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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王國煉成記
文:熊睿思、蘭宛瑩、丁琪、肖秋妍、彭新宇
圖:采訪對象黎建武提供
指導老師:劉琳
有訓路星火營 出品
2022年春節前夕,黎睿在上海虹橋站登上南下的列車,車上有很多與他一樣在大城市打拼的年輕人,他們如同候鳥般飛去又歸來,歸來又飛去,是現代社會的新“節氣”和新“物候”。但黎睿這只“候鳥”決定不再“遷移”,而是選擇“歸巢”,他要“繼承父業”。
“嗞、嗞、嗞”,在偌大的藍頂鐵皮房中,一群工人正在分揀傳送帶上的塑料瓶,機器運作的轟鳴聲與塑料瓶的碰撞聲交織回蕩,形成一首獨特而又激昂的進行曲。一墻之隔的廠房外,另一群工人正在將幾噸按壓過的廢棄塑料瓶從貨車上卸下,準備裝入脫標機中去除瓶身上的標簽。經過分揀、壓包后,原本大小不一、奇形怪狀的塑料瓶搖身一變,成了整齊劃一的巨型塑料“豆腐塊”,它們如同俄羅斯方塊一般堆疊在倉庫中,形成巨大的陰影,等待著被送到加工的地方。
這個3000平米的廠房是無數廢棄塑料“重生”的起點,是黎睿口中的“父業”,也是他父親黎建武建造的“垃圾王國”。

倉庫里待處理和已壓包的廢品
抉擇
1993年,黎建武高考落榜了,不想再和書本打交道的他,跑去考了機動車B2駕駛證,成為了一名貨車司機,每天奔走在路途中。那時會開貨車的人不多,坐在駕駛座的黎建武覺得很威風,一個人跑長途、白加黑、不著家都沒啥顧慮。但結婚生娃后,黎建武的威風漸漸被駕駛的里程磨滅了。
兒子5歲那年,他決定離開駕駛座,另尋謀生之路。工廠和工地跑了好幾個,但都呆不久,鋼镚也沒幾個落進自己的口袋。04年時他發現社區廢品回收系統尚未完善,從事廢品回收的專業人員也很少,只有一些拾荒老人到處撿拾廢品,城里也只零星分布了幾家小型廢品回收站。
從這不起眼甚至令人看不起的行當中,黎建武發現了商機。
他的這份商業嗅覺,離不開家庭影響。90年代,當市場經濟的改革春風吹進新余這個江西小市,黎建武的岳父從農民轉變為個體經營戶,開了個小雜貨鋪,賣著油鹽煙酒之類的小商品,順便回收各家廢棄的瓶瓶罐罐和紙盒紙箱。后來雜貨鋪做成了小商店,回收廢品的習慣也保留了下來。黎建武常常幫岳父把廢品整裝好賣給回收站,一來二去,他對這一行就有了些了解。在眾多工作均沒有什么起色后,黎建武把目光瞄向了此處。
黎建武忐忑不安地向家人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竟然獲得了家庭成員的一致認可和支持。姐姐拿出了五千元給他當啟動資金,妻子停止了務農陪他一起創業。夫妻倆在新余鋼絲廠附近租了三百多平方米的地,搭建起簡易的廠棚,這個距市中心有半個多小時車程的地方,成為了他們孕育希望的起源地——永盛廢品收購站。
開端
“滿面塵灰煙火色,兩鬢蒼蒼十指黑”,這是黎建武工作時的生動寫照。
夜色尚未褪去之時,夫妻倆早已忙活開了,犬吠和雞鳴隨著廢品處理聲而起。白天,妻子在廠里處理廢品,黎建武則騎著三輪車走街串巷,回收廢品。夜晚,夫妻倆對堆積如山的廢塑料、廢紙盒等進行分類。一天的工作結束時,二人腰背都酸脹不已,只得相互攙扶著站起,疲憊不堪地騎三輪車回家。僅僅休息五六個小時后,他們又將開啟新一輪循環。
從貨車到三輪車,從運送貨物到回收垃圾,沒了駕駛座里的威風,黎建武居然在垃圾堆里活出了瀟灑。創業的前八年里,夫妻倆的資金和經驗蒸蒸日上,回收站幾經騰挪不斷擴建。到了2016年,黎建武一口氣追加了500萬元,把廠棚搬到了高新區,這里工廠密集,交通便利,能夠很好滿足垃圾運輸出售的需要。
家庭式作坊轉變為初具規模的工廠,黎建武的垃圾回收站吞吐量也與日俱增。為了確保回收站的正常運轉,黎建斌開始雇傭工人。從事這一行并沒有什么技術要求,但一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量,整天和“垃圾”待在一起的環境讓年輕人望而卻步,最終招來的,清一色是文化程度不高的中年人。

