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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住在建業里②|養鴿少年:相隔半世紀的重逢

六次搬家
1966年,我家從淡水路的石庫門搬到建國西路的石庫門,當時我已五歲。我家原來在淡水路住的是亭子間,只有6平方,為了安置我睡覺,還在這個6平方的亭子間里搭了個閣樓。那時,我母親在建業里對面的偉安藥房工作,為了上下班方便,經人介紹,我家把淡水路的房子與建業里一戶人家的房子進行了交換。
我還記得,淡水路石庫門的天井比較大,天井對著石庫門的地方有一口雕花大缸,缸里養著一座假山,假山布滿青苔和小樹,還點綴有亭子小橋。假山下面是水,水里養著金魚。我小時候很調皮,沒大人在眼前的時候,就會伸手到水里抓魚。
我家亭子間的門對著廂房的門,連接兩扇門的是條走廊,在走廊墻上,掛著一個黑膠木的撥盤電話。我兩三歲時,一次自己拖了個凳子到電話下面,站到凳子上要給上班的外婆打電話。那時,我連打電話要撥號都不知道,只是對著電話自說自話,引得鄰居阿婆阿姨笑彎了腰。
建業里的新居是個雙亭子間,比淡水路的亭子間大了一倍,母親上班也近了,我們全家都很欣喜。搬去以后,平日我住在大沽路的外婆家,周末回建業里父母家。到了上學年齡,我先是在金陵西路第二小學上的學,大約在三年級,轉學去了建業里對面的岳陽路小學(現在的建襄小學)。
從住在淡水路到現在,五十多年間,因各種因素,我家先后搬過六次家。除了我父母現在居住的房子以外,建業里是僅存的一處,其余四處都已拆除,在上面蓋了新的建筑。如此,建業里就成為我生活過,唯一可以經常懷念的,能夠與記憶一一相對應的地方。

再遇小弟
8月頭,持續高溫的那幾天,我去了平陽三街坊——建業里的動遷小區之一,想找曾經建業里的老鄰居。我在小區里走了幾個來回,問詢居民,很多人連建業里在哪兒都不知道。
已經時隔四十多年,本來就沒有抱太大希望,正準備離開時,一位阿姨迎面走來。我心想,再試最后一次吧。阿姨說,她是從建業里動遷過來的,還與我是同住一條小弄堂里,但她不認識我的老鄰居。
看到我有點失望,阿姨叫住了一位推著自行車經過的爺叔。她對他說,伊拉要尋老鄰居,勿曉得儂認得伐。感覺,阿姨把球傳給了更有可能射門的那個人,我期待地看著那位爺叔。爺叔問我,儂要尋啥人。我感到,一大早已經復述了幾十遍的“尋人啟事”不管用,我該用更直接的方式。
我問爺叔,儂是勿是70年代之前就住在建業里了。爺叔講,是額。我竊喜,我講,我就是以前西弄里養鴿子的那家人家,儂曉得伐。爺叔哦了一個長聲,伊講,我曉得額。爺叔用手一指對面幾棟房子講,儂要尋額老鄰居就住對面房子里,還有幫儂阿爸養鴿子的那個人,伊住在兩樓。
“哦,我曉得,伊是小弟。”
但他的大名,我已經叫不出來了。小弟幫我父親養鴿子時才是初中生。
1966年,我們家搬到了建業里,在那里住了八年。過了近半個世紀,我再次遇見建業里的老鄰居。我已叫不上小弟的名字,更不知道小弟的下落。在建業里,我們是鄰居,而在鴿棚里,我們曾是至親。
再次遇到小弟時,我看到年近七旬的他背著自己癱瘓的妻子上樓,他說,前段時間剛回了吉林四平,把房子賣了,才賣了11萬五。小弟家住在二樓,老婆有大毛病時,還要背去閔行中心醫院。平時,他還要到順昌路幫老婆買一次性尿布。
1969年,19歲的小弟離開上海,后來在吉林成了家,兒子初中畢業后,小弟根據政策一人先回到上海。2000年前后,小弟的母親癱瘓,他就回建業里照看母親,小弟母親癱瘓了12年,在搬進平陽三街坊的一年后,母親過世。不久,小弟的老婆也癱瘓了。
小弟說,覺得自己就快背不動了,過一天是一天吧。

