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這里是一個懷舊劇場。

如果以今天的眼光去看二十年前TVB的時裝商戰電視劇《流金歲月》，它身上的榮光不可謂不奪目：

羅嘉良憑此劇第三次奪得視帝，成為TVB萬千星輝頒獎典禮中首位獲此殊榮的藝人；

胡杏兒憑此劇拿下當年飛躍進步女藝員獎；

宣萱雖沒能拿到視后，但也算將“本年度我最喜愛的電視角色”收入囊中。

除此之外，溫兆倫、林峰、葉璇、向海嵐、楊怡都在本劇中貢獻了不俗表演，當時還在各個熱播劇中跑龍套的吳卓羲與馬國明也有露出，更有秦沛、黃淑儀、許紹雄等多位戲骨助陣。制作團隊方面，梁家樹坐鎮監制，曾參與《倚天劍屠龍刀》《尋秦記》的TVB金牌編劇劉彩云等人，當然更不會令人失望。

而《流金歲月》也的確對得起這樣的陣容。

《流金歲月》海報

舊秩序

《流金歲月》描述了香港當年略顯局促的樣貌。

香港已經回歸，安安分分待在香港的商人不再因為“神州陸沉”瑟瑟發抖，轉而認清現實，恢復正常生活。 

大量依靠黃賭毒起家，與社團字頭糾纏不清的大宗族，首要任務便是洗白上岸，逃過勢必會來的糾察與清算。秦沛飾演的丁榮邦便是這種商人的代表。他是大家長，是頂梁柱，是曾手握權勢金錢在香港呼風喚雨的人物。

丁榮邦有兩位結拜兄弟，一位販毒，一位偷搶。丁榮邦雖然自認只撈偏門不犯法，但確實是依靠幫這兩位兄弟洗錢銷贓而發家。無事時，他是香港數一數二的黃金商人，可一旦涉及到家人，他會迅速變成三十五年前那個依靠偏門發家的“大佬”。在他心里，無論他想或者不想，社團解決問題的手段，都是他最后的殺手锏。 

當兒子遭受威脅時，丁榮邦（秦沛 飾）選擇古老的“砍人”來解決問題。

但即便是丁榮邦也很清楚，過去那套江湖規矩已經無法約束眾人。或許曾經的社團字頭有那么一刻是“禍不及妻兒”的，但丁榮邦的發妻親子都是被他人活活砍死，兄弟反目時首先遭到流氓手段的也是自己的家人。他想要退出洗錢生意，但那些曾依靠他賺得盆盈缽滿的叔伯都反過來獅子大開口，要讓他一人補足所有虧損與投資資金流。此刻的丁榮邦，仿佛垂垂老矣的雄獅，只能怒斥眾人不講江湖義氣。但桌上眾人，包括丁榮邦自己，心中都清楚，那些可笑的江湖義氣早已消散在歲月里，如今余下的只有結結實實的真金白銀。 

秦沛 飾 丁榮邦

這樣的暮年雄獅，當然必須倒在讓他無能為力的“天意”下。舊秩序崩塌了，可如何步入新時代的軌道，如何讓自己通過舊秩序獲得的一切不至于湮沒在新時代的洪流里？苦苦維持一切的丁榮邦早已力不從心且身患重癥，他不得不將重擔交給自己的養子丁善本（羅嘉良 飾）。

接過重擔的丁善本，所擔負的不僅僅是養父的囑托，養母及其子女的生活，家族的產業，而是那個最關鍵的問題：整個宗族，應當如何將自身修剪至符合新的秩序，符合時代的要求，從而讓丁家在新舊漩渦中抽身轉型。

丁榮邦眼望著夕陽，他也好，那套曾經讓他如魚得水的秩序也好，都像眼前的夕陽一樣逐漸西沉，不以他乃至無數與他有著相似經歷的“大佬”意志為轉移。他知道新秩序才是解決問題的答案，他也將“只做正經黃金生意，后代絕不可以走歪路”作為遺愿，然而個體的局限，歷史的進程都在冷冰冰地宣布：他——與他那個時代的死刑。

