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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相患者在健身房有過的小小努力,全世界只有兩個人見證過 | 三明治
原創 安心 三明治


作者|安心
編輯|邱不苑

我睜開眼睛,已經是下午了,身體和床鋪都臟兮兮的,房間里也充斥著一股不新鮮的泡面味道。我已經在這張床上躺了兩周了,除了吃東西上廁所和偶爾一次的清洗身體,我都一動不動。
自從不久前抑郁癥再一次發作,我就沒有去上班了,也不再接聽電話,接電話對我來說是一種酷刑,任何形式的與外界的交流都讓我痛苦不已。我想關機或者開啟飛行模式,但又怕會引起更大的麻煩,萬一有人上門來找我呢?這個房間是公司給我租的,他們知道地址,我無比害怕這種可能性。
但不幸的是,在這兩周里我的手機不停的響起,理由顯而易見,沒人知道我為什么突然從工作崗位上失蹤了,我的物品原封不動的放在工位上,逐漸的,各種各樣的事情開始需要找我,我畢竟是一個管理材料的秘書。上司發來一次又一次的語音邀請,后來是無奈的語音消息:“你至少得接聽我的電話,然后我們才能重新安排你的工作”。
從任何角度來看這都是徹頭徹尾的失職和不負責任,我深深知道這一點,但無法控制自己想要逃避一切的,越來越低落的心情,不管是自己當下的樣子還是可能給周圍造成的麻煩,甚至是潛在的他人對我的看法,一層一層像黑色的濃煙將我包裹在內。但只要我閉上眼睛,堅決拒絕這一切叨擾,拒絕面對生活的話,仿佛還可以堅持下去。
唯一還有些交流的人是媽媽,我用微信打字給她:“我今天想洗澡,但是我動不了”。
“沒關系,先吃點東西,等有力氣了再洗,不洗也沒關系”,媽媽每天最擔心的是我有沒有好好吃飯,因為抑郁發作的時候,我有時候會不吃飯,這五年來,我在自己學習工作的每個地方都有發病,北京、俄羅斯、比利時、老家,這回是南京,她也變得有經驗了。
不過我確實沒有好好吃飯,每次答應她吃飯以后都是糊弄糊弄,抑郁的時候任何飯菜都無法給我帶來快樂,只要能有東西給我填飽肚子,不至于因為腹中空空而情緒更加低落就可以。
這一天快結束的時候,我又發微信給媽媽:“我要不要現在去洗澡?”
“鼓鼓勁,一鼓作氣,就完成了”,她很有耐心地鼓勵我。
又過了幾個小時以后,我走出浴室,把衣服塞進洗衣機。
“我洗好了。我還洗了衣服?!?/p>
“真棒!媽媽為你驕傲!”
如果有人以為抑郁癥患者不能行動期間,會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連續睡很多天的話,那只對了一半。我的體驗是,雖然真的很疲倦,每天有十幾個小時昏睡不醒,但醒著的時候十分空虛煎熬,而且仍舊疲憊不堪。時間會把自己拆解為一分鐘又一分鐘,排著隊來和你認識,我跟他們討論不同的話題?!澳愫脝?,這一分鐘?我剛剛和上一分鐘討論了關于人性善惡的問題,現在我們來討論一下關于失眠的問題吧……”
這種煎熬逐漸讓我難以忍受。我躺在床上,看著每天正午窗戶透進的陽光,天氣這么好,我的心靈卻像一座空殼,每天除了昏睡、哭泣,什么都做不了。有一天我的自我痛恨就這么達到了極點,我在手機軟件上做了預約,去了步行100米遠的健身房。

