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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典出自作家,也出自編輯
本篇聚焦于被譽為“天才編輯”的麥克斯·珀金斯,從寂寂無名到為菲茨杰拉德、海明威、托馬斯·沃爾夫出版作品,他是如何創造了文學作品的黃金時代,又是如何面對時代洪流下的結局。
“首要責任是出版有才華的作者”
1920年3月26日,菲茨杰拉德的《人間天堂》上市。斯克里伯納出版社宣稱這位天才作者為“本社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長篇小說作家”。但當作者謙遜地表示不指望小說賣到兩萬冊時,出版社的人捧腹大笑。他們告訴菲茨杰拉德:一般處女作賣五千本就可以燒高香了。接下來,《人間天堂》首印數千冊幾天內即售罄;一周后,銷量突破兩萬冊;一年內,加印十一次,銷量達五萬冊。作者收到將近一萬兩千美元的版稅。與此同時,他的短篇小說稿費從三十美元飆升至一千美元。而那時一個普通人的年薪還不及兩千美元。
《人間天堂》這本書的出版磨難,不遜于《尤利西斯》的命運坎坷。

1917年,身著軍裝的菲茨杰拉德。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1917年,還沒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的菲茨杰拉德報名參軍,被派往堪薩斯州的某個軍營。他利用周末時間連寫三個月,完成一部十二萬個單詞的小說,起名《浪漫的自我主義者》。作者自我感覺良好,覺得作品“有詩歌、散文、自由體詩和每一種對溫度變換無常的心情”。在給友人埃德蒙的信中,他宣稱“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這一代人的青春歲月寫得如此精辟”。于是托人幫忙推薦給斯克里伯納出版社。
斯克里伯納出版社是一個家族企業,代表作如高爾斯華綏的《福爾賽世家》。老板查爾斯格外講究優雅與傳統,對年輕一代的德萊塞或劉易斯不屑一顧。整座斯克里伯納大廈“依然有著狄更斯時代的氣息”。所以拿到《浪漫的自我主義者》后,總編布勞內爾完全讀不下去,轉手交給別的編輯。三個月內,書稿到處流浪,最終落入麥克斯·珀金斯手中。
三十六歲的珀金斯已然在公司干了十年,先當了四年半的營銷,又跟著總編學做編輯。日常工作主要是校對錯別字,偶爾選編一些學生用書或給園藝書修改病句,簡而言之,是個“工具人”,“這些工作不需要什么創造性”。
麥克斯·珀金斯寫了一封正式的退稿信。他在信中鼓勵道:“我們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收到寫得這么有活力的小說書稿了。”希望菲茨杰拉德不要放棄,繼續加油。
編輯的禮貌措辭激勵了這位年輕作者,他立刻用一個半月修改全文。當第二稿寄給編輯后,珀金斯發了愁,把書稿推薦給“兩家斯克里伯納的競爭對手”。結果對手干凈利落地把稿子退回。編輯只能繼續鼓勵道:要不您退伍之后再改一遍?
