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496年2月16日狂歡節那天，佛羅倫薩人一改以往飲酒賽馬，少年們進行街頭足球的混亂場景；在薩沃納羅拉修士的帶領下，少年們組成規模達四千人的童子軍，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進行虔誠的宗教游行。男孩們留著齊耳短發，身著白衣，有的拿著紅色十字架，有的手持棕櫚枝，他們一同高呼：“基督和我們的女王童貞的瑪利亞萬歲！”盛大游行的終點是佛羅倫薩市政廣場，薩沃納羅拉等修士點燃廣場上三座由“虛榮之物”堆起的金字塔，這些“虛榮之物”是一周以來童子軍挨家挨戶收集來的，包括：裸體畫、舞會面具、華麗的衣服、紙牌骰子、淫穢小說《十日談》等。最后，人們圍繞著熊熊的“焚燒虛榮之火”，手拉手跳起了圓圈舞，嘹亮的圣歌響徹了全城，以慶祝向善的共和政府帶領佛羅倫薩人摒棄虛榮、追求簡樸生活的勝利。

這場看似宗教的節日慶典卻與佛羅倫薩共和改革息息相關。點燃“焚燒虛榮之火”的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士（Fra Girolamo Savonarola）出生于費拉拉，是多明我會的成員，時任佛羅倫薩的圣馬可修道院院長，他通過把世俗享樂的狂歡節改造為教育市民簡樸生活的宗教節日，建立起民眾對共和改革后新政府的情感。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文主義教育僅僅是上流社會的特權，而節日卻是所有市民都能夠參與的公用活動，后者產生的公共影響更加大眾化。正如法國的文化人類史學家莫娜?奧祖夫有言：“節日是教育的補充，甚至是替代品?！彼_沃納羅拉對于狂歡節的改造，是對佛羅倫薩人集體行為和集體心態的重塑，通過節日儀式把宗教的“神圣性”遷移到人們對薩沃納羅拉重建的共和政府的認知上，把符合基督徒道德公共生活中的善附會到共和政府的好上，形成共和政府是帶領佛羅倫薩人走向“符合上帝意愿”的集體心態，這種重塑是為了神化共和政治，并鼓舞人民支持新政府，推進共和改革。

薩沃納羅拉神化共和政治的三把火包含：1494年，薩沃納羅拉在公共布道中宣講“上帝的怒火”以重建共和政體；1496年，狂歡節的“焚燒虛榮品”的篝火；1498年，他遭受教皇亞歷山大六世的“火刑處決”，成為一個為佛羅倫薩共和改革獻身的殉道者。

第一把火：上帝盛怒之火

時間回到1494年12月，近萬名佛羅倫薩人擠在佛羅倫薩最大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中，薩沃納羅拉站在布道講壇上宣講“上帝怒火”是如何降臨到美第奇家族專權操控下的佛羅倫薩政府，進而牽連整個國家遭受法國入侵的。修士繪聲繪色地描繪著“上帝怒火”的具體圖景：“懲罰惡人的上帝之劍”、“洗滌罪惡的大洪水”，眾人聽得目瞪口呆，在民眾驚愕之余，修士開始向市民推薦創立“大議會”的共和改革提案，認為它是符合上帝意愿的政體。

薩沃納羅拉推薦的“大議會”改革將佛羅倫薩原來的兩大議會（人民議會和公社議會）合二為一，同時放寬了公民擔任議員的資格：凡年滿29歲，全額繳納稅收，本人或祖上三代曾擔任共和國主要官職的公民均可成為大議會議員。由此，有三千人符合條件成為議員，而當時佛羅倫薩總人口僅為七萬。因此，“三千人大議會”在佛羅倫薩共和國中史無前例，它極大了擴展了新政府的統治基礎，成為了共和政治的基石。

薩沃納羅拉通過“上帝怒火”的布道宣傳使得“三千人大議會”為廣大市民所認知。一位佛羅倫薩普通百姓在日記中寫道：“吉羅拉莫修士在講壇上極力說服佛羅倫薩接受一個好的政府形式；他每天都在圣母瑪利亞百花大教堂布道……佛羅倫薩所有的官員都應該出席布道會，他講了許多有關國家的事情，我們應該愛戴和敬畏上帝，還要熱愛公共利益……每天早晨他都在持續布道這些事情?！彼_沃納羅拉的宗教布道已經轉變為“政治布道”，公開的政治宣傳將共和改革與上帝的意愿緊密結合在一起，持續的布道宣傳開始改變佛羅倫薩人的集體心態和社會輿情。

