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q2 故鄉與世界

唐人街外賣店彌漫著油煙的后廚里，不僅送出了美味的中餐外賣，也送出了臭名昭著味精（Notorious MSG）。這個由三人組成的紐約唐人街亞裔說唱團體，有著極度兩級分化的口碑。愛他們的人，愛他們歌曲中周星馳式的土味惡搞，他們對文化刻板偏見不屑一顧的態度，和他們強烈的風格美學。不愛他們的人，不愛上述一切，對他們罵聲一片。我們專訪了臭名昭著味精，從他們別具一格的說唱里我們聽到三人對華人文化身份的追尋與抗爭。

——編者按

在中餐館后廚開始說唱

早在 2003 年，MSG才剛開始在說唱界嶄露頭角，他們在曼哈頓下城區一家名為 SOB's 的俱樂部為MC歐陽靖暖場。那時歐陽靖也相對較新，剛在美國黑人娛樂電視臺的音樂節目《106 & Park》中獲得關注，與 Ruff Ryders 廠牌簽約，所以他業務做得很好。MSG演出完就撤退了，沒有和歐陽靖深聊，因為那時候MSG并不喜歡在演出時社交，所以自己不覺得奇怪。

幾個月后，在韓裔美國說唱歌手 Snacky Chan 的唱片發布會上，他們再次遇到了歐陽靖，但這并不是一次友好的亞洲說唱重聚。歐陽靖和他的團隊包圍了MSG，他說了一段話，大意是“你們把亞洲人帶回 100 年前”。他不喜歡MSG的口音，不喜歡廚房的刻板印象，“而且他顯然不想與像我們這樣愚蠢的混蛋聯系在一起。”HKF回答說，如果他不理解我們，那么試圖向他解釋自己是沒有意義的。歐陽靖只是搖搖頭，我們就分道揚鑣了。

“回想起來，我不怪他如此沮喪，我們的風格完全不匹配。我們祝他一切順利，他一直是亞洲音樂界的代言人，而我們只是三個性感的唐人街混蛋，花六年時間才發行一首歌。”

上圖為說唱團體臭名昭著味精（Notorious MSG）的三位成員（左至右）Down-Lo Mein、Hong Kong Fever 和 The Hunan Bomb。

頭圖 ?Melissa McIntyre

嘻哈運動美國黑人群體尋找自身的身份認同。文化身份是一個非常有挑戰性的名詞，尤其是在美國，社會上有很大的適應和同化壓力。“時至今日，這里的亞洲人，單從長相來看，依然可以被視為‘永遠的外國人’”。

MSG的HKF（Hong Kong Fever）認為身份是一個不斷演變的過程。加入樂隊幫助他們找到了自己獨特的聲音，他們的文化認同感和歸屬感隨著每個多年來支持我們的人而增長。“我們了解到，我們是一些特別辣的酷男孩，世界需要更多的Sriracha（一種風靡世界的甜辣椒醬）。”

2002年，HKF、大撈面（Down-Lo Mein）和湖南炸彈（The Hunan Bomb）三人，在一個叫做 The Crazy Wok 的外賣店里工作。廚房很小，電話總是響個不停；他們無法休息，每天都精疲力盡。紐約市的人沒有時間或者耐心等待，所以如果動作不夠快，就會被餐廳解雇。客人中不乏對中國移民帶有刻板偏見的人，常常尋釁滋事。

他們在這樣的環境里工作了一段時間，湊夠了錢買了一臺二手的 Roland D-20 合成器和一臺 Tascam 4 軌錄音機，開始玩音樂。在餐館關門、其他人都回家后，三人在廚房就地取材、就地寫歌。一個人在鍵盤上即興彈奏一段旋律，其他人站在油炸鍋旁，用菜單上的菜肴名唱起押韻，彼此開懷大笑。玩笑開著開著，歌詞就和著菜名念出來了。食物入歌就這樣從廚房里有機發展了出來。

“是你，我的點心女孩……有一天你會看到，我會為你做炒飯，直到永遠。——《點心女孩》歌詞”。當他們玩命般認真地，用純正的中國口音唱著英文rap，回味著每道菜的往事，看著他們的你不禁為這種惡搞莞爾一笑。這道菜的口味也突然變得撲朔迷離，就像唐人街本身漂泊的存在一樣。