菲茨杰拉德終于失去信心,轉而和美麗的澤爾達墜入愛河。1919年2月,軍官退伍,他前往紐約,于廣告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幾個月后,作為窮到鞋里墊著硬紙板的職場新人,他主動辭職,一心靠寫小說翻身。8月,他完成第三稿,在“名士的培養”和“人間天堂”兩個書名之間徘徊不定。9月,第四稿出現在編輯桌上,定名為“人間天堂”。
為了這本書,珀金斯再一次和領導們較勁。
總編布勞內爾的評語很簡單:“輕浮。”老板查爾斯說道:“我為我的出版品牌而自豪。我不能出版沒有文學價值的小說。”編輯們沒人廢話,結論顯而易見……
珀金斯站起來,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出版人的首要責任是出版有才華的作者。”
“如果我們拒絕菲茨杰拉德這樣的作者,我將對出版失去任何興趣。”
編輯部舉手表決:傳統派和年輕派不分伯仲。屋內一片死寂……
等待回信的菲茨杰拉德因為實在缺錢花,在北太平洋鐵路商店找了個工作:修理汽車頂蓋(另一說是修理火車車廂頂)。當郵遞員登門后,當天辭職的修理工“高興地沿著大街飛奔”——編輯終于說服了老板。
1919年,菲茨杰拉德的稿費共計八百美元。1920年,他的各種收入超過一萬八千美元。
1924年10月初,菲茨杰拉德向珀金斯推薦了一位毫無名氣的新人:海明威。
“我死都想發表一篇作品”
1918年,十九歲的海明威是世界大戰中第一個在意大利受傷的美國人。媒體大肆報道,這位年輕的英雄全身有二百二十七處傷口,“相當于一截電纜打進了他的腿里”。大難不死、暫時也沒有看到福報的海明威傷愈后成為雜志記者,兼職為《多倫多星報》撰稿。

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海明威以紅十字會救護車司機的身份被派往意大利前線,圖為海明威坐在救護車中,攝于1918年。圖片來源:肯尼迪圖書館官網
1921年9月3日,海明威與哈德莉成婚。妻子有信托基金,每年能收到兩三千美元。夫妻倆靠著這筆錢和《多倫多星報》向巴黎派駐記者的機會赴法,渾然不知彼此無從構想的命運。
一戰后法國通貨膨脹,一美元可兌換十余法郎,所以美國人深受當地人歡迎。三教九流的異鄉者匯聚古都,海明威在報道中寫下:“巴黎是造假和虛張聲勢之人的圣地。”
“他們基本都是二流子。”他在另一處寫道。很快,這個文學青年即將打入該階層。
海明威夫婦住在樂牧安紅衣主教七十四號,環境不佳。“每層樓都有一個難聞的小便池。”當年喬伊斯在七十一號里寫過《尤利西斯》。靠著美國朋友安德森的介紹信,海明威拜會龐德。作為艾略特、喬伊斯等作家的伯樂,前輩長篇大論喋喋不休,后輩畢恭畢敬地在心里罵罵咧咧。雖然心底不喜,但海明威依然討得對方歡心,龐德開始向文壇推薦他的詩歌和小說。
等進入斯泰因的豪華公寓后,女主人挺喜歡前來拜訪的帥小伙,而客人為她的豐滿身材吃驚,“開始琢磨斯泰因的每只乳房有多少斤”。當然,這個念頭只和哈德莉提起過。海明威在《流動的盛宴》里是這么寫的:“斯泰因身材很寬但不高,敦實得像個村婦。”如龐德一樣,文學青年依然討得對方歡心,并逐漸得到冬季下午五點以后的來訪特權。這并不常見。
1922年,哈德莉意外弄丟老公的所有手稿。一心成為偉大作家的海明威必須重頭再來。1923年,妻子獻上另外一擊:她懷孕了。
苦悶的記者勤奮地寫作,在給編輯的信里自述:“我死都想發表一篇作品。”

海明威(左)與出版人羅伯特·麥克阿爾蒙(右)在西班牙。圖片來源:美國肯尼迪圖書館官網