放飛鴿子
一提到鴿子,當年建業里的適齡男青年都知道我家。在1960年代,大家的業余生活是貧乏的,養一群鴿子,每天在建業里上空放飛,是當年建業里男青年非常羨慕的生活方式。
我最早知道鴿子,還是1964年我在托兒所的時候,那時我3歲。托兒所在福州路河南路轉彎角,上海醫療器械批發部的大樓上,托兒所是上海醫藥公司與國家醫藥站合建的,安置的是醫藥系統職工的子女。托兒所建在七樓一個長條形的房間里,房間的一側是鋼窗,朝向河南路,光線充沛。另一側是落地鋼窗,在落地鋼窗外面是一個巨大的平臺,從平臺的女兒墻看出去,就是福州路公安局辦公樓的屋頂,公安局在那個屋頂上建了長長一大排鴿舍。

每天早上,是放飛鴿子的時間,公安局的鴿群少說也有上百只鴿子,飛起來的時候,鴿群不斷變化著各種陣形,非常壯觀。托兒所的平臺在七樓,鴿群飛過的時候幾乎貼著我頭頂,上百只鴿子在頭頂飛過時拍擊翅膀的擊打聲,夾雜著煽動翅膀的呼嘯聲,那種震撼是旁人無法體會的,至今讓我難忘。
在托兒所,我是個得寵的孩子,常常到了放飛鴿子的時候,就有一個老師抱著我,靠在女兒墻上看鴿子飛。遠遠看到,放飛鴿子的人,身體倚在鴿舍的墻上,手里拿著一根長竹竿,當鴿群飛回來的時候,他就揮舞竹竿,大聲吹哨子,不讓鴿子停靠。后來自己家養鴿子了,知道這是在鍛煉鴿子的持續飛行能力。
我真正接觸鴿子大概是1966年,我家搬到建業里不久,父親就在曬臺上養了一棚鴿子。在上海,養鴿人的口語都說一棚鴿子,好像不喜歡用其它量詞,這種習慣一直持續至今。
父親第一次搭的鴿棚不大,極簡單,用木架和鐵絲網構建,搭在曬臺東墻外,鴿棚下面的兩個腳支在二樓后廂房屋頂的紅瓦上。鴿子養了沒幾天,一天夜里,一只彪悍的野貓光顧,居然撕破鐵絲網與木板的連接,直搗鴿棚內室,可憐一棚柔弱的鴿子在睡夢中遭襲,傷亡慘重。第二天早上,那些逃脫的幸存的鴿子心有余悸地蜷縮在屋脊上,咕咕咕呢喃著相互安撫,等待主人的安置。
很快,父親就購置了更堅固的鐵網,把被野貓破壞的鴿棚加固整修好了。
那個時候,鄰居小弟,剛上初一,每天在我父親打理鴿子的時候,靜靜的站在一旁看,見縫插針地幫把手,時間長了,他就成了我父親養鴿子的固定小幫手。
養鴿少年
小弟住底樓中廂房,那時正值“文革”開始,學校基本停課,他便閑在家里無所事事。當時,小弟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他媽媽被監督被管制,每天幾次在建業里做高強度的清掃勞動,就像電影《芙蓉鎮》里劉曉慶演的角色一樣。
偶爾,他媽媽在掃弄堂時,還會遭受一些不諳世事的孩子的辱罵和作弄。一次下午,小弟抱我出去,在經過弄堂里那口井的時候,就看到兩個與我一般大的小女孩,沖到他媽媽面前,用手指著正在掃地的小弟媽媽大叫,打倒地主婆,打倒地主婆。
小弟媽媽穿一身黑色的衣褲,戴一頂用黑紗蒙起來的大草帽,把頭低得極低,沒有理睬,快速地掃著弄堂。小弟忽地放下我,大聲斥責著,沖了過去。小弟媽媽聞聲一把抱住小弟,小女孩一溜煙逃到弄堂的另一頭,而我傻傻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這一切突然發生,又戛然而止,弄堂里一片靜寂,如同什么都沒有發生。目睹這一切的我,把小弟的故事深深刻在記憶中。
這事以后,小弟更不大出門,更不大與人講話了。這位忠厚沉默的少年,只喜歡來我父親的鴿棚,那才是他的世界。當鴿子翱翔藍天的時候,他抬起了頭,在鴿子的咕咕歡叫聲中,他露出了笑容。

