年在中國的親歷、親見和親聞。
誤打誤撞來到中國
1926年9月,米利來到了悶熱潮濕的上海。她之所以來中國,并不像其他來華記者那樣是因為靈敏的新聞嗅覺吸引而來,她只是因為與第一任丈夫感情破裂,于是在心情糟糕透頂之際,用自己全部的銀行存款買了一張到上海的船票,就這么身無分文地來到了上海。
米利幾乎是在誤打誤撞之中來到了歷史漩渦中的中國,又在誤打誤撞之中闖入了中國的政治漩渦。
1912年,孫中山在中國創立了亞洲第一個民主共和國,但是隨后袁世凱妄圖恢復帝制、張勛復辟、軍閥割據……中國革命并未成功。在這一歷史時期,中國的政治舞臺上又出現一股新生力量—中國共產黨。1924年第一次國共合作實現,國民革命運動開始。1925年3月12日,北上共商國是的孫中山在北京去世,因為革命尚未成功,他臨終遺言:“和平、奮斗、救中國?!?/p>
1926年9月的上海還是軍閥統治下的上海,米利獲得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為奉系軍閥張作霖在上海辦的報紙《上海晚報》幫忙?!渡虾M韴蟆繁緛硎菄顸h的宣傳陣地,其前身是陳友仁根據孫中山的指示于1920年初在上海創辦的英文報紙《上海時報》,時政性較強,宋美齡曾介紹她的大學閨蜜艾瑪·米爾斯在此工作。1922年《上海時報》關閉,因為陳友仁買下了美國人發行的《上海星報》,并將兩者合并為《上海晚報》。1925年孫中山北上時,陳友仁隨同北上,孫去世后,陳一度留在北京,擔任馮玉祥創辦的中英文對照的《民報》主編。1925年8月,陳友仁因《民報》載文攻擊張作霖而被逮捕并被解送到天津監獄。當時宋美齡正準備為陳友仁苦心經營的上海報紙準備文章,但是就在文章即將發表時,報社被關閉。根據米利的陳述,看來《上海晚報》在陳友仁被捕后落入了張作霖之手。
《上海晚報》的工作是沒有酬勞的,米利必須為自己的生計打算。不久,米利的老朋友雷娜·普羅梅發來電報,邀請米利去北京為中美新聞社工作。
雷娜·普羅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她對中國問題產生興趣是因為她在芝加哥大學求學時結識了一名中國留學生。1925年與丈夫比爾·普羅梅一起來華,在北京從事新聞工作。1925年12月,陳友仁獲釋,在離開北京去廣州之前,他邀請雷娜夫婦為國民黨左派的《國民新報》工作,比爾同時依舊為他之前受聘的中美新聞社工作。正值國共第一次合作,雷娜在為《國民新報》工作時結識了該報指導者、中國共產黨創始人李大釗,并也為他工作。在對中國革命有了深入了解后,雷娜立志要將中國人民從黑暗中解放出來。她曾告訴米利,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為一名共產黨員,因為她覺得這是一個高效、紀律嚴明、為人類的美好未來而努力的組織,中國共產黨沒有空想的偽裝,他們的領袖是農民革命的領導者。
米利沒有雷娜那樣的崇高情懷,不過她得償還欠債養活自己,她也想用工作來填補自己的精神空虛,而為中國被壓迫的人民工作是她在滿足前兩項之后的最后一個需求,于是不顧周圍人的反對,迅速決定去北京。
