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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記錄|幼年座頭鯨之死:兩天救援與死在礁石灘上的深海歌者
座頭鯨每年遷徙的路程可達兩萬五千公里,它們在熱帶和亞熱帶水域交配,并重新游回涼爽的高緯度水域,北半球甚至可以抵達白令海峽,因此被稱為哺乳動物中的“旅行愛好者”。
它們的身上藏有令科學家著迷的深海奧秘:雄性座頭鯨每年用六個月左右的時間歌唱,并會不定期更換新歌。
盡管不是最大的鯨類,它們仍可以長到13米長,30噸重,可以活到70歲。他們在水中通常以每小時8-15公里的速度緩慢前行,猶如一座漂浮的島嶼。
資料顯示,廣東汕頭至海南島一帶,常有座頭鯨出沒,但有擱淺記錄的不過寥寥幾起。至于江浙沿海,此前幾乎沒有座頭鯨擱淺的報道或記錄。
此次擱淺在江蘇啟東連興港的這頭長約7米、重2.8噸的座頭鯨,因此備受關注。
遺憾的是,2017年11月15日,經過兩天兩次奮力救援后,這頭雄性幼年座頭鯨最終沒能被人們送回海洋,永遠留在了陸地上——它死了,將被做成標本陳列在未來的鯨類保護館中。
鯨豚專家向澎湃新聞(www.kxwhcb.com)介紹,這很有可能是國內第一次大型救助的座頭鯨,而其標本也將成為第一個。
艱難的轉向
11月13日中午12點多,連興港村漁民楊發根準備外出去附近的海灘上撿“海參”(音)。出發半小時后,他和同伴看到了擱淺在海灘上的鯨魚。
給鯨魚身上澆第一桶水的時候,楊發根聽到了“像恐龍一樣的叫聲”。“它嘴張得特別大,就跟電視上看到的一樣,叫出來(我們)站的位置直抖,叫了一聲就沒了。”
9歲跟著父親走海,14歲獨立用圍網打魚蝦,今年52歲的楊發根也只有年輕時在海里見過一次座頭鯨。他立馬報了警。

中午1點多正是海水落潮期,鯨魚擱淺在離深水航道大約1公里的灘涂上,附近5、6米開外的地方仍有一些水坑。徐濤回憶,自己和一個民警不斷往返水坑給鯨魚澆水,另一人則在鯨魚身體附近挖坑,希望將水坑里的海水引到鯨魚身下。徐濤是四個最先到達的邊防民警之一。
民警徐寶華會特意把水澆向鯨魚身上的“鯨虱”——一類常見寄生于鯨類動物表皮上的海洋動物,“鯨魚應該被咬得很疼,想把它們沖下來,但是(鯨虱)一動不動,特別緊”。
有一陣因為碰到了座頭鯨的尾巴,鯨魚尾巴打了一下,他頓時被濺了一身泥。
“鯨魚當時挺有活力的,呼吸孔會噴水,聲音像蒸汽機一樣,‘翅膀’(胸鰭)也能動,眼睛眨巴眨巴的。”徐濤和同事找來量尺:鯨魚長約7米,高1.3-1.4米,單側胸鰭長1米。此時,漁政和邊防民警已通過咨詢多方專家確認,這是一頭座頭鯨。
正因為擁有鯨類中最長的胸鰭——幾乎可達體長的三分之一,成年后胸鰭可達5.5米,座頭鯨還有個別名叫“大翅鯨”。
“它很沉,肚子也大,挖的坑大概有膝蓋深。”徐濤說。除了澆水和挖坑,四個人沒時間想別的。徐濤不記得這兩個動作持續了多長時間,只記得附近漁民告訴他,4點多就會漲潮,“再等一會兒就好”。
水開始緩慢接近鯨魚,四人撤至堤壩上。
據民警徐海生回憶,下午4點多他接到上級指示,到碼頭找一艘小艇趕往現場協助救援。快5點,他和三位好心漁民到了現場——鯨魚的三分之二身體已被海水淹沒,它打著尾巴向岸邊方向移動。天色已經漸黑,雨越下越大。
他們趕緊將小艇開到鯨魚右側,借助艇上的竹板(約2米長、20厘米寬、2-3厘米厚)頂住鯨魚、幫它轉向。鯨魚張嘴、拍打尾巴和胸鰭,一動能移兩三米,卻仿佛總找不到正確的方向,“不好弄,我們還要擔心小艇安全,轉過來感覺用了快一個小時。”
徐海生身上全濕透了,還要幫助鯨魚進入更深的海域。他們的小艇時不時推頂一下鯨魚,等到鯨魚完全覆蓋在水中,能夠比較自如游動的時候,他才離開。
他們都相信,鯨魚會返回大海。