建業里與岳陽路200弄僅隔一堵墻,從我家窗口看出去,窗下就是200弄兩個車庫之間的一塊空地。剛搬入建業里時,那堵墻是完好的,200弄是條寬敞安寧的大弄堂。那個時候,200弄的房子全是帶車庫花園的洋房,里面住的是有錢人。
文革開始后,不管白天晚上,常常可以聽到窗下,也就是200弄里有抄家,有批斗,有喊口號的聲音。無聊的我,不管白天晚上,都會站到床上,推開窗,探出頭,去看熱鬧。記得有一天晚上,我們窗下又有喧嘩,外面的燈火映照得我家窗口紅彤彤的。我吵著要看熱鬧,父親推開窗,探頭看了一眼說,是下面點了幾個汽燈。
當時,有一群人正在這個空地上批斗三個人。他們先拿來長條凳,放在墻根前,又從小弄堂里連推帶拉的牽出幾個人,叫那幾個人站到凳子上,再拿出事先做好的白色高帽子叫他們戴上。高帽子尖尖的,很白很長,上面用墨汁寫了字,用紅顏色在上面打了叉,他們大聲叫戴高帽子的人頭低下來的時候,其中一個人的高帽子就掉在了地上。那人連忙跳下凳子撿起高帽子,再戴上,站回凳子上。他一低下頭,高帽子又再次掉在了地上。邊上一個人彎腰撿起,雙手用力把高帽子往那人的頭上扣,扣住了那人的半個頭臉,連眼睛鼻子也看不見了,高帽子才不至掉下來。
那些汽燈照得200弄的墻面和地面都是橙紅色的,高帽子的人影在墻上地上一晃一晃的。拿汽燈的人走了以后,200弄又暗了下來。黑暗中,高帽子的人低著頭,站了好長一段時間,我也伏在窗臺上無聊地看著。終于,站在中間的年紀大點的人說了句什么,他們幾個走下了凳子,摘下帽子,簡短商量了幾句,把高帽子折疊好了,提起凳子,走進對面的弄堂里去了。

大概又過了幾個月,也是在一個夜里,加固以后的鴿棚再次遭到襲擊,這次是毀滅性的襲擊。上次鴿棚加固以后,野貓只能望棚興嘆了,兜兜轉轉了一段時間以后,就再也不來了。但這次光顧的是比野貓更厲害的兇手,是一伙盜賊。一夜之間,盜賊把我家一棚鴿子全部偷光。也許,在那個時候,偷盜十幾個鴿子也不是一件小事,建業里的戶籍警還專程來我家,向父親了解情況并致歉說,他的治安工作沒有做好。
父親沒有悔意,馬上在三樓亭子間到曬臺的那段樓梯旁的空擋處,那個頗大的空間里,搭了一個更大的鴿棚。鴿棚的底部用棕繃架做梁,上面再鋪地板,四周用鐵板網和木板做圍墻。父親找小弟幫忙,兩人大概用了兩個休息天,一個碩大的鴿棚就建成了。
新鴿棚有一人多高,能容納父親與小弟同時站在里面,有時還加上一個我。我要上鴿棚時,小弟站在樓梯上把我舉過頭頂,遞給我父親。父親則蹲在鴿棚的門里,伸手把我接上去。新鴿棚成為鴿子們安全溫馨的新家,在鴿棚東墻靠里的墻面,搭了一格一格的鴿窩,每一格可以住一二只鴿子。到了繁育季節,在格子間里放一只草窩,就可以給鴿子產蛋孵蛋了。

