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作者

王宇航

最近在某酷上開彈幕看87版的《紅樓夢》，“酸鳳姐大鬧寧國府”一集。彈幕上，網友針對尤二姐死后平兒的行為，頗有爭議，還挺有意思的。

有譴責平兒，說她不是好人，覺得她忘恩負義，背叛了鳳姐；說她兩面三刀，不僅不給王熙鳳打圓場，還開始上眼藥了，最后還是因為男人出賣鳳姐了。

有同情平兒，說平兒活到現在就是奇跡，是夾縫里求生存；說平兒是真哭，與其說哭尤二姐，不如說哭自己，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也有用宅斗的眼光來審視的，說平兒這丫頭心機比誰都重，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后。平兒把王熙鳳看透了，心涼了半截，開始給自己留后路了。

曾香港作家亦舒（現加入加拿大國籍）在其著作《紅樓夢里人》亦曾這樣說：

苦尤娘賺入大觀園——誰告的密？

園中九停人知道此事，裝作不知，王熙鳳如何得知？

平兒說聽旺兒說的。

平兒為什么要說與璉二奶奶知道？忠心？還是害怕地位更加不如？（“妹妹只管受禮，他原是咱們的丫頭，以后快別如此了。”）

這宅斗的“內味兒”，就出來了。

每一個《紅樓夢》的粉絲，都不宜妄自菲薄。說不準自己的哪個觀點，無意中便與泰山北斗級人物不謀而合。畢竟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前兩天我讀到這樣的一句話，覺得形容平兒，最恰當不過：

善良久了，稍微有點防備，別人就會認為你有心機了。

其實書中，并沒有像電視劇演得那樣的兩面三刀。電視劇中，平兒背后在賈璉面前給鳳姐“上眼藥兒”：

“還說梯己呢，你去送靈，前腳走后腳就進來，翻箱倒柜的，凡值點錢的都搜刮走了。這是她平時積攢的二百兩碎銀子，我偷出來的，你拿去先用吧，只是別作聲才好。”

而書中，平兒其實還是很厚道的。書中是這樣寫的：

平兒又是傷心，又是好笑，忙將二百兩一包的碎銀子偷了出來，到廂房拉住賈璉，悄遞與他，說：“你只別作聲才好，你要哭，外頭多少哭不得，又跑了這里來點眼。”

我倒是讀出來平兒對賈璉的愛憐之情，有幾分柔情似水的溫柔。平兒并非是自愿做賈璉的妾室的，被逼無奈。既然木已成舟，無論愛與不愛，總有幾分情分在其中，畢竟“一夜夫妻百日恩”。尤其那個男人，無論渣與不渣，都無可厚非的是自己終身的仰仗。在第五十五回，從興兒嘴里，交代了平兒成為賈璉妾室的前因后果：

“雖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里掂十個過子呢，氣的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而，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告平姑娘。”

“這平兒是他自幼的丫頭，陪了過來一共四個人，嫁人的嫁人，死的死了，只剩了這個心腹。他原為收了屋里，一則顯他賢名，二則又拴了爺的心，好不外頭走寫的。又還有一段因果：我們家的規矩，凡爺們大了，未娶親之先都先放兩個人服侍的。二爺原有兩個，誰知他來了沒半年，都尋出不是來，都打發出去了。別人雖不好說，自己臉上過不去，所以強逼著平姑娘作了房里的人。那平姑娘又是正經人，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倒一味忠心赤膽服侍他，才容下了。”

從這樣的兩段話中，可以看出平兒的命不由主。本不愿與人做低伏小，卻在主子的逼迫下，不得不與人做了上不了臺面的通房丫鬟，再得主子的臉，在外人，即便是劉姥姥這類村婦看來，也不過就是個有些體面的下人罷了；一起陪嫁的四個丫鬟，嫁的嫁，死的死，可見王熙鳳的狠辣和平兒處境的艱難，一個不小心就是萬劫不復。在第四十四回，賈寶玉是這樣評價平兒的處境的：

忽又思及賈璉惟知以淫樂悅己，并不知作養脂粉。又思平兒并無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人，供賈璉夫婦二人。賈璉之俗，鳳姐之威，他竟能周全妥帖，今兒還遭了荼毒，想來此人之命薄，比黛玉猶甚。