新秩序

《流金歲月》的男主角丁善本，恰巧卡在新舊秩序交替的尷尬時期。

從現實生活來講，丁善本的大部分同齡人已經完全接受了新秩序的洗禮。與他糾纏很久的戀人程天藍，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律師，同時亦非常尊重自己的職業，即便與丁善本對峙法庭，也不會因私人感情而影響自己的工作。 

丁善本與程天藍（宣萱 飾）在法庭見面。

程天藍聽聞惡性事件時，第一反應當然是報警，打官司，讓法律評判是非對錯，并對犯罪者做出應有懲罰。程天藍的妹妹作為刑警，也從來沒思考過除了法律之外的處理方式。

然而江湖手段代表的舊秩序，正是從丁榮邦時就遺留下的慣例。即便妹妹被字頭人士擄走，丁善本仍然無法相信法律，無法將自己及家人的命運押注在警察這些公職人員身上，所以不得不試圖使用江湖手段解決問題。

對江湖手段的局限性，丁善本要比父親知曉得更透徹，于是丁善本更加為難，他既不信賴警察與法律代表的新秩序，也無法依賴字頭社團的舊秩序，只能既想方設法不要違反法律，又絞盡腦汁不要沾染公職人員。 

程天藍（右）與妹妹程小雨（葉璇 飾）討論丁善本的遭遇。

可惜新舊秩序間并不存在一條兩全之路，新時代的浪潮襲來時也并不在乎史書字里行間的空白。丁善本幾乎就要成為這樣的空白，消失在歷史洪流中。幸好他的命運，剛好停在安全線的這一側。

丁善本是一個非常理想化的父權制度大家長。在他的視野里，盡管他只是丁榮邦的養子，但丁榮邦待他更甚親子，他需要用自己的全部情義來償還這一份父子恩情。他擔負著家族中的所有責任，且從不推脫。他是父親遺愿的執行人，是繼母心情的呵護者，是幼妹成長的保護人，是弟弟正路的引導者。

然而，正是因為這種過于典型的大家長身份，令他幾乎無法將公司或家庭中的任何難題拿出來與家人一起討論。無論是公司事務還是家族事務，他都將自己作為唯一責任人，繼母與妹妹也好，同應當承擔起家庭責任的弟弟也好，在丁善本的視角中，都只應當是受他庇佑的角色，而不應當與他共同分擔任何“麻煩”或“痛苦”。

丁善本與老友兼律師招文積（艾威 飾）閑聊。

作為標準父權制的理想大家長兼完美工具人，自我犧牲與自我奉獻仿佛是丁善本人生的命題。他為家族鞠躬盡瘁，哪怕被繼母誤解，被弟弟辱罵乃至陷害，被議論為獨裁，他都絲毫不改變這一初衷。丁善本寧可被千夫所指，也要完成自己作為大家長的職責，然后再將收獲的成果全部奉給弟弟，完成自己的使命。

然而，這一套父權制度也屬于舊秩序的一部分。但是舊秩序已經崩塌，能夠讓社會良好運行的方式已經被新的法制秩序所替代，丁善本夾在新舊秩序中，幾乎是兩方不討好：弟弟丁善行撞死了人后逃逸，丁善本試圖用新秩序規勸弟弟自首，而弟弟則直接逃回舊秩序中，在二叔的幫助下“買人替罪”，丁善本不得不為弟弟的行為遮掩，自己承擔幫兇的罪名，再次回到舊秩序的統治中。

受害者只有本人的電車難題

更令丁善本痛苦的是，丁善本的親生弟弟鐘守康是一名香港警察，多次立功，前途無量。鐘守康幾乎見證了丁善本每一次踩線的危險行為，丁善本心知自己遲早會將丁家的一切物歸原主交給丁善行，并且離開丁家。因此，如何得到鐘守康的認可，并與鐘守康兄弟相認，也是丁善本人生中重要的一環。