當我乘電梯下到一樓,走在好久不見的馬路上時,有種身體不太受控制的感覺,眼睛也不舒服極了。畢竟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活動過身體,且一直在吃不健康的食物。那家健身房新開不久,我上班的時候每天會路過。進入的時候我很忐忑,因為我從沒健身過,這次冒險只是因為在網上看到鍛煉身體對抑郁癥有奇效。
這是家包月會員制健身房,教練幾乎沒有怎么使用銷售技巧我便接受了條款,成為了他手下身體最弱的會員。教練安排我隔天去鍛煉一小時,我很滿意,因為這會成為我接下來為之努力的全部生活內容,其他時間我可以在家恢復元氣。
一開始的幾次我十分寡言少語,我不想和教練有過多交流,不想他知道任何關于我的事情,在一對一的教室里我每次都保持一言不發的上完課然后回家,躺下。教練是個年輕小伙子,我終于鼓起勇氣開口和他講話,是因為實在吃不消運動的強度了。
“教練,我覺得這個強度對我來說太大了。”
“這算什么啊,強度太小沒效果,只有一點一點加強度才能進步啊,況且我已經給你放了很多水了?!?/p>
“不是,我已經說過很多次了吧,這個強度我真的吃不消,我不是想要偷懶。”
實際上身體太疲勞的時候,情緒也會受到很大的影響,我已經好幾天感到不舒服了,如果是這樣的話,想要改善身體的初衷就不成立了。但我一開始就決定不給沒什么關系的人知道我的病。可此時此刻……
“教練,我有抑郁癥。”我無奈地看著他,“如果運動強度我接受不了的話,會造成病情惡化的?!?/p>
不出所料,沒過多久,健身房的大家都知道我有抑郁癥這件事了。主要是教練和老板,他們喜歡在我組間休息的時候好奇地問我有關抑郁癥的事情。
不得不說,躺尸之余能有人溝通溝通感覺還不錯。我跟他們解釋我來鍛煉就是因為抑郁癥,這種病需要看大夫吃藥,我已經吃了五年了,但是每年換季的時候都容易反復發作。今年就是這樣,本來春夏的時候都控制的很好,現在看來工作也要丟了。
但比起工作,那段時間我幾乎寄全部的希望在運動上了。我對心理層面上還有藥物的治療有些失望,他們這些年根本沒有治好我,我懷疑抑郁情緒肯定是因為自己從不運動導致沒有健碩的軀體而趁虛而入的。在健身房的所有會員中,據教練說我是最弱的一個,我當然相信,每次我上跑步機5分鐘內就會汗流浹背。另一個也這樣的人,離奇的是個教練,那就是老梁。
一開始我完全沒猜到老梁在這間健身房里是做什么的,我以為他是個鐘點工??菔莸纳聿?,常年打工帶來的一點含胸駝背,一身黑色劣質運動服從沒換過。他基本沒在休息的,要么是倒垃圾收快遞,要么和教練說著什么,有時候也看到別的教練帶著他訓練。但作為一個20多歲幾乎只對帥哥感興趣的膚淺女性,我對這位過于平平無奇的路人甲大叔是一點了解的欲望都沒有。
自從健身房的人(也無非是老板、我的教練和老梁)都知道了我的事以后,我被動的開始和大家熟絡起來,組間休息的時候教練都會和我聊兩句。有一天我實在沒什么話題可說才問教練:“那個大叔今天沒來嗎?”
“你說梁教練嗎?那個年齡大一點的?”
對“梁教練”這個稱呼不得不說,我震驚了一秒。他居然是個教練嗎?
“他今天參加入職培訓去了,他也是剛來應聘做教練的,之前是搞騎行的?!苯叹氄f。
我對這位“梁教練”有點改觀了,或許他精瘦的身材是騎行這種特殊的運動形式帶來的,而黢黑的肌膚來源于高原上的紫外線,他可能比我想的要酷得多!