1923年夏,海明威帶出版人麥克阿爾蒙和伯德去西班牙看斗牛。他用人格魅力贏得機會:前者為他出版《三個故事和十首詩》,后者為他出版《在我們的時代里》。這兩本書一共印刷了不到五百冊。之后的蝴蝶效應很難說是好是壞:海明威帶著驕傲回到報社,引發上司不滿,兩人最終鬧翻。記者辭了職,打算一心寫作。
在得到長子和失去工作后,妻子的信托基金因管理不善突然斷流,“讓海明威一家一連幾個月沒有任何收入”。海明威迎來一段一言難盡的時光。“我向每一個人借錢,甚至從我的理發師那里借了一千法郎。我還去糾纏陌生人。在巴黎,我去討每一枚沒被攥緊的銅子。”
家里的食物只夠妻兒,海明威不時餓著肚子在外面亂逛。“當你放棄了新聞工作,寫的東西在美國一篇也賣不掉,跟家里人說要在外面和什么人吃午飯,那么能去的最好的地方就是盧森堡公園,那里從天文臺廣場到沃日拉爾路一路上既看不到也聞不到一點吃的東西。”
還有一個地方是書店。“在那些沒錢買書的日子里,我從莎士比亞書店租書看。”有時海明威會在西爾維亞面前裝出一副該回家吃午飯的樣子,大約在下午三點左右。
對于青年作家來說,窮困一時并非是其人生的靈魂黑夜。重要的轉機出現在1925年。三十多歲的杜芙夫人來到巴黎,她有貴族頭銜,與藝術家相交過密。海明威的朋友勒布拜倒在她裙下。兩位與海明威夫婦等人一起去西班牙觀看斗牛。在那次短途旅行中,尚未離婚的杜芙夫人又與他人曖昧不明。
奔牛節之后,海明威“走火入魔一樣地干活”,用兩個月時間把身邊人的丑事全部寫進小說里。對于讀者來說,《太陽照常升起》是一部虛構作品。但對于作者的朋友們來說,仿佛有一個記者全程跟蹤拍攝,把他們的隱私修修補補、重新剪輯,搖身一變就成了賣座的商業大片。
在菲茨杰拉德的引薦下,珀金斯簽下海明威寫的第一本長篇“小說”。作者還將從斯泰因那里聽來的詞語“迷惘的一代”放入書中。這個標簽準確擊中戰后青年們的心:信仰被毀,意義荒蕪,在酒精和欲望中不知去處。
1926年10月,五千零九十冊《太陽照常升起》上市。海明威正式開啟文體新時代。此前作家們多以長句為榮:“赫爾曼·梅爾維爾為了描寫白色,不無炫耀地使用了一個令人目眩神迷、長達四百六十九個單詞的句子。”《了不起的蓋茨比》前五段每句話平均三十七個單詞。而《太陽照常升起》開篇五段每句話平均約有二十個單詞。簡而言之,海明威的極簡文體(后人稱之為“冰山式寫作”)就像一場引領文風變革的“新文學運動”。
1929年,《永別了,武器》出版后,三十歲的海明威直接被人稱為“大師”。與它同月上市的《天使,望故鄉》,則是編輯麥克斯·珀金斯的另一心血之作。

1929年,托馬斯·沃爾夫的《天使,望故鄉》由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發行,麥克斯·珀金斯任編輯,圖為首版《天使,望故鄉》封面。圖片來源:Between the Covers網站
編輯再一次拯救了作者
1928年秋,珀金斯收到一個異乎尋常的包裹:一本三十多萬個單詞的書稿。那是曾被嚴詞拒絕的作品,名為《哦,失去的》。文學新人托馬斯·沃爾夫在自薦信中寫道:“這本書也許缺乏情節,但它不缺乏布局。它的布局精心、細致……”
由于篇幅太長,珀金斯先將書稿交給同事梅爾閱讀。十天后,梅爾拿著一個精彩的篇章分享給珀金斯。很快,編輯部的同事們“都抓了一部分書稿同時看”。最后,沃爾夫收到了出版社寄來的“堪比鉆石”的夸贊信件,并商量面談日期。
兩人剛見面,編輯提及書中一個有關妓院老鴇的情節。作者立刻心虛地打斷:“我知道這您不能出!我會馬上把這段拿掉,珀金斯先生。”
編輯立刻著急地回應:“拿掉?那是我見過最精彩的短篇故事之一!”