“估計它不會走”
但陳炳耀卻不放心,他不相信鯨魚能安全游走。
當天下午4點多,邊防民警還在等潮水上漲時,他與啟動市漁政監督大隊連興港漁政分站站長陳軍正在通電話。簡單了解鯨魚擱淺的現場情況后,陳炳耀心情不安又激動,當下決定立即從學校出發去現場,“座頭鯨是遠洋生物,很少能在近海看得到”。
作為南京師范大學生命科學院專門研究鯨豚的博士、副教授,陳炳耀所在的南師大鯨豚研究團隊今年6月剛剛出過海。他們到達150-200公里外的遠洋進行鯨豚本底調查,所有遠洋鯨豚的數據都要進行詳細記錄。今年已是他接觸鯨豚研究的第13年。
據他介紹,國內有關遠洋鯨豚的研究調查很少。在1986年國際捕鯨委員會通過《全球禁止捕鯨公約》嚴格禁止商業捕鯨行為后,僅有的商業捕撈留下的基礎資料也沒有了。
當陳炳耀收到啟東傳來的救援視頻和圖片后,他心里一沉,“我感覺情形不是很好,一般鯨魚的活動很規律——一上一下、上來再下去,但這只的行為不太正常。而且它很小,不應該是獨立的座頭鯨,應該是跟鯨群分開了。”
在他的經驗里,鯨魚擱淺時間太長,過大的自重還可能會對內臟造成損傷,減小其生存機率。
他急忙叫了三個碩士研究生,帶上取樣檢測的設備,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從南京開車出發去啟東。由于單程需要近5個小時,等他們到達啟東市區,已是夜里12點多。
14日一大早,陳炳耀一行驅車到達連興港。他找到漁政分站站長陳軍,表達了自己的想法,“你給我搞條船,我要出去看看,它很可能不會走,如果要花錢我自己出去。”11點多,陳炳耀、陳軍、邊防派出所民警從連興港碼頭順利坐上一艘快艇,往前一天擱淺的方向沖。
結果,“一開出去就看到了,”陳炳耀回憶起當時的畫面,喃喃自語又重復了一遍,“一開出去就看到了”。
水中驚險撤離
與第一天相比,第二天鯨魚擱淺的位置在其西南方向約2公里處,離深水航道非常近,卻在一塊異常突起的高地上。這一次,鯨魚頭朝西、尾朝東,與岸邊近乎平行。
“這塊地方非常特殊,不遠處就是水,離深水航道也只有幾百米,但是朝海水的方向有一處沙灘突然降低了大概2米,鯨魚相當于在一個高臺的末端。”陳炳耀回憶。
被發現時,盡管鯨魚的胸鰭還在水中,但隨著即將到來的落潮期,鯨魚很快又會暴露在沙灘上。陳炳耀所在的快艇嘗試驅趕鯨魚,它幾乎沒有反應,能開上沙灘的鏟車、起重機也一直聯系不上。