工人正在傳送帶上分揀廢品
黎建武一家人的日子過得越來越好了,但周圍人的眼光卻沒有聚焦在他的收獲上。
“收破爛哩!收廢書本、廢報紙、廢鐵廢銅……”
“收冰箱、彩電、洗衣機、舊電腦……”
在黎睿小時候,街坊鄰居家的小孩總會故意在他面前大聲齊喊這樣的順口溜,黎睿越不理會,他們便說得越大聲,等黎睿望過去,小孩們便嬉笑成一團,隨即哄然散開,留黎睿一人無措地呆在原地。
在小黎睿眼中,父母每天忙碌,辛苦工作,為他買新衣服和新玩具,與其它孩子的父母并沒有什么區別,“這是一份很辛苦很累的工作,勞動者沒有高低貴賤之分。”小時候的難堪并沒有影響黎睿對父母的認同,但黎睿覺得“人們不是很愿意去了解這個行業,對垃圾回收的看法一直停留在以往印象中‘拾荒者’的模樣。”
起色
2007年,已近不惑之年的黎建武買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套房。也是在這一年,我國規模以上企業塑料加工量首次突破三千萬噸。這當中近半的塑料制品在使用兩年后會成為廢塑料,黎建武從中看到了垃圾回收向專業化邁進的動向。
他重新對工廠業務進行了謀劃布置。“做的種類太多了,專業性就會很差。”黎建武剔除了絕大多數回收業務,不再回收廢舊紙盒(箱)、廢棄金屬等廢品,而把廢舊的飲料瓶、礦泉水瓶、食用油壺等各類PET材質的塑料瓶作為主攻對象。
偌大的工廠被分成五個區域,每個回收來的塑料瓶經過脫標機去除標簽后,就會通過傳送帶運輸至人工分揀區,在工人的手中,塑料瓶會依照不同顏色進行分揀,隨后送入破碎機進行破碎,破碎后的瓶蓋與瓶片將會在水槽中分離,再經過高溫蒸煮、摩擦清洗、脫水烘干后,就可以打包封裝出售了。
加工后的PET材料用途廣泛,它們可以運用在許多行業的產品中:薄膜片材、電子電器、汽車配件、機械設備……甚至還能作為衣服、被子等紡織品的原材料。通過一系列專業化的流程運作,黎建武的垃圾回收工廠成為江西為數不多的專業塑料回收廠之一,年均凈利潤在一百五十萬元左右。
變局
2015年,國務院頒布了《水污染防治行動計劃》,新余市也緊隨其后印發了《水污染防治工作計劃》。工業污染防治成為了水污染防治的重點,不符合國家及產業政策的小型造紙、制革、印染等裝備水平低、環保設施差的小型工業企業都被列入整頓的行列之中。
這意味著,如果垃圾回收后所排放的廢水不能達到污水排放二級標準(即污水需要達到懸浮物含量<30mg/L、動植物油含量<5mg/L、石油類物質含量<5mg/L、pH值<6-9mg/L等一系列指標),工廠便沒有資質對垃圾進行清洗處理。
這一點對黎建武的垃圾王國構成了致命危機。
在此之前,黎建武的工廠一直為自由排放,并無健全的廢水排放及過濾系統,規定一出,他無法像以前那樣直接將垃圾粉碎賣給其他公司。壓力之下,黎建武轉做壓包,將產品分揀后不再漂洗處理,而是進行壓縮打包,向外運送,賣給當時能夠達到污水二級排放標準的福建工廠。

工人正在將壓包好的廢品裝上貨車
將垃圾運往外省,每一噸需要兩百塊錢的運費,相較于以往直接對外出售,成本高,效益低,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但還沒等黎建武想出應對之機,蔓延全球的新冠疫情又來添亂。2020年初的停產停工潮,讓黎建武在短短兩個月損失了二十萬。
國內國際大環境的急劇變化下,工廠運營舉步維艱,黎建武當年那股蹬三輪的氣性又出來了——福建的工廠可以達到污水二級排放標準,我們不也可以嗎?黎建武決定做深加工。破碎機、甩干機、熱鍋機、排水機、HNS高效濃縮機……工廠里的機器轟響匯聚成越發雄渾的交響樂。
扛過了經濟寒冬的黎建武計劃拓展業務,完善產業鏈,提升產品的附加值,實現廢品自主出口或是在國內繞過中間渠道抵達終端的愿望。與此同時,他另一個曾萌芽過的想法也在“寒冬”后再次破土而出:召回在大城市打拼的兒子一起干!
接力
黎建武的兒子黎睿大學畢業后就進入了廣告行業,魔都的歷練讓他深知工作的不易與艱辛。對于父母,他始終心懷感恩和敬佩之情,“我只是坐在電腦前,還有假期,他們是體力勞動,基本上除了過年,全年無休”,但他從未想過加入父母的團隊。
父子二人幾次商量無果后,時間也逐漸步入2021年。
這一年出臺的《“十四五”循環經濟發展規劃》中,構建資源循環型產業體系和廢舊物資循環利用體系,被提到了保障國家資源安全的高度。而據中國物資再生協會再生塑料分會秘書長王永剛透露,2020年中國產生的廢塑料約6000萬噸,填埋量2100萬噸,焚燒量2200萬噸,回收量只有大約1600萬噸,廢塑料總體回收率為26.7%。還有100萬噸被遺棄。
中央對循環經濟的重視以及塑料垃圾的市場前景觸動了黎睿,再三思索下,他和父親表達了愿意回家幫忙的想法。得知兒子同意回家幫忙后的黎建武,心中高興,但面上不顯,可在春節與親友小酌時,那份對孩子歸家的喜悅便藏不住了,額頭和嘴角兩邊的皺紋里蓄滿了笑意,舉手投足間滿是輕快的氛圍。
黎建武在新余高新區申辦了公司,法人代表一欄赫然填寫著黎睿的名字。不久,一個名為“新余龍燁貿易有限公司”的地方將繼續承載這家人的夢與汗,筑起一個更加強大的“垃圾王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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