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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王愷:米其林和各種榜單點評都在織一個網,把美食規范化
去年,重慶的一個居民樓變成“外賣樓”,里面擠著一百多家餐館,且大部分只出售外賣,一到飯點兒滿大街跑著風馳電掣的外賣小哥。我們一邊感嘆著時間成本的大大節省,一邊又在逐漸失去著以食物進行社交的樂趣。
外賣時代,我們曾經的那些鄉土美食正散落在哪里?
最近,作家王愷寫了新書《浪食記》。11月18日,王愷與《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舉辦了一場名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鄉土食物”的對話。在對話活動開始前,澎湃新聞專訪了王愷。
王愷認為,在食物的江湖里游走打滾,是一種短暫的沉迷,能讓人抵抗外界的煩憂。做了多年記者,有很多出差的機會,他被機緣巧合地“投送”到各種地方:地震第二天的北川、販毒的金三角、貴州云南偏僻的鄉村。“不知道還會面對什么險惡,先吃一頓飽飯慰藉自己。”

陳曉卿的《舌尖的中國》是以敘事化的、散文化的視頻語言呈現散落在中國大地上、負載著厚重的文化意味的食物,常有許多宏觀的討論。王愷則是以細碎散漫的文筆寫寫“流動的世相”,食物是一個觀察世界的窗口:無論是為饅頭和一碗羊湯站在凌冽的早晨排隊的老人,還是踏著高跟鞋晚歸裹緊衣服在小攤里吃一碗素面的女人,都是人和人、人和食物的某種際會。
“語言末梢地區也是食物最古老的地區”
“從峨眉山另一邊下來,是洪雅縣的高廟古鎮。人們賣菜,賣雞蛋和用草繩拴著的俊俏的本地大公雞。這種雞,是制作原始雞公煲的權威:提前告訴餐館老板幾個人吃飯,他會決定殺一只多大的雞饗客,做成非常簡單的川地民間的半湯菜,雞塊剁開加豆瓣辣椒爆炒,然后加青花椒、二荊條辣椒、青筍片、土豆片等一切當季蔬菜,殊為美味。”王愷在《浪食記》中寫道。
王愷的《浪食記》中寫到的食物很多都在偏僻之所:偏遠宜賓李莊的何師白肉、貴州大方蹲坐在爐邊吃到的奶酪一樣的現烤臭豆腐、景德鎮“啄佬”家的辣椒炒……因為工作的原因,他被機緣巧合地“扔”到各種地方,他就抖擻精神在各種地方尋覓食物。
陳曉卿在對談中說起:“語言末梢地區也是食物最古老的地區。尤其有些語言的孤島比如說淳安、南通,說話四不像,但是保留了很多食物。像泉州就保留了第一次衣冠南渡的很多食物,潮汕甚至保留了宋代流傳的食物。”
“我說生活到現在還活著的文化只有兩種:方言和美食。其他的都被定型了或者是被總結了:文學、詩歌、戲曲、舞蹈都被拔高很了,都是屬于另外一撥人。我們老百姓仍在享用的、老祖氣息尚存的文化只有方言與美食。”陳曉卿認為。

王愷也談道,好的食物一般都有其傳承體系,這個傳承的過程不一定是一成不變的,不是說我祖母這么做,我就一定也要這么做。“互聯網、物流體系的發達,不斷把舊的結構瓦解,同時又在不斷地建立新結構和新體系。食物也是在活生生地流動的,不要強求某種守舊,只要人對食物有熱愛有敬畏,還是可以做出好的食物的。”
當然隨著商業體系的運作,食物在走出自己原本在鄉野中的“故土”以后,就迅速泛濫起來,比如重慶小面,迅速在中國擴張以后,無論是澆頭還是面,都早不再是原來的配方和手藝。“還比如臺北夜市,由于觀光客太多,導致臺北夜市的食材都是有統一的進貨渠道、統一配送的,就是說你在這家吃的炸雞排和那家的炸雞塊都是同一種東西。我覺得要警惕這種東西,而不是用一個空洞的口號說我們要傳承什么、要保護什么,我覺得一個東西被大張旗鼓地保護起來往往就很可疑。”王愷說。