餐館里的臭名昭著味精（Notorious MSG）。

毫無疑問，他們是獨特的。對于這種獵奇般的獨特，HKF會用他獨特的話術巧妙規避：上一秒，他還是正經采訪的冷酷說唱樂手，下一秒就帶入他們征服宇宙的決心。“老實說，與那些討厭的客戶打交道教會了我們如何在一個新的國家為自己更多地站起來，實際上讓我們作為一個群體更接近了。”

有時做音樂做通宵，根本睡不著覺。第二天開門營業的時候，訂單就亂了，客戶抱怨。“現在想來，也許客戶有充分的理由抱怨。”這樣的對話里有種純真的幼稚，你永遠搞不清楚，他是認真的還是在逗你玩，就像他們的歌一樣。

紐約唐人街的中餐館。?悠酒世界

一開始最大的障礙是錄音。他們經常大喊大叫彈奏到凌晨 1 點，一遍又一遍地用蹩腳的英語大喊隨機短語，直到鄰居開始敲墻讓他們閉嘴。那時他們沒有太多的錢和資源，只是在共用的骯臟的小工作室里錄制了第一張專輯“餓著死（Die Hungry）”。“我敢肯定，他們仍然在做著隔壁那三個尖叫的移民的噩夢。”不過他們三人也很體貼，“多年來，我們一直在翻新隔音設備和搬到更好的工作室，不必折磨我們大樓里的人（盡可能）。”

從香港到紐約，說唱里的東亞元素

那一年，HKF在自己的故鄉，香港九龍灣，看著城市夜里的天際線，夢想著他長大后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對他來說，香港在他的回憶中就是這樣的畫面，一個充滿無限可能的城市。

上世紀90年代的香港九龍街頭。?Pinterest: 香港昔與今 HK Then & Now

樂隊的另外兩位成員，Down-Lo Mein來自臺灣屏東，湖南炸彈雖然名字里有湖南，實際上來自韓國仁川。HKF說他們三人早年的生活非常卑微，看到年長的朋友和親戚為生活的辛苦掙扎，在同樣的死胡同里不斷地走，庸庸碌碌卻幾乎沒有回報。而他們相信人生只有一次，1993 年，他跳上一艘最終將將他帶到紐約市唐人街的船。帶著夢想，他們從不同地方來到美國，在唐人街相遇。

早期MSG拍攝過一系列“宿舍生活”短片，副標題“中國城里學到的事”。故事是關于由他們三個扮演的蠢兮兮的學生，在宿舍成長遇到的趣事。青春里經歷的愛情、友情、一切應有盡有。在每個短片的最后，他們總會以一個傳統中國的思考，來結束這個故事。短片里上世紀的設備、人們的穿著、泛黃的低畫質、一切都有種懷舊的粗制濫造之感，但不知為什么，這一切透出一種王家衛電影的朦朧美感。實際上，王家衛也是他們之后MV的靈感來源：“作為一個樂隊，我們喜歡模糊現實的界限，以便電影風格 （查看我們的“唐人街騙子”和“肆意暴力”音樂視頻）與我們堅韌不拔的唐人街神話相吻合。”

單曲《肆意暴力》。

HKF最喜歡的角色是《喋血雙雄》（由吳宇森導演）中的周潤發，“那部電影同時是暴力的、感人的和無意中的搞笑。這就像我們樂隊的電影版，除了我們的荒謬是非常故意的。”

說到他們的發型，HKF言語間毫不掩飾自己的自豪之情：“我們的標志性發型，代表了我們每個人的不同個性。”HKF是大老板，因此是嚴肅的李小龍碗形剪裁。Down-Lo Mein 是黃色的舞男，受過良好的誘惑藝術訓練，所以自然而然地，他為女士們保持美麗的鬃毛豐滿而甜美。湖南炸彈是這群人的外國贊助——他曾經為謀生而戰，所以他的老男孩風格的拖把就像他一樣野蠻和不可預測。”

經過多年的相處，過著唐人街的生活，他們成為了自己的小幫派，所以對他們所做的一切（包括形象）保持一個幫派般的團結是很有意義的。“我們的視覺風格受到 1980 年代舊紐約朋克和幫派文化的影響。我們一直將自己視為來自不同時代的流離失所的瞬態。或者，也許我們的時尚感只是陳舊過時了。”

美國幫派文化。?電影《戰士幫》（The Warriors）

香港和紐約這兩個城市都在快速發展，價格過高和擁擠得要命，但即使HKF在紐約已經有幾十年了，香港將永遠有家的感覺。杏仁豆腐是HKF最喜歡吃的甜點，每次吃，童年的感覺就會涌上來：媽媽做它時用的水果罐頭，那種特殊的香味彌漫在記憶里吃它時感覺如此特別和美妙。