1926年10月初,米利來華的次月,她來到了奉軍占領下的北京,并迅速被推進中國的革命運動中。

在北京遭奉軍逮捕
中美新聞社又稱中美通訊社或者中美通信社。名義上由中美雙方共同出資創立,實際上是北洋政府國務院情報部主任宋發祥個人經營的通訊社。他為了逃避政府干涉和軍閥摧殘掛出了美國人的招牌,但為了避免被外人喧賓奪主,他并沒有向美國注冊過。1924年,直系軍閥將領馮玉祥在第二次直奉戰爭中發動北京政變,囚禁總統曹錕,推翻北洋政府,脫離北洋軍系,改編所部為“國民軍”,并電請孫中山北上共商國是。在國民軍占領北京期間,中美新聞社成為了國民軍的機關通訊社,這是因為宋發祥與馮玉祥有著極親密的關系,馮玉祥與李德全的婚姻正是由他牽線搭橋的。1926年4月,馮玉祥在反奉戰爭中失利,國民軍撤出北京。以后,中美新聞社成為國民黨在北京的宣傳機構。
最終獲勝的張作霖占領了北京城,在他眼里,不管是北方的馮玉祥,還是南方的蔣介石,他們都和共產黨一樣是“赤色分子”。張作霖在北京封閉報館,對“赤色分子”大開殺戒。1926年8月,在米利來華前夕,張作霖在北京剛剛殺害了“赤色記者”邵飄萍。
對中國政局的南北之爭和北方“你方唱罷我登場”的亂局,剛來中國的米利完全不得要領,在一頭霧水的情況下,她來到了血雨腥風中的北京。
到了北京,米利才得知,雷娜夫婦因生命安全遭到張作霖的威脅而將去廣州工作,中美新聞社已被張作霖查封。米利的身份被登記為教師,中美新聞社的地址“大鵓鴿市2號”被登記為米利的住址。
米利剛到,雷娜就帶米利去了蘇聯使館,并把米利介紹給李大釗。很顯然,雷娜迫切希望米利能夠接替她在北京的有關工作。
米利幾乎立刻就開始了她的奔忙。早晨,她在辦公室埋頭研讀北京各家報社報道的英文譯本,總結材料寫出電訊。中午,她往臉上撲上粉、抹上口紅,出入于東交民巷的日本領事館、美國領事館……與聚集在那里的記者閑聊、挖新聞。她還得出入各種社交場合,并不得不與在華的外國貴婦小姐們“一起去喝茶”。
麻煩很快就找上了門。幾個月后,警察廳的人開始上門調查并向米利發出警告,因為他們沒有證據,米利作為“教師”繼續暫時安全地工作。
米利很勤奮,她經常去蘇聯使館與塔斯社駐京記者喬·穆辛聯系,同他探討問題,而后者也在精神上指引米利。當米利因為母病危想要返回美國時,喬對她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牽掛,但是在革命工作中你得忘了這些東西。你一定得留下?!泵桌辉缸魈颖芨锩呐撤颍驮谒笥覟殡y之際,母病逝,米利不再想回國的事情。
開始意識到自己工作危險性的米利搬出了中美新聞社,移居到東交民巷使館區附近的北方旅館。果然,更大的危險還在后頭等待著她……
雷娜在走之前,把《國民新報》的工作委托給美國記者吉姆·多爾辛,1927年元旦,多爾辛出完最后一期《國民新報》后迅速離開北京,他叫米利也趕快走,否則會被逮捕。李大釗勸米利別擔心,因為她是美國公民,在中國有治外法權的保護,張作霖是不敢拿她怎樣的。李本人正是出于這一想法,于1926年3月底率領國共兩黨黨部遷入蘇聯大使館。1927年3月,北伐軍占領南京,北京的氣氛越發緊張起來,被登記為米利住宅的中美新聞社一次又一次地遭到突然搜捕。此時視廣州政府為赤化政府的美國不希望它的國民介入其中,美國公使館參贊費迪南·邁爾召見米利,調查中美新聞社的實質,并向自己的公民發出警告。