下一次去鍛煉的時候梁教練又在了,我得知他平時就住在健身房。平時他對待人有些刻意討好,會主動給我倒好溫水,然后側著身用雙手將杯子放在我面前(這一點讓我印象深刻)。如果我回應他和教練間的話題,他會高興的不行,然后用東北口音的普通話跟我們聊下去。知道我身體弱,他也講起自己身體曾經有多么差,后來多跑跑就好些了。老梁看上去確實像個得過什么大病又恢復的人。
“老梁剛來的時候確實氣色很差,我們都不知道他打哪來的,穿一身花花綠綠的球衣,頭發也很長”,教練打趣道,“他就那么推門進來,說看到門口寫著招人,他想應聘。所以當天就面試了,就在這里呆下了?!?/p>
老梁不好意思的笑,按理說既然通過了應聘,就得稱為“梁教練”,但大家都只管他叫老梁。

翹班在家躺了一個月左右,我一個人去了南京腦科醫院。每次發病,我都是在前一段狀態積累下的極度疲累和焦慮中突然“宕機”,幾乎不吃不喝只流眼淚的躺半個月到一個月后,自己會爬起來到處去求醫問藥。每個患者的臨床反應和應對方法都不一樣,總之當我對大夫描述了我這些年來的病情后,他意味不明的微笑了一下:“就是說這些年來你什么都沒耽誤?”
我一時語塞,好像確實是這樣的。雖然這幾年我生活的過程充滿了這樣那樣的痛苦,也因為發病差點因為沒法參加期末考試而延畢,但因為一直有好好治療,所以每當病情好轉的時候我都能處理好自己的學業和生活,所以不僅沒有延畢,最后還高分拿到了碩士學位。在醫生的眼里,可能我病的程度很輕吧。精神科里有許多更嚴重的住院病人,我聽說過,去醫院的時候在門診大廳也見過。不像能在網絡上為自己發聲的年輕人,有很多患者是看上去就很貧苦,受教育程度很低的,我甚至不知道他們手里拿的那幾盒藥帶來的經濟負擔,會不會很快使他們的家人失去耐心從而放棄對他們的照料。但在此刻被醫生提醒起我的幸運,我該開心嗎?
這位大夫很友好地接受了我想要換藥吃的請求。抑郁癥患者如果對自己服用的藥物種類不滿意,是可以和大夫商量的。這次發作我的典型癥狀是焦慮,當時極度的焦慮整夜整夜的纏著我。每天只要我的大腦醒著,都在擔憂身邊的人是不是想害我,我沒了工作是不是很快就會餓死,我是不是沒有明天了,或者生活就永遠這么空虛無聊嗎?……等等負面思想不斷地攪和進我頭腦的一口大鍋里,讓我胸悶氣短,隨時落淚,夜夜夢魘。他開了我沒吃過的抗抑郁藥“帕羅西汀”給我,我沒想到他設下了一個“小把戲”在里面。
付了款去藥房取藥的時候,藥劑師疑惑地問我:“你要不要再找大夫確認一下有沒有寫錯,這個劑量有點大吧。”我告訴她沒事的不會開錯。有些抑郁癥患者尤其是家屬非常忌諱精神藥品,但我習慣了,并且十分寄希望于一劑猛藥可以將我從精神的極度痛苦中解脫出來。
一般精神藥物會在服用兩周后起效,由于新藥的用量幾乎是我從前穩定用藥劑量的兩倍,我的精神很快有好轉的勢頭,教練也稱贊我比剛來時的精神狀態好多了。但很快新的問題就出現了,一改之前的頹唐,我開始討厭每天重復單調的生活,越來越亢奮激動,有時候徹夜不眠的思考,一天可以發七八條朋友圈;教練震驚于我的雙臂啞鈴劃船從一邊4kg直接躍升到8kg,連連稱贊我是增肌奇才;周末我的一位老同學約我劇本殺,在全是陌生人的十人本里我幾乎化身一位神秘古代領袖輕而易舉的hold住全場。
周一是我每次復診的日子,醫生聽完我對最近情況的描述后告訴我,我轉躁了。
我被確診雙相情感障礙,大夫給我的大劑量藥物讓我真正的病情顯露出來。雙相情感障礙又稱為躁郁癥,和一般的抑郁癥不同,患者的狀態不僅有抑郁,還會有躁狂,一般用于治療抑郁癥的藥物可以簡單理解為幫助人情緒變好,但是用藥多的話,如果是雙相患者便會轉為躁狂發作,也就是轉躁。躁狂期常見的反應是睡眠減少、思維和話語奔逸、行為增多、性欲亢進等。在過去的幾年我一直被當作普通抑郁癥來治療,因為我的躁狂情緒出現的極少甚至沒有,一般容易被誤診為普通抑郁,是典型的雙相情感障礙二型。