而紐約對他的改變，也許最能體現在食物里。過去三年，HKF成為了一名專注的素食主義者，他只鐘意“植物性的叉燒”，并對唐人街的原始佛菩提餐廳的純素點心贊不絕口。不知道這風味會不會走進他們的下一張專輯。

亞裔說唱尋找身份認同

嘻哈運動誕生于 70 年代中期紐約市的街頭，作為一種根植于黑人壓迫的音樂回應。“我們認同斗爭，也借我們的音樂，向之前的偉大先驅致敬，比如 Run-DMC、N.W.A 和 Grandmaster Flash。”

很多人說他們是亞裔說唱里獨具一格的天才，也有很多人完全不吃這一套。2006年，說唱大師Mellie Mel （曾在 Flash 大師的“The Message”中表演過）去了他們在紐約The Cutting Room的表演，并在MTV News的采訪上對他們大為稱贊。對于這三個在廚房里寫簡單節拍的亞洲人來說，還有什么比這個有更大的榮譽呢？“說唱游戲可能很殘酷，人群更加激烈，而且場景幾乎沒有那么多樣化，所以它肯定會令人生畏。話雖如此，我們喜歡挑戰，所以我們會繼續做我們所做的事情。”

“另一方面，有些人討厭我們的膽量并希望我們消失，因為他們覺得我們正在強化負面的亞洲刻板印象。老實說，我更喜歡把我們看成是甄文達（美國的中華廚藝功夫之王）和野獸派的混蛋，爆炸出來。”

說唱團體臭名昭著味精（Notorious MSG）的三位成員（左至右） The Hunan Bomb、Hong Kong Fever 和 Down-Lo Mein。?Melissa McIntyre

曾經工作過的餐廳已停業，那些在餐廳通過宵的青澀小子也已被滿身肌群武裝起來，但唐人街文化仍舊肆意彌漫在他們的專輯里。MSG的歌曲“Straight Out Canton”視頻中以餐廳取景，對那個地方的記憶將永遠存在在他們的歌曲里。“我們希望更多的人可以來紐約唐人街參觀并支持那里的當地企業。”

MSG很高興看到更多的兄弟姐妹在娛樂界出現，但他們認為仍有很多工作要做。MSG在70年代曾經是美國政府用于文化貶低中國的一種政治手段，以至于用MSG對健康的負面影響，企圖對中國文化整體進行打壓。而說唱樂隊的這種用意，不僅是一種政治抒發，也表現了他們在尋找一種政治身份之路上的決心。

著名的中國藝術家曹斐曾兩次與MSG合作，幾年前，她通過互聯網找到了MSG，并一直在支持他們。最近一次，在 MoMA PS1 舉辦的曹斐首次個展上，MSG傾情獻唱。“這本身就是她天才的明證。”

曹斐和臭名昭著味精（Notorious MSG）表演《沖出時代（Straight Out of Times）》。?Charles Roussel

在紐約的唐人街，有越來越多的文化群體，在傳播和發揚傳統和當下的華人文化，支持和提升當地的亞洲社區，比如The W.O.W. Project、唐人街藝術旅（Chinatown Art Brigade）和 CAAAV 。多年前，MSG為唐人街青年倡議組織（Chinatown Youth Initiatives/CYI）舉辦了一場公益音樂會。他們旨在賦予紐約市年輕人權力，以幫助唐人街（及其他地區）訴求得到解決。在唐人街美化日（Chinatown Beautification Day）上，做了一場表演。這是一年一度的活動，紐約市的居民和人們帶著掃帚、簸箕和垃圾袋齊聚一堂，整理心愛的唐人街街道。“在演出期間，我們脫掉了襯衫，伸展了胸肌，你可以想象，之后的環境變得更加美麗。我們的下一個計劃是展示我們的臀部肌肉以結束世界饑餓。”

說笑之下，MSG以自己的行動捍衛著傳承的文化。作為中國人，這是一個艱難的時期，由于新冠疫情流行，很多無知者或有心者煽動著美國的反亞洲情緒。在過去的十年中，美國的亞裔景觀發生了很大變化，可仍舊處于很邊緣的狀態。如何唱出屬于我們文化獨特的聲音，是他們的音樂要回答的問題。

原標題：《唐人街的亞裔嘻哈野到什么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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