4月5日,米利所住的北方旅館闖入了中國軍人,她被禁止離開旅館,米利打電話給美國公使館求援,但遭到拒絕。次日,張作霖派人闖入蘇聯使館,逮捕了李大釗等人,與米利在中美新聞社共事的富家子弟小常—一個在李大釗影響下投入革命的熱血青年,也在使館內一同被捕。這一天,米利因為幫助廣州國民政府而被捕的消息也出現在美國報紙上。
在蘭道爾·古爾德的鼎力相助下,4月11日,被禁錮在北方旅館的米利因她的美國公民身份而獲得自由。就像李大釗所說的,是治外法權保護了她。于是,她一刻也不敢停留,立刻離開了北京。幸虧她走得及時,就在她離開半小時后,張作霖政府發出了正式逮捕她的命令。
邂逅宋慶齡、宋藹齡
米利在經天津、奉天、大連至上海的路上,聽說了上海的“四一二”政變。到達上海后,迎接她的是雷娜的丈夫比爾。比爾告訴米利,蔣介石已與武漢國民政府分裂。1927年3月12日,雷娜在漢口恢復《國民新報》,她急需米利去幫她,曾往北京給米利發了數份電報。米利南下到滬,正是準備從上海到漢口去?,F在,米利徹底明白了她為什么會在北京遭逮捕—赤色革命正遭到圍捕!米利開始考慮她該怎么辦。但是,如果米利不去漢口,她就得回美國。米利不想回國,于是她別無選擇,再次被雷娜推向中國的國民革命運動。這一次,她來到的是國民政府所在地漢口。
米利是費了一番周折,又加上那么一點點好運,才在被英國郵船公司拒絕后,搭乘德國商船從上海航行到漢口的。當時,那一條航線很不安全,屬于“中立”德國的商船是第一艘安全抵達漢口的外國船只。雷娜是自國民革命軍攻克漢口之后,留在漢口的唯一外國女性,現在又增加了一個米利。
4月25日抵達漢口的當天,米利就跟著雷娜投入了緊張的工作,著手編輯雷娜對剛到漢口的汪精衛的采訪錄,兩人直到深夜1點才開始晚餐,雷娜累得一口也吃不下。米利說這樣的工作狀態是雷娜的常態,以后她自己也時常如此。每天,雷娜先到鮑羅廷處與之共商,聽取鮑羅廷發出的指示,回到報社后便立即坐在打字機前,為寫社論而絞盡腦汁。
在武漢國民政府外交部,米利聽到陳友仁信心十足地對她說:“我們不久就會重返北京?!?/p>
在《國民新報》社,剛從長沙歸來的美國共產黨員白勞德和哈里森·喬治、英國共產黨員湯姆·曼、法國共產黨員雅克·多里奧、印度共產黨員羅易等共產國際成員興奮地向米利描繪“革命中心”長沙的群眾運動,對她說:“真正的革命已深入群眾”,“農民正在聯合起來”,“工人的隊伍正在壯大”……
在一個天氣晴朗的上午,米利參加了漢口為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而在一個德式足球場上舉行的群眾游行集會活動。15萬人聚集在一個足球場上,這是她此生再也沒有看到過的盛大場面。主席臺上懸掛著孫中山、馬克思、列寧的巨型畫像,在畫像上方交叉懸掛著國民黨黨旗和國民政府國旗,人們高唱著“打倒列強除軍閥,國民革命成功齊歡唱”,許多人發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說,米利能不靠翻譯就聽懂的只有湯姆·曼、白勞德和多里奧的演講。對發表演說的中國人,米利只對鄧演達和蘇兆征感興趣,因為她在《國民新報》上讀到過好幾篇關于他們的文章。