丁善本必須在丁家人已經不信任的前提下，以獨裁者大家長的姿態，幫助丁家完成舊秩序至新秩序的轉型，讓丁家的生意全部成為合法合規的生意；同時，丁善本必須將舊秩序遺留下來的那些首尾清理干凈，例如那位永遠在投機取巧甚至變本加厲以至于喪心病狂的叔父，為此，他必須將自己作為重要賭注壓在天平另一端，以期天意站在自己這一邊；最后，丁善本必須在法律邊緣游走時不被親生弟弟鐘守康發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丁善本要完成自己在丁家的目標，就必須在主動選擇或被迫選擇中與法治社會背道而馳，而丁善本要得到親生弟弟的肯定，就必須拋棄一切舊秩序，以新生兒無牽無掛的狀態，走入新秩序的懷抱。 

丁榮邦老友金運亨（許紹雄 飾），是前期唯一知曉丁善本處境的朋友。

丁善本的親生弟弟鐘守康（溫兆倫 飾），是一名黑白分明的警察。

信任新秩序，丁善本會傷害對自己有養育之恩的丁家，傷害與自己一同長大的弟弟丁善行；利用舊秩序，丁善本會傷害好不容易承認自己的鐘家，傷害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弟弟鐘守康。更迫在眉睫的是，丁善本在這樣的斡旋中進一步失去了自我，他的全部感情投入如何維持兩難局面的平衡，他希望自己能夠對得起所有人，能夠在情義上交出完美答卷，但卻將自己徹底異化為工具人，儼然不知需要考慮自己。

丁善本還在掙扎用舊秩序維護情義，但在監控等新技術手段的幫助下，舊秩序的余地已接近消失。他只能嘗試尋找新秩序的漏洞，但卻愈發無力，且不得不為自己尋求漏洞的行為付出藐視法庭并被拘禁的代價。 

丁善本想為桂麗芙頂替殺人罪，但監控錄像成為了鐵證。

作為工具人甚至圣人的丁善本不需要旁人理解同情，但是作為人的丁善本卻著實會感到痛苦。當他為丁家奉獻一切卻被誤解，當他為了情義犧牲自己的愛情，當他明明被陷害卻無法得到親生弟弟的信任。他也曾在法庭上因為傷害自己真心喜歡的女友，放棄自己的幸福而嚎啕大哭。可惜，將他包裹在情義內的大家長信念，讓他一次又一次，在新舊秩序交替的旋渦中被拍得稀碎。

“圣人”丁善本

破局

破局的方式卻比丁善本想象得更簡單。

其實劇中的一條支線早已暗示丁善本應當如何做：丁善本的幼妹丁善茵年幼時因發燒導致腦部發育較差，以低能兒的狀態成長至十九歲。丁善本的繼母極其心疼幼女，將茵茵完全放在自己的眼皮下養育。繼母擔心茵茵受到他人歧視，十九歲之前的茵茵沒有任何朋友，也沒有任何自己的生活，繼母要求她必須掌握鋼琴這一技能，而其余的謀生手段則絲毫都不交給她——因為丁家的小姐不需要做這樣的事。

然而在這樣的過度保護下，茵茵先是感到孤獨、痛苦，央求兩位哥哥能夠帶自己認識更多好朋友，繼而感到空虛、寂寞，因為所有人都在工作，都在為家、為社會貢獻自己的力量，而自己仿佛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虛度時光。

在茵茵的自我努力與家人的包容下，她逐漸有了新的朋友，也嘗試學習如何自理，如何照顧自己，甚至也嘗試尋找工作而證明自己同樣是一個“有用的人”。丁善本遭遇誣陷時，茵茵愿意挺身而出，為大哥作證。盡管仍然因為低能問題，被控方律師問得無法爭辯，但卻已經盡自己所能做到了最好。在茵茵遭遇的數次風險中，繼母幾乎要以強勢的態度阻止茵茵，但最終仍然選擇相信自己的女兒，并且在女兒受到傷害時，作為后盾緊緊擁抱她。 