回顧此時佛羅倫薩的局勢，我們就會發現，這種通過公共布道塑造人類集體心態的做法有其獨特的意義和價值。1494年原佛羅倫薩的統治者皮耶羅·德·美第奇面對法王查理八世的入侵，簽署了割地賠款的屈辱條約，回國后被顯貴公民推翻趕走；但在新政府組建過程中，各方勢力分歧重重，只有掌握多數民眾的一方才能在政治上獲勝。在薩沃納羅拉與部分顯貴的聯合后，顯貴在政府中提出“大議會”提案，而薩氏則通過公開布道宣傳，讓佛羅倫薩的普羅大眾了解它，鼓舞佛羅倫薩人產生強烈的集體政治改革意愿，如此結成強大的改革推動力。

最終，在人民議會的投票中，提案以229：35票通過；在公社議會的投票中，以195:16票通過。大議會改革原本只是眾多充滿爭議提案中的一個，但薩沃納羅拉通過公開布道，把它與神意結合，影響了佛羅倫薩人的集體心態，最終促成提案的高票勝出。

第二把火：焚燒虛榮之火

1496年2月的狂歡節，在薩沃納羅拉的帶領下，佛羅倫薩人在市政廣場點燃了“焚燒虛榮之火”，將一個追求享樂的世俗節日改造為一個宣揚簡樸生活的宗教節日。那么，佛羅倫薩人如何看待節日改革的呢？薩沃納羅拉在改革節日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呢？

同時代的佛羅倫薩人深深地為這種節日教育所吸引，在目睹慶典儀式后，一位普通市民動容地在日記中寫道：“這種轉變真的是上帝的工作。少年們一定會享有修士給他們帶來的好事物。”當他看到“受祝福和虔誠的隊伍”中有自己的孩子，激動不已地寫道：“這些我記載的事情都是真實的，我親眼見證了，親身感受了如此的激情”。

不僅是普羅大眾，就連顯貴公民也盛贊薩沃納羅拉對節日的改革：“他在促進得體行為上做的努力是神圣和不可思議的；在他的時代之前佛羅倫薩從未有這種善行和虔誠。在他死后，它們消失了，這正反映出他引入和保持的美德。在他的時代，人們不在公共場合賭博，甚至在家中也不敢。昔日用于放縱宴請和擠滿邪惡青年的酒館被關閉；同性戀遭到禁止和責難。海量的婦女放棄了她們羞恥而淫蕩的衣著。幾乎所有男孩都放棄了可恥的游戲（街頭足球），被帶回到神圣而得體的生活方式中。”

那么，薩沃納羅拉提倡“焚燒虛榮之火”節日又蘊含著什么目的呢？首先，它象征著新政府對于佛羅倫薩人的“權力注視”。薩沃納羅拉精心選擇了佛羅倫薩市政廣場而不是大教堂廣場作為“焚燒虛榮之物”的地點，突出的是世俗權力中心，而非單純的宗教精神。他組織的四千人童子軍成為薩沃納羅拉政治威望的象征，甚至引起了城市顯貴的恐慌，“我們處于孩子們的仁慈之下！”“我們在孩子們的手中！”

其次，通過組織市民參與活動，表明新共和政府具有引導市民向善生活的功能，從而增強政府的合法性。薩沃納羅拉通過組織四千人的童子軍，讓城里的大部分市民都被吸引并參與到這場大眾儀式中，通過身體的參與，進而培養思想上的認同。在佛羅倫薩市政廣場，人們望著游行隊伍中天真的孩子們，參加節日的市民們一把火將“虛榮品”化為灰燼，這些都讓人們感到內心的罪惡得到了洗滌。從集體心理的角度，用激情的力量和道德的認同去感化市民，培養人們在潛意識中對新政府的認可。按照現代的話語即為通過社會輿情的引導，來培養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增進國家的公信力。