養鴿子是件繁瑣細致的事,每天一大早,鴿棚里的鴿子們已經在咕咕大叫了,這是它們在催促著要出去飛了。打開鴿棚專給鴿子通行的小門,鴿子們就扇起翅膀,去藍天上撒歡了。
鴿子全部出去以后,關閉那道小門,在鴿棚里開始打掃,鏟掃鴿糞,添加鴿食和水。這些工作起先是父親做,而后漸漸換成了小弟。后來,鴿子越養越有經驗,鴿子也越養越多。到了繁殖季節,還要給將要生蛋的母鴿喂食一些鈣片魚肝油,補充養分增強體質。到了孵化的時候,更是需要加倍的照看孵蛋的母鴿,有時還需要把母鴿與鴿群分隔開來。
小鴿子破殼以后,就是閉著眼睛一坨會動的粉紅色的肉。待乳鴿稍長以后,匍伏在草窩里,睜著大大的眼睛,伸長脖頸,嘰嘰叫著,喊爹媽來喂食。母鴿與公鴿輪流給乳鴿喂食,喂的是它們反芻的食物。有時幾窩鴿子同時孵化,都在哺食,讓當時的我感到神奇的是,它們絕不會跑錯鴿窩,喂錯乳鴿。那些大鴿子忙里忙外的喂食,咕咕咕地歡叫,乳鴿嘰嘰嘰地回應。鴿子養得這樣熱火朝天,父親自然非常欣喜,而小弟的心里更多了些成就感和幸福感。
我家這棚鴿子最多的時有三十多個,每天早上鴿棚的工作對于要趕去上班的父親來說,漸漸有點力不從心了。曾聽小弟羨慕地說,我父親每天去上班的時候,騎上那輛擦得錚亮的13型自行車,從建業里騎到外灘的公司上班,路上只要20分鐘,騎得飛快。用現在的話說,就是非常拉風。
很快,父親把鴿棚的鑰匙交給了小弟,也就是把照看鴿棚的事全部交給了他。對小弟來說,這不是接受了一項繁瑣的任務,而是接受了人生的第一份信任與重托。
新鴿棚因為建在室內,又建得非常牢固,鴿子再也沒有被偷過。只是鴿子越養越多,煩惱也隨之而來。鴿子的吵鬧聲,鴿糞的氣味,引起了鄰居的不適,漸有怨言。而且越來越龐大的鴿群的飼養費用,也成為了一個不小的家庭負擔。
新鴿棚建好2年后,父親終于下決心不養鴿子了。后來,這棚鴿子基本上全部送給了以前曾送鴿子給我父親的那些朋友,鴿棚也很快拆除了。
鴿棚拆除不久,小弟就到吉林插隊落戶去了。之后,父親還與他保持了好幾年的通信聯系。憑借著那些鴿子的記憶,我找到了小弟,這位我父母口中忠厚老實,我記憶中結實有力的翩翩少年。

后來,我又去了平陽三街坊的小弟家,把我寫的關于鴿子的記憶給他看,臨走時,小弟的妻子叫住我,她側躺在床上,她說小弟給她念了我寫的文章,她覺得特別激動,很久沒這么開心了。我趕緊說,你要保重身體啊,下次我再來看你。
站在一旁的小弟,又憨厚地笑了起來。那一瞬間,我仿佛又看到了,建業里鴿棚里的那個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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