丁善茵（胡杏兒 飾）在男朋友司徒佳（陳國邦 飾）的陪伴下要求上法庭作證。

法庭上，母親丁申如寶（黃淑儀 飾）抱住被逼問的女兒。

最終，茵茵不僅擁有包容她的朋友，也擁有可以引導她的戀人。雖然低能這件事是既往歷史，無法改變，但人生卻慢慢回到了茵茵自己的掌握之中。

茵茵的狀態實則與丁家一脈相承。丁家原本的狀態不夠強大，作為家長的丁善本又試圖用過度保護的方式去照顧它。弟弟丁善行更加覺得自己無用，被看低，險些導致丁家走上絕路。丁善本原本只需要在弟弟丁善行碰壁時給予弟弟依靠，并不需要讓自己成為首當其沖的載體，他越不想讓弟弟受到傷害，丁善行就越不知道應當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后果，最終成為丁家與社會的巨嬰。其實如果早些放開手，丁家也好，丁善行也好，固然要在社會的毒打中吃些苦頭，卻也會在挫折中迅速成長，迅速過渡至能夠自我掌控的狀態。或許丁善本不用付出那么多代價，或許誤會也不至于令丁家傷筋動骨，不至于到對峙公堂、傷亡坐牢的地步。  

丁善本與程天藍傾談

最終，在極端事件中，丁善行終于在最后一刻醒悟，并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作為警察的鐘守康，面對自己的誤判也沒有絲毫遲疑，在法庭上坦蕩承認自己的失誤。丁善本以幾乎付出生命的代價，終于得以在新舊秩序的旋渦中脫身，攜女友定居海外，遠離一切紛爭。

至此，舊秩序的一切殘余都被新秩序碾碎。

余談

除了集中表現在丁善本身上的新舊秩序碰撞外，這部二十年前的港劇還有著不少令人感到“心里一松”的片段。

當得知男友是gay且已移情別戀時，程天藍在痛苦后選擇用輕松的方式面對↓↓

“做姊妹都可以”

桂麗芙曾為了救治植物人弟弟而選擇成為熊百韜的情婦，之后更被精神控制、虐待侮辱成為毫無尊嚴的泄欲工具。當她選擇勇敢面對這件事時，從她的朋友，到她的心儀對象，她的情敵，以至即將成為她婆婆的人，都不曾對她有任何非議，并認為她勇敢且值得尊敬。甚至主創團隊也利用男主之口堅信，整個香港都只會痛斥傷害桂麗芙的人，而不會對桂麗芙進行蕩婦羞辱。 

桂麗芙（向海嵐 飾）自我貶低，密友田嘉芮（劉綽琪 飾）毫不猶豫地鼓勵她。

大家都站在桂麗芙這一邊。

程天藍與桂麗芙雖因同樣喜歡丁善本而形成情敵關系，但二人之間卻無任何針鋒相對或雌競的意味。 

理性對待感情上的“競爭”。

程小雨從交警考為刑警，家中的父母姐姐都為她高興，沒有一位家人在這樣的時刻澆冷水，質疑工作太危險不允許小雨轉職。 

程小雨的父母為她轉職刑警而高興。

長期以來認為妻子就應在家做好主婦的程在山，也在妻子用珠寶設計大獎證明自己，并厘清夫妻之間應當平等后，學著成為家庭煮夫，體會妻子二十余年來的辛苦。 

一家人其樂融融品評父親廚藝。

正是這些細節，讓《流金歲月》在商戰與家庭爭產的冰冷故事外，又有了不少溫情的底色。在它描摹的那個香港，所有高喊著自己“有強權無公理”的父親終究會諒解子女，好人會有圓滿結局，惡人則會被法律制裁，舊秩序逐漸被新秩序替代，所有擁抱新秩序的人，都會在新秩序的庇佑下，銘記這段“golden faith”，終生不忘。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