在漢口,米利接觸到的人中還有宋慶齡和她的姐姐宋藹齡。米利第一次見到宋慶齡和宋藹齡是在送別張發奎率他的鐵軍第四軍去北伐攻打張作霖部的火車站。米利沒有寫是什么時候,查當時報紙可知那是在1927年4月28日午后二時。那天,米利先是看到鮑羅廷來到火車站,接著看到了在雷娜陪同下來到車站的宋慶齡和宋藹齡。她如此描述對她們的第一印象:“宋氏姐妹除了都長得較矮之外沒有其他相似之處。孫夫人細致優雅,美得就像雕塑;孔夫人身材肥胖,長得像馬一樣。孫夫人抹有腮紅和口紅,并涂了一點睫毛膏;孔夫人偏平的面孔上什么也沒有抹,膚色油光發亮。孫夫人穿的是深色的絲緞旗袍,在及肘的袖口邊緣鑲有精美的蕾絲;孔夫人的旗袍就像袋子一樣,套在她強壯發福的身上?!彼^續寫道:“孫夫人說話聲音輕柔。她說,這樣的熱情好極了,它使勝利變成看得見的現實?!辈痪茫桌麘螒c齡一起喝茶。宋慶齡正準備為救濟傷兵的家庭舉行義賣,并在后方建立傷兵醫院。米利就是去幫助她制定計劃的。

當時,英國報紙不斷以所謂羅曼史來污蔑宋慶齡,妄圖逼她退出政治活動,米利同鮑羅廷、雷娜、比爾和陳友仁及其二子二女一起,一直把英國報紙藏起來不讓宋慶齡看見。
一天,雷娜對米利說:“我答應過孫夫人,派你今天下午過去幫助組織宣傳在她的花園舉辦的派對和義賣。她募集到的款項將用來開辦傷兵醫院和(北伐)紅十字會?!?/p>
米利一直同雷娜忙于報務,早已疏遠花前月下的社交派對,這一消息讓她甚為興奮。她興致勃勃地來到宋慶齡的寓所。當她被引到客廳時,她看到宋慶齡和宋藹齡、孫科夫人陳淑英、汪精衛夫人陳璧君,以及其他一些她叫不上名字的貴婦人們圍坐在一起。宋藹齡高聲宣布道:“這是一個歷史性的事件。”她大聲宣讀了美國圣公會在漢口傳教的吳德施主教寫來的一封信。主教表示支持這一項目,并向婦女們的人道主義致意。接著又讀了北京協和醫學院院長發來的電報,他同意派出一隊美國護士和兩名醫生,來漢口培訓中國醫護人員。宋慶齡隨后說道,漢口有幾家倉庫里堆有“藝術品”,是吳佩孚、楊森等去年逃出漢口時留下來的絲綢、皮草、古玩、珠寶、字畫等值錢之物,美國人和歐洲人就喜歡這樣的東西。她帶著難得一見的微笑說:“每個人都喜歡買便宜貨,何況還有茶會。我們就在這個花園里舉辦?!睗h口有許多單身逗留的銀行家、商人和外交人員,哪怕他們沒有善心,但是久違的花園派對會一解他們生活的無聊。宋慶齡說:“在貝內特小姐的幫助下,我們要讓這些人清楚如果沒有邀請他們就無法參加派對。這樣也會使這一活動更吸引人。”她接著又說,“當然,我們會盡力邀請每一個人,每一個在漢口有錢花的外國人?!边@話讓在座者發出一陣大笑。
5月27日,“北伐紅十字會”改名為“北伐傷兵救護會”,在漢口的國民黨中央黨部正式成立。
