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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姆斯基:種族主義威脅理性話語、基本權利和最脆弱的人群
諾姆·喬姆斯基是現代語言學之父、哲學家、熱忱的社會運動參與者、享有盛譽的麻省理工學院的榮譽退休教授,88歲的他仍保持著對美國社會及貫穿其中的政治動力的顛覆性觀察。唐納德·特朗普贏得美國大選一年后,在接受法國《解放報》的采訪時,這位曾對媒體、美帝國主義和大企業的貪婪進行猛烈批評的知識分子回溯了讓6300萬美國人投票給這位共和黨億萬富翁的那種“無對象的憤怒”。他認為,那種憤怒誕生于美國夢的死亡、種族間的斷層以及民主黨人的小把戲與判斷失誤。
以下為訪談全文:

諾姆·喬姆斯基。
《解放報》:一年以來,媒體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唐納德·特朗普引發的日常爭議中。在這些持續不斷的喧嘩之外,您認為特朗普總統有沒有連貫的經濟、政治、外交和意識形態規劃?他或者他的親信有沒有利用這些喧嘩來分散大眾的注意力?
喬姆斯基:顯然,我們并沒有掌握明確說明他們意圖的內部資料。但他們的套路是相當清楚的,無論這是特朗普有意為之,還是他個人肆意妄為的結果。整個進程在兩個層級中進行。在第一個層級中,我們有這么一位怪異的人物入主白宮,他靠壟斷每天的新聞頭條來擴展自己的勢力。他嫻熟掌握的技藝就是發布一條比一條更加匪夷所思的聲明。當分析家與事實核查者們花時間去確認其中的謊言程度或是離譜程度時,他已經發布了下一條聲明,而所有人都已經忘了上一條是什么。同時,他通過表達對權勢集團的鄙夷,滿足著那幫忠實而極端的支持者,這些人蔑視權勢集團——這樣做經常也是有理由的。在第二個層級中,由保羅·瑞安(眾議院議長)及其幫手領導著的共和黨內最兇惡的一群人在利用這一切來為自己的靠山——即超級富豪們、權勢強大的企業——服務,他們一片片地拆解本應為大眾利益服務的聯邦政府,他們認為大眾不值得關心。
《解放報》:對您來說,特朗普的勝利是多大的意外?
喬姆斯基:這是一場意外,但不是巨大的意外。新自由主義攻向民眾的這些年間,兩個政黨都大幅右轉。支持克林頓的民主黨人或多或少就是我們從前所稱的“溫和派共和黨人”。共和黨則完全出離了傳統議會的光譜。他們的政策是如此反動,以至于為了獲得選票,他們必須吸引那些一直存在、卻很少被當作政治力量進行動員的社會團體:福音派基督教徒、白人至上主義者、激進國家主義分子。在新自由主義這些年間,這些團體曾被隔離在外。由于財富驚人的集中,在上一個世代,大部分勞動者已經被粗暴剝削。這些年來,每一個參加共和黨初選的候選人如果不是來自權貴階層,便會被權勢集團系統性地碾壓,而權勢集團可以指定上位的人選,比如最近的例子便是米特·羅姆尼。2016年的差別就在于:這位橘色頭發的浮夸騙子成功做到了比他們還要狡猾。但除此之外,一位有著大量媒體與金錢支持的億萬富翁贏得選舉,這本身并不讓人驚訝。2016年真正的重大意外,是伯尼·桑德斯競選時令人驚愕的成功。他打破了美國政治歷史的悠久傳統:一位不知名的候選人,沒有金錢和媒體的支持,且敢于稱自己為“社會主義者”(在美國,把一個人稱為“社會主義者”通常帶有貶義)。
《解放報》:在您最新的作品《美國夢的安魂曲》(Requiem pour le rêve américain)中,您認為以關于社會流動性的承諾為基礎的美國夢已死,不過它依舊在為政治話語提供養料。特朗普的“讓美國再次偉大”即是最新的例子。為什么對選民來說,這一訊息依舊這么具有吸引力?