所以網友在彈幕上說，平兒是夾縫里求生存。那么，她對鳳姐有怨言嗎？

我想，不能說一點怨意都沒有。畢竟平兒也是個女孩兒，也是有生理上的需求和心理上的空虛。她若想得到賈璉的疼惜，勢必要迎合賈璉的淫欲；然而礙于鳳姐的狠毒，她又不能這樣做，畢竟五個前車之鑒擺在那兒（三個陪嫁+兩個通房）。在第二十一回的回尾聯是這樣說的：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

其實這一回，電視劇演的王熙鳳，我個人感覺有點用力過猛，發現賈璉和平兒獨處，王熙鳳是劈頭蓋臉地斥責平兒。我覺得與其疾言厲色，莫若皮笑肉不笑地陰陽怪氣。

那個時候平兒的怨，是輕怨，并無年深日久的積累。真正加深了這種怨憤的，不是她在第四十四回被賈璉和王熙鳳當出氣筒，混合雙打，亦非如上文亦舒所言，她的地位難保，而是她的日子，一直是冰冷的，只有主子的恩義，沒有紅塵的溫情。

她一直勸王熙鳳少操勞，省心些，爭取早日誕下子嗣，或許也是有私心的。或許她以為，等王熙鳳生下個兒子，她會被允許有個孩子，有個安慰，有個伴兒——那將是她僅有的血脈親情。而尤二姐的孩子沒能生下來，讓她的日子，忽然望不到頭了。

王熙鳳的小產，是因為操勞過度，好好的一個哥兒，六七個月還掉了。但是賈府卻是過河拆橋，只看到了王熙鳳未能給賈璉留個后兒，并不心疼她的辛苦和遭遇。從賈府老太太對偷娶尤二姐的態度，還有王夫人的態度——

正因為她風聲不雅，深為憂慮，見他今行此事，豈有不樂之理。

就知道，賈璉這納妾，是必定要提上日程的，不管鳳姐樂意與否。即使不樂意，賈赦不是也能硬塞個秋桐來嗎？

王夫人是和鳳姐一樣的人。你看王夫人打金釧，和鳳姐打小道士，可是一樣地干脆利落。只是王夫人人老精，鬼老靈，她把得罪人的事兒全丟給鳳姐了，自己做個佛爺。大事小情的，還不是鳳姐要請示她。

你看王夫人攆完晴雯后回賈母的話，多有水平，說晴雯啊，心大了，自己不學好，辜負了賈母的期望。本來攆晴雯，算是駁了賈母的臉面，賈母應該不高興的，但是一則老人帶孫子，最怕的是在兒女處落埋怨；二則，王夫人把鍋全甩給晴雯了，處處捧著賈母，這賈母也就不好不高興了。

王熙鳳是太過鋒芒畢露了，顯得她機靈。而王夫人這個人，和薛寶釵是同款——綿里藏針，會做人。所以她要比王熙鳳看事情更透徹。她覺得不雅，就已經是勢在必行了。

在這種情況下，王熙鳳只顧著自己的婚姻和地位，卻從未考慮過平兒處境的尷尬。尤二姐是個好的，性子軟和，對平兒并無大礙；但那秋桐是個刁的，可不是省事的主，仗著自己是賈赦給的，作威作福。平兒出于善心，給尤二姐送兩頓飯，也要受秋桐的排揎。

可是，王熙鳳卻未曾想過，提一提對她忠心耿耿的平兒的位份，依然要她做一個通房丫鬟，給多了一層又一層的主子磕頭，甚至賈璉的雨露，即使王熙鳳不能獨占，仍舊分不到平兒的頭上。

為了生存，平兒也不是不能忍。真正讓平兒寒心的是，尤二姐的孩子沒有了，尤二姐也因此吞金自殺了，讓平兒看清楚了她慘淡的未來——不僅沒有男歡女愛，還不能有做母親的權利，要么孤獨終老，要么死無葬身之地。

古代的女人，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平兒從第五回出場，那時賈寶玉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孩童，到第八十回，賈寶玉已經十八九歲了（見我的上一篇《》），七八年的時間，又沒有病，為什么一直沒有子嗣？尤二姐才跟了賈璉多長時間，就已經懷孕了。而那個孩子，是在外院懷的，卻是在府里沒的。

若說平兒為什么會“變心”，是因為她想在這個不公的世道中，好好地活下去。

原標題：《平兒“變心”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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