那個來自真實事件的情節雖然得以保留,但為了適當的體量,編輯表明依舊需要大幅度刪減,“多達一百頁”。盡管不樂意,沃爾夫別無選擇。
1929年1月初,沃爾夫把出版合同放進貼胸內袋里,“走起路來都輕飄飄的”,隨著人流亂逛。之后是拉鋸戰般的修改:沃爾夫先刪去八頁,再加入許多段落,“多出數千個單詞”。珀金斯控制著作者的表達欲,用幾個月的時間和他字斟句酌。通常編輯先提出意見,然后是討論、爭執、妥協、再討論、再爭執……直到八月底,每一處改動都凝聚著編輯的血汗,足足刪掉了九萬個單詞,全文才定稿。
兩人共同敲定新書名《天使,望故鄉》,來自于彌爾頓詩歌中的一個短語。“在整個編輯過程中,沃爾夫始終對珀金斯的文學造詣充滿欽佩和認同,欣然接受了他的種種建議。”
1930年2月,沃爾夫辭去紐約大學教學職務,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第二本書的寫作中。像海明威和菲茨杰拉德等人一樣,他也去了巴黎,“強迫自己每天工作十五個小時”。在歐洲各地旅途中,作為一個話癆,沃爾夫開啟了一個超長篇,“寫出了好幾十萬不可能有用的文字”。人物越寫越多,情節一個接著一個,事件不斷累積,沃爾夫淹沒在自己巨大恢弘的想象中,小說像怪獸一樣自我增殖,遲遲看不到完結的盡頭。
編輯再一次拯救了作者。
珀金斯將一百多萬字的手稿重新分類、拼接、修訂、組裝起來,使之成為一本可供閱讀的書籍。在編輯與作者長達一年的共同努力下,《時間與河流》終于定稿:“四十五萬個單詞排在二百五十張長條校樣上,最后會變成一本九百頁的書。”在那年,沃爾夫大約又額外寫出五十多萬字的篇幅。當然,只有一小部分被選入書中。
1935年,《時間與河流》上市,作者沃爾夫為編輯珀金斯寫了一段誠摯的謝辭。他還于日記外寫道:“我這輩子,在遇見你之前,一個朋友都沒有。”

1937年,在木屋里寫作的托馬斯·沃爾夫。圖片來源:WLOS電視臺官網
相比于“后浪”相繼嶄露頭角、備受推崇,“前浪”反而逐漸被遺忘在沙灘上。
“我們人生的底牌亮得太早了”
1920年12月,菲茨杰拉德欠著六千元的外債,以及六百多元的短篇小說預付金,走投無路,向珀金斯寫信借錢,算在第二部長篇小說《美與孽》的預付版稅里。出版方預支了作者一千六百元。這個舉動并非吉兆。終其一生,菲茨杰拉德一直背負著出版方的大額債務。
1922年,《美與孽》面世。作者對它抱有極高的期待,希望像《人間天堂》一樣暢銷。不過事與愿違,盡管很快就加印了一萬冊,但遠不如處女作同期的第十三次加印成績。1923年,作家的收入近三萬元,無奈寅吃卯糧花得更多:即使把《美與孽》的版稅抵消,依然欠出版社幾千元。為百老匯寫的劇本也毫無反響。菲茨杰拉德對妻子說:“出了幾本書,我們現在一無所有了。一個子兒也沒了。我們得從頭開始。”
第三部長篇小說耗費了菲茨杰拉德巨大的精力。他改了又改,甚至一次性刪掉近兩萬個單詞。這本書一開始叫《在灰燼堆與百萬富翁之中》,珀金斯建議叫《了不起的蓋茨比》,菲茨杰拉德一度想改為《西卵的特里馬爾喬》或者《戴金帽的蓋茨比》。1925年3月,出版前夕,菲茨杰拉德向珀金斯發去加急電報,問他《紅白藍三色下》這個書名如何。
種種惴惴不安的心情似乎預示了什么。一開始,作者滿心期待這本書能賣七萬五千冊。一周后,他覺得版稅達到六千美元就夠了。對于出版方來說,本以為大賺一筆的暢銷書反而變成滯銷貨:直到1940年,第二次加印的《了不起的蓋茨比》還沒賣光。
古今中外都不乏一些后勁更大的案例,例如菲利普·迪克的科幻小說或張愛玲經夏志清推介而聲名愈顯。后人將《了不起的蓋茨比》的滯銷原因歸結為或許是和現實過于貼近,以致于更像當時的新聞特稿而非虛構小說。“縱觀中外文學史,那些經典作品往往要在問世很長時間之后才能確立其經典的地位。”
1929年10月,股市暴跌,經濟大蕭條。伴隨著國家的衰落,菲茨杰拉德夫婦的爵士生活一去不復返。1930年,菲茨杰拉德靠短篇小說掙了兩萬七千元,圖書版稅只有三十多塊錢,還以第四部長篇小說的名義向出版社預支了八千元。妻子澤爾達精神崩潰,住進療養院。丈夫酗酒成性,除了職業自豪感,毫無創作靈感。
1932年,出版社老板阿瑟·H. 斯克里伯納去世,海明威得了支氣管肺炎還要繼續冒險,菲茨杰拉德一蹶不振停筆不寫,沃爾夫的新書陷入越寫越寫不完的泥潭,女兒貝莎因車禍罹患原因不明的怪病,出任總編輯兼副社長的珀金斯深受耳硬化癥折磨。他向紅顏知己伊麗莎白·萊蒙寫信訴苦:“有什么關系呢?除了慘敗一場,生活會怎么樣呢?”