陳曉卿談起,當別人問我《舌尖上的中國》是要告訴人哪好吃嗎?我說:不是,《舌尖上的中國》告訴你的恰恰是你吃到的東西就是最好吃的。
“很多東西真的是在斷代。手工的溫度正在被機器取代。我之前在成都去了一家有250年歷史的手工做豆瓣醬的廠子,他家腌豆瓣醬的缸都是自己手工做的,用這種手工豆瓣醬炒紅燒肉加上甜瓣以后那個味道確實不一樣。還有一家滇味餐廳的豆瓣魚,用勺子把魚肉扒開骨頭上還帶血,這個手藝已經不存在了。”
被資本控制的所謂美食
在專訪中王愷談道,中國的“美食”正在產生分野:“一方面是隨著階層的形成,美食正在分野,各階層在確立著自己的美食標準。但是在中國有趣的一點是,美食并沒有因為社會階層的分化而產生斷層,即并非窮人吃的一定都是臟的和不好的,反而在中國三線城市以下的廣大鄉村,大家吃著最新鮮的筍和蘑菇,最健康的糧食和蔬菜。”
“但是在一二線的大城市,我們則可以明顯地看到,資本和趣味等正在主導和確立著人們的飲食。比如所有的大商場的地下一層和樓上的店鋪,還有麥當勞、肯德基等被資本大規模控制的飲食。 我們去杭州的‘綠茶’吃飯時,聽老板說,前三桌不賺錢,因為很便宜。到第四桌第五桌開始賺錢,所以一定會計算時間這桌人吃四五十分鐘走了,然后下一撥。食物的種類等都是被精密計算出的。”王愷說。

王愷認為,所有能夠大規模復制的連鎖店等,食材被統一配送,則一定會出現在食材中加入防腐劑、添加劑等現象。“所以我更傾向于吃那種單獨、個體、不成體系,上不了大眾食物單,也上不了高檔餐廳,就是個體會做的那幾道菜,我覺得這種食物是跟人充滿感情的美好的食物。”
“在書中我也寫道,我吃到最好吃的一碗面在眉州。那次要去采訪一個殺人犯,需要兩個小時的車程,我在那里吃到的眉州的腌面,真是好吃。我覺得好吃的食物一定有隨意性,一定是短暫的,甚至很有可能再也吃不到了。”王愷說。
王愷也認為現在大家正在將美食規范化,對食物進行著三六九等的排序,“比如外國的米其林,中國的榜單,還有大眾點評等,大家每天在上面孜孜不倦地評價,其實是在織一個網,把美食規范化。”
一張吃遍世界的寬闊的嘴巴
陳曉卿說起拍攝《舌尖上的中國》要選擇的對象時說:“一定要找那種說起吃來就流口水的人,不要找那種上來就跟你說我們這個食材是來自新西蘭的哪兒哪兒,詩詞歌賦地跟你裝的人。”

陳曉卿和王愷都有一張吃遍世界的寬闊的嘴巴:“甭管明天會怎樣,我先吃一頓再說”。
王愷談起一次到金三角出差,坐著橡木筏子偷渡過去,第二天晚上看到滿大街都是拿著槍的人,采訪時遇到一個騎著摩托車的拿著槍的人,這人還很熱情地說山上有一家的雞做得特別好吃。然后王愷就在偏僻的、身邊都是拿著槍的和抽著大煙的人群中,吃了一頓佤族婦女做的黑乎乎的雞肉蓋飯。“這是很特別的心理體驗,好像各種情緒在浮沉中,吃是唯一的依傍。”王愷說。

“還有一次是地震那會兒去北川,我們進北川之前發現雖然余震很嚴重,但是四川人民都把火鍋搬到露天的街上吃,我們心想進去以后肯定會看到滿目瘡痍,就先飽飽吃一頓寬慰一下自己吧。”王愷說。同樣的,“吃貨”陳曉卿也是去一個地方拍節目時,在一個店面吃飯,吃到一半看見大家都跑了,“我心想,怎么這么好吃的東西不吃都走了,后來我想到是余震,房子可能會塌,那我就稍微吃快點吧。”陳曉卿說,“當你面對一個食物時,心里都是這個食物,別的東西都不管,這就叫好好吃。”

陳曉卿和王愷都認為自己是比較淡漠的、沒有強烈的故鄉情結的人,但是他們都偏愛找那些散落在民間的食物。
“我一個桂林的朋友是腦外科大夫,有農民來找他做手術,就會遞個紅包什么的,他會先把紅包收了,做完手術把紅包退回去,因為不收人家不放心。退回去時就說:‘我退還給你的紅包,我保證把它吃回來。你拿這個錢給我買幾只豬仔,不要圈養它,讓它在村子里面亂走,過年的時候我帶朋友去吃。’我有兩次跟著他,他就拿著人家的地址,也不知道電話什么的,我們用半天的時間才找到那一家到底在村子什么地方。然后讓人家殺了一頭豬請我們吃,那只豬的肉真的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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