第三把火：沒有武裝的先知和火刑

僅僅在“焚燒虛榮之火”的兩年后，在1498年5月，在同一廣場，薩沃納羅拉又點燃了一把“大火”，這次焚燒的卻是他自己。在國內，薩沃納羅拉在介入政治改革后，招致了佛羅倫薩顯貴市民的敵視。顯貴市民要建立寡頭統治，將權力集中于小議會中，而薩沃納羅拉卻支持民眾參政，通過布道促成大議會的建立，這讓他成為國內顯貴們的政敵。在國外，教皇亞歷山大六世認為薩沃納羅拉未經教廷認可就自稱“由上帝派去佛羅倫薩的先知”，是違背教會法的異端行為。教皇也不滿薩沃納羅拉在宣講簡樸生活布道時對教皇和主教們腐敗私生活的抨擊，認為這是對教皇權威的否定和對教廷的污蔑。更關鍵的是，薩沃納羅拉主張佛羅倫薩與法國結盟外交策略和教皇國的利益相悖。最終，國內外的敵人聯合起來，教皇發出了開除薩沃納羅拉教籍的絕罰令，顯貴們則發起暴動逮捕了他，他被作為當作“異端”和“偽先知”先處以絞刑，后尸體被火刑焚燒，灰燼亦被撒入阿諾河，防止人們將它作為圣物收藏。一度叱咤風云的薩沃納羅拉，在面對羅馬教皇的絕罰時卻不堪一擊，他被以火刑這種當時最殘暴極端的方式處決。為什么這位改革共和的先知會落得如此下場呢？

對此，同時代的佛羅倫薩政治家馬基雅維利將他稱為“沒有武裝的先知”。馬基雅維利充分肯定薩沃納羅拉通過輿情引導，改變集體行為、重塑集體意識的政治能力，他在《君主論》中把薩氏列入《論依靠自己的武力和能力獲得的新君主國》一章中。馬基雅維利把摩西稱為“有武裝的先知”，而薩沃納羅拉則是“沒有武裝的先知”，“像這樣的人物，在行動中有著巨大的困難。他們的一切艱險就在前進的道路上。他們必須運用武力加以克服，而一旦克服了困難，他們就會開始受到人們的尊敬”。薩沃納羅拉的失敗不是因為政治軟實力不足，而是缺乏武裝硬實力，“假使摩西、居魯士、提修斯和羅慕洛不曾拿起武器，他們就不能夠使人們長期地遵守他們的戒律，正如我們這個時代的季羅拉莫·薩沃納羅拉修道士的遭遇一樣”?！耙虼耸虑楸仨氝@樣安排：當人們不再信仰的時候，就依靠武力迫使他們就范”。

在這位沒有武裝的先知去世后，后世對他的評價卻越來越高。薩沃納羅拉遭受了火刑，但他創建的“三千人大議會”制度卻被保留了下來，作為佛羅倫薩共和的制度保障。對于薩沃納羅拉的功業，同時代的歷史學家圭恰迪尼在《佛羅倫薩史》中寫道：“在我們、我們父輩和祖輩的時代，從未有一個修士擁有如此多的美德，從未有一個人獲得如此高的聲望權威……盡管有絕罰令，有審判和處死，但許多人仍相信他真的是上帝派遣來的，是真先知……我確實相信：如果他是好的，那么我們見證了一個自己時代的偉大先知；如果他是壞的，我們見證了一個偉大的人。”在三百多年后的意大利統一國家、解放民族的“復興運動”中，薩沃納羅拉更是被當成英雄人物。在佛羅倫薩城北的“薩沃納羅拉廣場”，至今仍矗立著他的雕像。他身披修士斗篷，右手高舉十字架，左手按在佛羅倫薩共和政府象征物（獅子）的頭上。雕像向世人傳達出：通過薩沃納羅拉的功業，將基督教信仰的神圣性與佛羅倫薩城的世俗政府相連。雕像的銘文是：“獻給吉羅拉莫·薩沃納羅拉；384年后獲得解放的意大利；1882年6月25日。”薩沃納羅拉在后世被塑造為一個民族英雄，成為意大利民族記憶中的反對專制、保衛共和的象征。

回顧薩沃納羅拉三把火的興衰歷程，我們不難發現薩沃納羅拉的“軟實力”很硬，但“硬實力”卻很軟?！败泴嵙Α笔撬ㄟ^公共布道、改革節日影響民眾政治選擇，進而改革共和政府的方法；但他缺乏應對國內外反對派的武裝“硬實力”，無法應對危機帶來的沖擊，最終為共和國犧牲。一方面，我們要看到薩沃納羅拉通過輿情引導的方法，將社會道德的“正義感”遷移到民眾共和政府的“正義感”，把宗教儀式的“神圣性”附會在共和政體的“神圣性”，神化了佛羅倫薩的共和政治，這些都能有效地改變民眾的政治觀念。另一方面，不可忽視的是：薩沃納羅拉的悲慘結局讓我們認識到在國家統治中，如果缺乏武力等強制手段，政治改革在遇到內部或外部的阻力后，必然會夭折。因此，我們必須吸取薩沃納羅拉的經驗教訓，看到“軟實力”與“硬實力”結合的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