那時的他無從知曉:沃爾夫恩將仇報與編輯絕交后暴斃,菲茨杰拉德心臟病突發過世,他的妻子澤爾達因精神病院失火被活活燒死,海明威像他父親那樣用槍抵住了額頭。

珀金斯(右二)夫婦與沃爾夫的早期創作靈感源泉艾琳·伯恩斯坦(左一)。圖片選自《天才的編輯:麥克斯·珀金斯與一個文學時代》
分歧先從一次爭吵開始。珀金斯夫婦邀請沃爾夫參加伯爵夫人的晚宴。喝得酩酊大醉的沃爾夫在現場句句諷刺女主人,鬧到不歡而散。珀金斯忍不住發火,“這是我這輩子頭一次沖他發火”。酒醒之后,沃爾夫買了一大捧花道歉,但不算太誠懇。“很明顯他始終都記恨著麥克斯以這種方式讓他受辱。”
然后因為新書《一部小說的故事》版稅變化,沃爾夫勃然大怒。他去找編輯面談,難聽的臟話滔滔不絕。第二天上午再寫道歉信:“請你忘了它。”
評論家沃托又為這段友情獻上致命一擊。他在《光有天才還是不夠的》文章中居心叵測地挑撥離間:“迄今為止,這個藝術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并不屬于沃爾夫先生,而屬于麥克斯·珀金斯。這本書所體現出的組織能力、批判智慧,并不出自藝術家的內心,也不出自他對作品形勢和完美的感受,而是出自查爾斯·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辦公室。”
這篇文章準確地擊中了作者的軟肋或腳踝。他一直痛恨旁人這樣評價他的作品。或許是出于報復,沃爾夫將斯克里伯納出版社的老板、主編、員工等私密往事都寫進小說。悲哀的是,那些全部來自于珀金斯的酒后失言。這讓編輯處于極度尷尬的境地。
1936年11月12日,沃爾夫向珀金斯寫信,宣稱合作即將結束。經過數次藕斷絲連的拉扯,作者最終宣告獨立。他想要向外界證明:沒有珀金斯,沃爾夫一樣能出版雄渾有力的作品。在下一部小說里,昔日的恩人化為一個人物,外號“狐貍”。那不是一個特別光彩的角色:狡猾,虛偽,做作,詭計多端。
1938年7月,由于在旅途中得了肺炎,沃爾夫住院治療。9月15日,年僅三十八歲,高燒不退的作家去世。他在醫院里給編輯寫信:“我一千遍地想起你,想要再見到你……”
五十四歲的珀金斯精力與體力都大不如前,頭發漸稀,鬢角漸白,合作多年的作家相繼離世。菲茨杰拉德依然入不敷出,向出版社借走六百美元應急。他的妻子澤爾達因精神分裂已經住院數年。珀金斯從自家賬戶里取出一千美元向昔日好友匯去。
在給澤爾達的短信中,菲茨杰拉德感嘆:“二十年前,《人間天堂》成為暢銷書,我們住在西港。十年前,巴黎舉行最后一次盛大的美國節,但我們離開歡快的游行隊伍,你去了瑞士。五年前,我第一次得重病,去了阿什維爾。我們人生的底牌亮得太早了。”
1940年冬,菲茨杰拉德搬進新女友格雷厄姆的公寓。12月21日,四十四歲的菲茨杰拉德因心臟病突發去世。天主教會不同意將他與先人合葬一處。
葬禮上只有珀金斯等寥寥數人。由于精神病院醫生不同意,澤爾達未能趕到現場。
澤爾達亡故后,夫妻倆的墓碑上刻著《了不起的蓋茨比》最后一句:“我們前行,逆水行舟,卻被不停地推進舊日時光。”

菲茨杰拉德一家在巴黎的舊日合影。圖片來源:美國國家公共電臺官網