喬姆斯基:并不是對所有選民,而是對其中的一部分具有吸引力。特朗普的選民基礎已經被很詳細地研究過。他們屬于中等收入階級、男性、小資產者、白人、來自鄉村(這包括了在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過程中遭到慘重打擊的小型工業城市)、社會問題上的保守主義者、通常深信宗教。當中也有一部分工人階級,他們中有很多人曾被“希望”與“改變”(奧巴馬2008年的口號)的訊息迷住,投票給奧巴馬,卻對之后的結果感到深深的失望,從而絕望地轉向工人階級最兇惡的敵人。特朗普的支持者們傾向于著眼過去,他們幻想著在辛勤工作的父輩和祖父輩那時,每一代人都會比之前一代過得稍好一些。只是到了這一代,突然停滯了,原因他們并不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他們自己就很容易去尋找替罪羊:比如里根聲稱的“福利女王”(welfare queen)——暗指黑人或是如今特朗普口中的墨西哥人……在或近或遠的歷史中,這已經屢見不鮮。
《解放報》:是什么引領著民眾,讓他們違背自己的利益去投票?在您的書中,您提到了“無對象的憤怒”……
喬姆斯基:與世界很多其他地方一樣,戰后的美國經歷了兩段主要的社會經濟發展時期:受調控的資本主義大幅發展的70年代,那時相對而言比較平等,給許多民眾帶來了大量的實利;接著便是反動的新自由主義時代,對大部分人而言,它先導致了停滯,然后就是倒退,它侵蝕著民主責任,放任金融機構快速而危險地擴張,使得財富與權力可恥地集中在一小部分人手中。民眾的這種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但如果民主黨沒有耍把戲,伯尼·桑德斯或許可以拿下初選。這一點的重要性被媒體和評論者刻意壓低了。而這一結果顯示:恰恰相反,一部分選民是根據自身利益方向去投票的。
《解放報》:我們如何透過人口的變化來理解今日的美國、理解2016的選舉和部分民眾的憤怒?
喬姆斯基:種族問題十分關鍵,且有著極其深厚的歷史淵源,我們就不在此展開了。白人勞動者的比率在降低,根據某些指標,白人在全部人口中將很快成為少數?;煅偨y的當選激怒了一部分民眾。大約四分之一的共和黨人竟相信奧巴馬可能是個敵基督!特朗普曾經是“出生陰謀論”這一謬論的領頭人,他借此聲名大噪。這一陰謀論聲稱奧巴馬并非出生在美國,而是在肯尼亞或其他地方。奧巴馬醫改遭到如此憎恨的一個原因就是,與這項法案連在一起的這個人在很多人看來就是一個黑人叛徒甚至是一名穆斯林!一些有趣的研究顯示,“平價醫療法案”比“奧巴馬醫改”要受歡迎得多,而它們指的完全是同一樣東西……特朗普拔下了瓶塞,讓種族主義和這些危險的思想與信仰傾瀉而出,使他們合法化。直接受到威脅的不僅是理性、文明的話語,更是基本權利以及最脆弱的人群。
《解放報》:特朗普出任總統,會讓誰獲益?
喬姆斯基:這很明顯:位于共和黨右翼這個最兇惡的團體、極為富有的階層以及大企業。最極端的危險是,特朗普政府讓美國從對抗氣候變化的斗爭中撤出。特朗普和共和黨大部分高層一樣,并不相信有人類活動引發的氣候變化。這屆政府取消環境保護法規、禁止針對氣候變化威脅的研究,它以短期經濟利益為名,把人類推向災難。他們解釋道,為了“增長”與“就業”,必須開采并使用更多煤炭——這是一種委婉修辭,為的是掩飾那個不能說的七個字母的單詞:“利潤”(profits)。另外,核戰爭的威脅也在增加……同時,民主黨人齊心協力把注意力集中在頂多算是邊緣性的問題上,比如俄羅斯對這場神圣的選舉的干預。要測定這些干預的效果是很難、甚至是不可能的。且無論如何,俄羅斯對選舉的影響干預還是低于富有金主與私人企業。更別提美國在歷史中的角色、美國對其他國家政治進程的頻繁干涉了……
《解放報》:為了抵抗不平等、為民主制度重新賦予合法性,您一直倡導社會活動與社會動員。在您看來,美國人被充分動員了嗎?
喬姆斯基:動員從來不夠,但也已經相當可觀,這得益于桑德斯競選留下的遺產、以及其他諸如黑人生命平權運動(Black Lives Matter)、環保運動、“庇護城市”(villes sanctuaires)等種種運動。道阻且長,但我們肯定不會缺乏機會。
原文刊于11月7日法國《解放報》網站:http://www.liberation.fr/planete/2017/11/07/noam-chomsky-les-supporteurs-de-trump-ont-tendance-a-regarder-le-passe_1608499,原標題為:諾姆·喬姆斯基:“特朗普的支持者們傾向于著眼過去”。
(感謝宋邁克對譯文的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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