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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貢:我住進了傳說中的香港“結界”
程皎旸
我曾在九龍旅居多年,兩次深入西貢,皆感驚喜。第一次是2015年,跟一個老導演做實習生,被帶去他在西貢的祖屋看景,搭小巴前往,穿梭在綠油油的密林里,經過清水灣邵氏片場,遠眺飄滿私家游艇的白沙灣,最終在西貢碼頭站下車。
繞過成群的游客、堆滿水族箱的生猛海鮮,穿過陰涼的隱蔽弄堂、停放廢棄船只的工廠,最終深入一排整齊的“對面海”漁村。兩三層樓高的村屋,積木似的排列在石板路邊,一兩只中華田園犬懶懶游蕩,花貓順著一樓屋檐快速逃竄,老婆婆在門口曬魚干,一簇大葉紫薇從新刷了粉色油漆的鐵門后面盈漫出來——除了偶爾從門窗里滾出來的搓麻聲,萬物安寧似桃花源。
第二次是2019年炎夏,隨記者朋友探訪某戒毒中心——它位于西貢深山老林。乘車至一個山腳下,由于山勢過于險峻,只能徒步前往。當日只覺日頭毒辣,腳力不支,快到終點時,沿著右手邊的峭壁望下去,只見無人的白沙綠海,像一汪銀河,盛滿日光煉成的鉆石。而后搜索資料才知,腳下就是全港知名的麥理浩徑,眺望的則是“香港十大自然勝景”之一浪茄灣。

左圖:搭巴士經過白沙灣,見到游艇漂浮在海面;右圖:西貢村屋
等到第三次再去西貢,就已經是跟著地產中介看房。盡管仍不喜它的交通,沒有地鐵,只能搭小巴或巴士出入,但落地窗前油畫般層次分明的綠景,是我最終決定入住的原因。它后來出現在我的小說《黑色風箏》里:“草地,灌木叢,樹林。青綠,墨綠,翠綠,一簇簇在高空中綻放的紅木棉,由近及遠,順著山坡道一路向上潑灑。對面山頭沉浸于晨霧,五彩斑斕的漁村石屋層層疊疊,像積木一般插在傾斜的坡道,一兩個村民順著長長石階向下走,像游弋在瀑布中的魚。”

我家窗外的風景
望著窗外,我好奇家對面的山通往何處?于是跟家人出發探險,一直順著山徑向上爬,經過隱藏在深山里的漁村庭院,穿一條被樹木遮蔽的石階,不斷向上,向著天上有降落傘劃過的方向登高,豁然開朗,進入一片綠海似的草坪,上面滿是露營的游客,以及勇敢的滑翔者。這便是與馬鞍山交界的昂坪高原。

在昂坪高原滑翔的人
群山給西貢帶來源源不斷的游客,也給它留下此起彼伏的故事。過去,因為香港新界東北部和西貢半島山巒起伏,又有眾多海灣,西貢在日治時期成為抗日游擊隊活躍的根據地。有不少發生在西貢的失蹤事件,令西貢有了“香港百慕大”的傳說。其中,2005年發生的一起“丁利華失蹤案”最離奇。據說當年警方接到丁利華的求助電話,在長達7分鐘的對話中,他只報出“西貢586”、“487040”、“487020”、“587零幾”及“024”等疑似標距柱的數字,卻無法說出具體位置,最后還傳出疑似被人追趕的急促喘氣聲,然后電話就被掛斷了——此案至今未破,卻留下“西貢結界”的都市傳說。
“結界”陰影并不改香港人對西貢的熱愛,自從我住進西貢以后,似乎每周末都有朋友從遠方涌進來找樂。從西貢碼頭出發,可以乘船去荒廢客家村鹽田梓感受廢墟氣息,也可前往橋嘴島、綠蛋島,找塊海灘躺平,或攀爬島嶼山徑。可以花一百多港幣,租一架獨木舟,泛舟海上一整天;還能搭乘五點二十的輪渡,前往滘西洲,享受免費高夫球夜場,過把癮。
工作日,游客散去,西貢恢復它原本的愜意。人們在空曠的海濱長廊散步,小孩踩著滑板飛馳而過,海鷗停在廢棄的船只上小憩,麻鷹盤旋在碼頭附近的海域上方,仿佛黑色風箏在翩翩起舞。偶爾,賣唱的歌手也會在工作日出沒,薩克斯風的迷離、慵懶,在海風里蕩漾——身為社畜的我不得不感嘆,最美的西貢,恐怕只有無需工作的人才有福消受——例如我爸媽。疫情以后,他們把手頭的生意暫停,來西貢住了一年。夏日一早,他們就從家徒步兩公里到白沙灣,然后乘搭老式輪渡抵達三星灣,享受幾乎無人的白沙綠海,搭個帳篷躺在里面打盹,或是扎入海里與浪共舞。如今二人已經曬得像兩尊快樂的銅像,佯裝成漁夫也不會被懷疑。