我其實沒有多驚訝,因為這些年我也時常懷疑自己是不是雙相,只是非常不愿意接受這種可能,因為相比一般的抑郁癥,這種重性精神疾病更難治療,幾乎沒有治愈的可能性,只能控制。但既然這一次事實擺在了面前,我也只好接受之前的誤診,重新接受針對雙相的藥物治療,畢竟,如果不好好治療的話,這種疾病會像近視一樣不斷的加深。
讓我開心的是終于可以換藥吃了,大夫開了碳酸鋰和丙戊酸鎂給我,這倆都是針對雙相的心境穩定劑。過去一個月帕羅西汀讓我感到十分的恐懼,我只想趕緊擺脫它??挂钟羲幨怯蟹浅6喔弊饔玫模転槿耸熘囊豁椌褪切怨δ苷系K,但我之前服用過的各種藥物都沒有帕羅西汀在這方面給我留下的心理陰影深重。幾乎是服用它的第一天開始,我的生殖器就麻木了,這就好像你的一部分感覺能力被拿走了,比如失去味覺嗅覺什么的。我感覺自己變得不完整,這種不完整帶來的無能感可能就像女性在更年期對衰老和死亡的恐懼一樣。總之它意味著你毫無辦法的失去了原先那個姣好的自己,而你并沒做錯什么。即使花好幾個小時在腦海里想要喚醒自己曾經具備的一種能力或者說感覺,用手撫摸自己的胸部和大腿,最后都還是以失敗告終,接下來的半個夜晚我會停不下來的在網上瀏覽同病相憐的人們互相交流自己的經驗。
這錯誤的舉動會使得你的后半夜更加心驚肉跳,頭疼腦脹,輾轉反側,因為不只你自己,大家都怕極了,紛紛分享自己的經驗。近年來隨著吃藥治療的人逐漸增多,pssd群體數量也在上升,這是個對老患者我來說也新鮮的詞,Post-SSRI Sexual Dysfunction,就是在使用抗抑郁藥后長期存在的甚至不可逆的性功能障礙,外網上對此現象的研究論文在逐漸增多。
可在屬于我的白天的現實中,一切都溫和而光明。當我和大夫講接受不了帕羅西汀的副作用時,他問道:“你結婚了嗎”,我回答沒有,他又困惑的追問:“那你擔心這干嘛?”在在場的實習大夫友好目光的洗禮下,我一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不過當老大夫確信的說:“這種藥物是會造成高潮困難,不過是可逆的,停藥就好了”,我才不至于困窘的要死。
從醫院回家后我開始換藥吃,抑郁癥藥物是需要逐步增減劑量來用藥和停藥的。帕羅西汀的停用在我身上產生了強烈的戒斷反應,好幾天來我的心率一直保持在120以上;成宿的做夢,夢中離奇的景象極為生動,我全記得住;還有暴飲暴食,強烈的食欲驅使我每天叫四次外賣,感謝那些工作到十點后的餐廳,方便我不費力氣便能大快朵頤。這些反應持續糾纏了我兩個月之久。

我沒有跟健身房的人講自己確診雙相的事,和不了解這種病的人解釋自己的病情畢竟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不過我的“抑郁癥”仍是我在健身房時大家聊的主要話題之一,出于好奇也出于想寬慰我的好意。
當時我已經一個多月沒上班了,還住在那間獨立的公司給租的宿舍里,我的生活僵持著,總有一天,可能是幾天后,也可能更久,我得去公司打包行李,辦理一些把自己清除出去的手續,結束這種尷尬的狀態。但是我沒有力氣,不管是做決定的意志力還是搬運一件東西的體力,我仍然需要媽媽給我鼓勵才能起床去洗澡,每天去健身房和下樓取外賣就是我能做的極限了。空虛無聊的時候,我開始賴在健身房不走,那里生意很差,總是只有我和教練還有老梁。
教練是一個20出頭剛畢業的年輕人,一起聊天的時候,老梁總開玩笑吐槽他“什么都不懂”。這指的是教練很單純,是那種多少可以稱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小孩。
有一天帶我做俯臥撐的時候,他注意到我指甲上有一些殘存的指甲油,就問我:“你這個涂了多久了?還沒掉???”