澆水、挖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張建明是下午3點左右抵達救援現場的,前一天他還在出差。一到岸邊,他就脫了鞋,徑直朝擱淺地跑。他是江蘇省漁政監督總隊直屬支隊四大隊大隊長,直屬支隊同時掛有“中國海監江蘇省總隊直屬支隊四大隊”的牌子。38年的海上工作將他的皮膚變得黝黑,也令他對江蘇省的海域了如指掌。
隨后,“漁政32541”船首先前來救援,船上的消防水帶替代了水桶,一直伸到擱淺處給鯨魚補充水分。
有了船,陳炳耀想到的救援方法也有了實現的可能:用布包著鯨魚、布通過繩子連在船上,再由船牽引進入海中。
但難題又來了:找來的油布無法鋪到鯨魚身下,鯨魚太重,身下移不出空間。
救援人員嘗試將油布從較為容易的尾巴一側伸進去,又在鯨魚附近繼續向深處挖,把油布一點點從它的身體一側掏向另一側,其他圍觀者也加入了這項工作。
雨又一次淅淅瀝瀝下了起來,天空更加陰沉,刮起了大風。
張建明開始越來越焦急現場人員的撤離問題:由于擱淺地離岸邊足有2公里,并且處于高位,當海水漲潮時,水會率先流入沙灘上的鴻溝。也就是說,水會從四面八方漫向擱淺處,這里將會變成“孤島”。而當時現場有近100人,大約三分之二是漁政和公安邊防的救援人員,剩下三分之一是當地村民。各路媒體也到了現場,他們顯然不愿意回到岸上。
張建明安排記者上“海監5003”船,并和公安邊防一起勸說村民上岸。
撤離結束,天已經完全黑下來。“海監5003”打著掃海燈,照在最后的那塊高地上,而“漁政32541”則用繩子拖拽著鯨魚勉強壓住的油布,繼續等待漲水。
高地上此時剩下不到十個人。他們在鯨魚靠海的一側挖水槽。
最后撤離時間是下午6點多,兩艘大船分別派出一艘小艇來接人。民警徐海生記得,走的時候,腳下已有大約幾厘米的水;
陳炳耀想起,走之前他一眼望出去,四周都是水,已經看不到岸;
張建明則記得,小艇開到快擱淺的沙灘邊緣時,仍離他們有20多米遠,需要蹚水5米上艇,最深的水已經在膝蓋以上、腰部以下;
為了防止小艇擱淺,張建明又跳入水中徒手推艇,他感覺到胸口一涼,水已撲到胸前。所有人上艇后10分鐘,方才站的地方完全被淹沒。
上艇前,陳炳耀特意摸了摸鯨魚。
7點左右,人們發現鯨魚在岸邊和船之間的水域反復徘徊,游得稍微自如些。
“那時候它在的水域比較深了,最后一眼感覺它還可以。”不過,陳炳耀還是囑咐張建明,找人再買一塊油布以防萬一。
死在礁石灘上
啟東市連興港位于黃海、東海和長江三水交匯處,特有的自然地理條件讓上百種魚類得以繁衍生息,度假風景區的宣傳語將這里稱為“江蘇省最早看到日出的地方”。
15日早晨不到6點,天色已經微亮,遠方的云彩隱約染上一抹橙色。
張建明帶領“海監5003”船5點半從碼頭出發,沿前兩天擱淺的方向巡視,找尋鯨魚的影子。船打著掃海燈,他一直舉著望遠鏡看,希望找不到鯨魚。但他知道,這片海域有很多灘涂和暗礁,深水航道又窄,鯨魚再次擱淺的可能性很大。
找到7點,不見蹤影。“海監5003”靠了岸,媒體也都陸續散去。此時,潮水逐漸漲上來。
漁民楊發根閉著眼睛也能講出這里每一天的潮汐規律:第一次擱淺那天,早上6點漲水,中午12點-1點落水,下午5點再漲,晚上12點再落,之后每天漲落向后順延半小時。
到了8點,船上的輪機長還是發現了鯨魚。由于潮水比較高,鯨魚只露出了很小一部分身體。
第三次擱淺的位置在碼頭內側凹進去的一處礁石灘上,船在出發和回程時很容易忽略這里,岸上不遠處就是張建明工作的辦公樓。
兩艘小艇上前查看,救援人員試圖用一張網將鯨魚攔住,順勢將它引至深水區。但不知發生了什么,鯨魚突然不見了。
“它動了幾下,肚皮就翻過來,沉下去了。”看守碼頭的老師傅稱自己目睹了鯨魚的死亡。
很快,水越來越高,沒人說得清鯨魚到底在哪里。媒體記者紛紛聞訊趕來,當地村民甚至游客陸續也來圍觀。
潮水落下之前的三個小時十分漫長。人們不愿離去,似乎還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在礁石灘或堤壩上等待,漁政、公安邊防、專家、當地政府部門在商量后續對策。
上午11點剛過,同樣的位置露出了一個黑點,11點半,座頭鯨的輪廓已經可以看得出。那個輪廓一動不動,它最終被發現死在礁石灘上,死因待定。
經判斷,它是一頭雄性幼鯨,重量達2.8噸。

首個座頭鯨標本
邊防民警徐濤參與了前兩天的救援,鯨魚第三天被宣布死亡后,他被派往現場維持秩序。
他曾守過三年海島,見過大海龜、鯊魚、海豚和鯨魚,但都是活的,從沒見過擱淺死亡的座頭鯨。去碼頭拉警戒線的時候,鏟冰工人正將碎冰堆在座頭鯨身上,埋住了一半身體。
接下來的善后工作十分清晰明了:持續加冰保存尸體完整性、中標公司現場解剖、科研取樣實驗和標本制作同時進行,標本完成后將留在啟東的鯨類保護館。
據陳炳耀介紹,這是大陸地區近幾十年來確認的第一頭公開救助的座頭鯨,也將成為第一個座頭鯨標本,“死因很難判斷,導航失靈、年齡太小意外脫離群體、疾病、污染等等都有可能,除非現場或通過解剖找到有力的證據,否則都是假說。”
“兩天半辛辛苦苦確實很可惜了,一直都在救護,挺失落的。”徐濤一開始看到鯨魚嘴巴,以為是肚皮朝天。事實上,座頭鯨的下顎原本就明顯寬于上顎,酷似“地包天”——這也是被看作是座頭鯨的標志之一。

資料顯示,座頭鯨主要的外形特點主要在背部和胸鰭:它們的背部不像其他鯨類那樣平直,而是向上弓起,宛如一條優美的曲線;胸鰭則窄薄而狹長,能長到5.5米,達到體長的三分之一。
美國研究人員曾發現,座頭鯨擁有大量與人腦涉及認知和學習有關的紡錘形神經元。這些神經元在從前被看作是人類獨有的,后來被發現在類人猿腦類似區域同樣存在。研究認為,這或許能夠解釋座頭鯨的群體行為,甚至證明座頭鯨就是社會性動物,具備溝通交流的能力。
事實上,雄性座頭鯨每到繁殖期,就會潛入海里歌唱,他們一年中歌唱的時間長達六個月,并會不定期更換新歌——新歌被發現與鄰近鯨群歌聲相似,由此科學家猜測座頭鯨具備學習能力。它們身上藏著令科學家著迷的深海奧秘。
“對于遠洋鯨豚,美國每年都有固定監測,已經堅持了二、三十年,而國內連本底情況目前都不了解,記錄太少。”陳炳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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