6月4日,為救護傷兵募款的派對和義賣會在宋慶齡寓所花園舉行。駐漢口的美國領事洛克哈德爽約未來,但是其他在漢口的英國人、法國人、意大利人、德國人和日本人等,每一個在漢口的頭面人物都出席了。在喧鬧的氣氛中,宋慶齡以她低柔但急切的聲音說明了建立傷兵醫院的迫切性。那天,宋藹齡也到場幫忙,她點也不點米利遞上的一疊紙幣,就把一件十分昂貴的明代玉器賣給了米利,結果被宋慶齡攔了下來。
在那次義賣會上,米利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包括汪精衛。米利認為宋慶齡很依賴汪精衛,但她以女性的直覺感覺汪是個不可靠的人。初見汪精衛,握著他冰涼的手,面對他“極好看”而又彬彬有禮的外表,米利感覺很不舒服。
就在義賣會次日,6月5日,共產國際代表羅易將共產國際“五月指示”副本交給汪精衛過目?!拔逶轮甘尽睒O端左傾,號召沒收地主土地、解除國民黨“不可靠”的軍隊的武裝。天真的羅易還以為汪精衛是中國國民革命的領袖,又反對蔣介石,“五月指示”一定會激起他更高的革命熱情。但事實上,汪精衛見后大為駭異。
漢口當時的情況已很糟糕,就連與外界的電報聯系也中斷了,人們開始紛紛離開漢口。6月6日,汪精衛偕武漢國民黨中央領導人徐謙、顧孟余、譚延愷、孫科前赴鄭州與馮玉祥會談,同去的還有鮑羅廷、加倫、陳友仁,以及白勞德、湯姆·曼和雷娜。在鄭州期間,一天,宋慶齡來到《國民新報》社,對正在報社工作的米利和比爾說:“他們逼我加入他們。我怎么可以離開漢口???傷兵、醫院……這里需要我。我告訴他們我不可能與蔣介石講和,絕不可能。太遲了!”宋慶齡所說的“他們”指的是那些要求她同他們一起離開漢口的她的親人和朋友。
6月16日,汪精衛等回到漢口。6月27日,汪精衛向武漢衛戍司令部秘密下達了“清共”命令。米利記錄道:7月2日,漢口工人武裝被李品仙解除;7月3日,鮑羅廷派人給報社送來一份答復馮玉祥電報的聲明,斷然拒絕馮玉祥關于漢口政府與蔣介石妥協的要求;7月4日,美國駐漢口領事館舉行慶祝美國國慶宴會,但雷娜和米利均未受邀;7月5日,米利和鮑羅廷一起站在他辦公室窗前,看著一隊準備東征討蔣的士兵走過,鮑羅廷說:“如果漢口政府不把這樣的反蔣征伐進行到底,那么我們在河南的戰役會是一場垂死掙扎的革命?!泵桌勓源鬄槌泽@;7月10日,宋子文到漢口,宋慶齡到碼頭迎接。
見證中國大革命的失敗
米利意識到歷史正在她身邊發生,她應該將這最后幾天記錄下來,于是她用日記逐日記下了她身邊所有正在發生的事情。
雷娜已經好幾天不到《國民新報》社工作了,她和宋慶齡在一起,正在做什么她并沒有告訴米利。7月14日中午過后,米利應雷娜急召離開報社,去住所見雷娜。雷娜正躺在床上,她疲憊地交給米利一份宋慶齡的告別聲明,要米利拿到自己的房間去修改。她對米利說:“我希望你自己先看一遍,然后再大聲讀一遍。然后再從頭到尾讀一遍并做詳細筆記。然后再到我這兒來。我這會兒得試著休息一下?!泵桌玫降氖且坏饵S色的復寫打印紙,上面除了打印的文字外,滿是潦草的修改手跡,有宋慶齡的,也有雷娜的。雷娜疲憊至極地說:“我不能再看它了,我不能再看或者再聽它了。我已經將它寫了一遍又一遍,孫夫人和比爾也是?!彼屆桌烊スぷ鳎驗椋拔覀円褜O夫人帶離漢口……我們要在暴徒追上我們之前把她帶出去!他們是不會停止用謀殺來阻止她的!”