左起:西班牙舞者在西貢碼頭賣藝;人們駕著獨木舟于海上;幾乎無人的三星灣海灘
有幾次,我坐在西貢碼頭邊的茶樓飲茶,大風起,海邊插著的旗幟鼓鼓作響,仿佛要在碎在風中。一時間我錯覺自己回到了越南美奈的沙灘邊,吃生蠔、大蝦,風啊,沙啊,都撲到我嘴里,成了真正的海鮮作料。記憶與眼前之景意外重疊,更何況“西貢”還與胡志明的舊稱撞了名。后來搜了搜資料,才發現“西貢”之名也確與異域相關:明朝鄭和下西洋后,東南亞、南亞、中東沿海、東非等國向明朝進貢,西來船只常停泊于一港口,那地方逐漸就被賜名“西貢”,取“西方來貢”之意。
清朝初期,西貢曾短暫歸并入東莞縣;1898年英國租借香港新界,并立南約、北約兩個理民府管理新界;1942年日本人占領香港,實行分區管治,設立西貢。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南北理民府制度恢復,新界被分離島區與西貢區,但不久又重新合并。到了1969年,香港確定在西貢區興建萬宜水庫后,才再次重新劃分出西貢區,范圍包括由新九龍界起,至西貢半島南及清水灣半島,再加上牛尾海、糧船灣海內及附近各島嶼—-初步確立了今日西貢區的范圍。不過,西貢的出現遠早于它名字的由來。舊石器時代的文物古跡曾于西貢被發現。區內面積最大的島嶼——滘西洲漢朝已有居民,如今它已被開發成為高爾夫球場。而宋時,西貢就有了海關。
這里今天吸引著各個種族的人士來扎根。疫情以前,時常看到一大家子金發碧眼在小區里的燒烤臺邊聚餐;戴著穆斯林頭巾的少女在草坪練習墊排球;每天都會在電梯里碰到的來自印尼的女傭,懷抱著主人家的馬爾濟斯小狗,用不太標準的粵語與我聊天,說主人因為疫情一直留守在深圳,于是她每天的工作就是替主人遛狗,好不快活。傍晚以后,下了班的人喜歡去西貢市中心的宜春街享受happy hour。不過就是足球場那么大的地盤,匯聚了墨西哥餐,意大利餐,英式、美式酒館。每當這時候,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什么國際度假村。

西貢海鮮大排檔
如今,西貢碼頭仍然熱鬧。除了海鮮大排檔,還有一眾輪渡,帶游客去往不同的島嶼。此外,更有一片小舟停在岸邊,漁民泛舟兜售海鮮。我常去碼頭買魚。早上九點半,顧客少,遠遠望去,彩色瘦舟被系了繩,泊在岸邊,呼啦啦一片,蕩在海面。
隨意走近一個船家,趴在鐵柵欄向下瞧,海軍藍船面,船下是海,船里盛水,水上飄著方方正正塑料簍,簍里游著滿身花紋的魚,青斑,紅斑,老鼠斑,還有叫不出名字的小魚。也有寧靜帶殼生物泡在水中,花甲,象牙蚌,鮑魚。火色系的蝦兵蟹將最不安分,舉著鉗子蠢蠢欲動。
臉圓眼大的精瘦小哥見我來了,嚼著一半橙子,把另一半塞進上衣口袋,順著柵欄邊的鐵梯爬下去,一腳踩在水簍并排的邊緣,好像踩著梅花陣,手拿網兜一抄,就撈出我要的那條魚。胳膊一甩,魚準確落到船頭砧板上。小哥殺魚,蹲在砧板前背對著我,肩膀聳動,伴隨砰砰哆哆的聲響,再轉過身,魚在袋里。他站起來,挑起竹竿網兜,魚袋扔兜里,手一掄,竹竿在空中畫圓弧,網兜就落在我面前的柵欄上。

西貢碼頭的漁民
“仲要唔要其他?”小哥大聲問,把另一半橙子從口袋掏出來,繼續剝皮。
“唔駛啦,下次再買過。”
就這樣,我拎著一袋魚,穿梭在游人里,穿梭在古早的小巷里,穿梭回綠油油的山色人間里,開啟隱藏在繁華與自然間的新一天。
(本文作者程皎旸系小說作家,武漢出生、北京長大,現居香港,著有短篇小說集《危險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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