時代洪流下的結局
《了不起的蓋茨比》從滯銷成為經典,有一個緩慢變化的過程,其中最大的原因或許是第二次世界大戰。
1941年,在美國圖書館協會的年會上,決議發起一次前所未有的捐書活動,以向軍隊提供讀物。等日本偷襲珍珠港后,美日宣戰。捐書活動更名為“勝利圖書運動”。該運動的目標號稱是“募集圖書總量超過世界上五大圖書館的藏書量”。1942年5月,該運動募集到將近九百萬冊圖書,但是其中有很多都不太合適。于是軍方開始撥款。
1943年5月,陸軍將通過戰時圖書協會每月采購幾百萬冊平裝書,以分發給士兵閑暇時閱讀。這個決定改變了書業:“1939年,美國僅有不到二十萬冊平裝書出售;到1943年,平裝書的銷售數量上升到超過四千萬冊。”《時代周刊》把這一年稱為“美國一百五十年出版史上最值得注意的時期”。
軍供版圖書包羅萬象,既有古典作品如莎士比亞等,也有西部小說、社科傳記、歷史或時事、科技或生活、喜劇或體育。“斯科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就是從默默無聞的作品中被選拔出來,一舉成為美國文學的經典作品。”等它成為中學生指定書目后,又暢銷多年,并在文壇聲名顯赫:二十世紀百大英文小說中排名第二,僅次于《尤利西斯》。
伴隨著作品的上升,編輯的生命曲線在下降。
1944年,朋友和鄰居房龍死了,珀金斯的身體也不好。“有一天,他的一只腳踝和雙手腫得嚇人。”1945年,更多的人死了:密友謝爾頓,作家博伊德,還有珀金斯的侄女。
1946年3月26日,珀金斯對女兒說:“今晚我做了一個講座,他們稱我是‘美國編輯中的元老’。當他們稱你是元老的時候,就說明你完了。”
女兒不同意:“哦,爸爸,這并不說明你完了,這只是說明你到達了巔峰。”
父親冷酷地否定:“不,這說明我完了。”
1947年6月,編輯高燒住院,臉色蒼白而憔悴。醫生說他是胸膜炎和肺炎晚期感染。
妻子在床邊低誦莎士比亞的詩句:“世間工作你已完成,領了工資回家安息。”《辛白林》里的挽歌,珀金斯最喜歡的。
6月17日早晨,老年人指著屋角問“那是誰”。說罷,倒在床上。
朋友一個接著一個死去。一輩子的傷病折磨著六十二歲的海明威。1961年7月2日,他拿起獵槍,和父親一樣轟碎了自己的頭蓋骨。在他去世后,遺孀瑪麗喊來二十多歲的編輯麥奇勒策劃《流動的盛宴》。
正如海明威在處女作開篇引用的古句一樣:“一代人老去,一代人襲來,大地依然如故。”太陽照常升起,暮色須臾落下,終歸靜默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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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經典出自作家,也出自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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