米利完全按照雷娜的要求進行修改,經過一遍又一遍的閱讀之后,她僅對聲明做了一些細小的修改。米利不吃不喝地在打字機前埋頭工作了五六個小時后,雷娜過來看她的工作情況,并表示很滿意。
7月16日,宋慶齡秘密離開漢口。米利親眼看著雷娜和宋慶齡一起乘船走了。不過米利并不知道的是,她們離開漢口是與鮑羅廷等人一起去牯嶺,以后宋慶齡去上海,雷娜又回到了漢口。

7月17日半夜,由比爾編輯、米利做樣張的7月18日《國民新報》在印刷廠印了出來,上面刊登有宋慶齡的告別聲明,即《為抗議違反孫中山的革命原則和政策的聲明》。同時,比爾跑遍漢口各家電報社,想把宋慶齡的告別聲明發給美國報業巨頭甘乃特,但均遭到拒絕,所幸最后他還是成功地發送了出去。得知《國民新報》上刊登有宋慶齡告別聲明后,印刷廠在半夜被軍人包圍,7月18日的《國民新報》還未來得及上報攤賣就被從印刷廠全部沒收了。廠長偷留了幾份,他把其中一份送給了米利。幸虧比爾已將宋慶齡聲明發出,該聲明分別刊登于漢口7月19日的《自由西報》、上海7月30日的《密勒氏評論報》、美國9月21日的《民族報》,5家刊登聲明的中文報紙立即被禁。
7月31日,《國民新報》被迫改組,米利離開漢口,帶走了從1926年3月12日到1927年7月31日的完整漢口版《國民新報》。日后,她把從漢口帶出來的整套《國民新報》賣給了胡佛研究院,使得胡佛有幸擁有了如今已是絕版的、刊登有宋慶齡聲明的《國民新報》。米利不知道的是,雷娜也是在這一天離開漢口去上海的。
8月6日,米利帶著雷娜留在漢口的愛犬抵達上海。
8月7日,米利在六七個逡巡左右的便衣監視下,按響了宋慶齡在法租界莫利愛路寓所的門鈴,她來找雷娜。在寓所二樓,雷娜在她的住處同米利談話,她不停地要求米利不要輕易向外界透露漢口的情況,在已經飽受傷害的孫夫人面前注意言行舉止。她告訴米利就連跟隨宋慶齡多年的一些傭人也被收買了?!白蛱焱砩希瑑擅瘑T長派來的人徑直從前門走進她的客廳,給她帶來這封私信。他寫道,中國的命運,所有中國人民的命運,全掌握在她的手中。她崩潰了,她萬念俱灰,她……”
雷娜在喋喋不休中把米利帶下樓,到客廳見宋慶齡。三人共進午餐時,宋慶齡說,蘇聯政府會繼續幫助中國的,眾所周知,克里姆林宮的人答應過孫逸仙博士,這樣的幫助將持續到中國成為一個獨立的共和國和中國人民從外國殖民統治下解放出來的時候。米利內心對宋慶齡此語甚是不解,她認為中國人民是偉大的人民,一直在獨立地創造自己的歷史。
8月15日,米利離開上海,啟程回國。
尾聲
米利·貝內特并不是共產主義者,也不是像她的朋友雷娜那樣愿意為解放全人類而犧牲自己的理想主義者。而且,她雖然是報人,但她不具備敏銳的政治嗅覺,行事也不那么明智和理性。但米利是個獨立性很強的女性,正如她的書名“自力更生”,她完全依靠自己的努力,在身無分文的情況下迅速在中國立穩腳跟。她具有非常優秀的職業操守,在被動地被逐漸深入推向中國國民革命運動的中心時,又主動地以極強的責任心冒著生命危險做好自己的工作。
但是,《自力更生》有一些細節的真實性有待推敲。比如米利說陳友仁安排雷娜到漢口工作時,把雷娜的丈夫安排到了上海。事實上比爾先于雷娜到了漢口。1927年10月陳友仁安排雷娜夫婦到了廣州,隨后比爾去漢口籌備辦報事,雷娜獨自一人在廣州待了一個月后也去了漢口。又比如米利說1927年8月7日她在莫利愛路宋慶齡寓所見了雷娜和宋慶齡最后一面,但她所敘述的宋慶齡在飯桌上的講話大段大段地取自宋慶齡離開漢口時發表的聲明。格倫菲爾德教授也在注釋中指出,根據美國國家檔案館藏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務處特別部檔案,8月7日那一天并沒有單身女性來過宋慶齡寓所。
盡管如此,該書還是具備相當高的史料價值。因為米利的第三方身份,所以她能夠以旁觀者的眼光來描繪她所親歷、親見和親聞的一切。她的筆觸又具有女性特有的細膩,因而閱讀她的著作,會使人產生親歷歷史現場的感覺,能感同身受地體會書中人物的喜怒哀樂。正因為如此,美國史學家格倫菲爾德教授會窮三年之力探尋作者身份,也正因為如此,《自力更生》會入選2004年由外文出版社和中國國際友人研究會合作共同出版的一套大型英文叢書“中國之光”。
(本文摘自《檔案春秋》2017年11期,澎湃新聞經授權發布,圖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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