我說:“好久了。你看這長出來的全被我剪掉了?!?/p>
他興奮地說:“我也是最近才知道指甲和頭發都是從根部開始生長的,我以前一直以為他們是從末端開始長的?!?/p>
“一萬個人里面也不會有一個人會有這種想法吧,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你也挺優秀的”,我笑他說。
再說老梁。老梁在健身房工作兩個月了,看上去健壯多了,也不再駝背了,以前他看上去瘦弱地像剛做過腫瘤手術似的。和老梁的交談中,我知道他原來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種專業騎行選手,而是騎著三輪車從東北老家出發,向西繞了半個中國最后來到這里。而他選擇騎行的契機和我來到這里開始健身是一樣的:身體太差每天只能躺著,感覺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死掉了。老梁說,有一天骷髏一樣的他從床上爬起來,卷起鋪蓋放到三輪車上,第一天就騎了20公里,晚上他把車停下,一頭栽倒在路邊昏睡了過去。就這樣騎了一個月、兩個月以后,他適應了路上的風霜,身體也好起來了。
但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離開家,騎行。我們每次聊天都是只言片語的。按理說一個人的故事不該這么不符合常理,一般人都能說明白自己從哪來到哪去。
比如說我自己,我就是一個讀完書剛出社會的人,現階段我的任務是工作和戀愛。哪怕從十年前開始一些精神上的問題就常常使我的生活變得有些困難,但我從未脫軌,即使在每一次想要自殺的邊緣,我都在努力掙扎著自救,求醫,最終使生活往“正確”的軌道上回轉。我不理解40多歲的老梁為什么不是待在家里,考慮著父母的撫養、子女的教育、自己的養老保險金和納稅之類的問題,而像一個吉普賽人似的“穿著一身花花綠綠的球衣”來應聘健身教練。何況他一點也不像一個健身教練。
教練有時候背地里跟我說:“老梁年紀大了,帶他練總是記不住動作,挺費勁的。”
確實,雖然一開始常見他積極跟著教練學,沒有學員的時候就出去發宣傳單,挺積極的,但時間久了感覺水平完全沒提高,要是我的話,應該也不會選老梁作自己的教練,哪怕只是輔助——這里的月費挺貴的呢。
有一天我們坐在一起聊天,那應該是老梁不告而別的前一周吧,我一直的困惑終于得到了解答。那天我們聊到精神病院,老梁突然說他去過,準確的說是進去過,然后和我們講起里面的各種“人才”。這些人物的事跡我一個也記不清了,因為老梁本身就是一個夸大其詞的,缺乏細節的敘述者,我只記得老梁說自己是雙相情感障礙患者,他以為我們不知道這是什么,還用一兩分鐘科普了一下癥狀。
“躁郁癥就是你躁狂的時候控制不住自己的,跟發瘋了一樣就只想打人,攔都攔不住,但是過了以后又會很抑郁,好幾個月都不想動?!?/p>
我嘴上哦哦著,沒緩過來自己的驚訝,怎么遍地都是雙相患者呢?還好我之前沒自曝,不然顯得矯情了。
“躁郁分兩種的,有一種是躁狂為主,這是一型,還有一種以抑郁為主,是二型。我是一型?!崩狭豪^續說道,教練聚精會神的聽著,我想老梁也是拿定這家伙聽不明白才說這些的吧。
“這是背景哈。我是怎么進去的呢?我把警察給打了,厲不厲害?”老梁講到這里還有點得意的神色,教練津津有味地聽著?!爱敃r我在街上感覺實在控制不住了,我心里又怕傷人,只想誰給我拉住,這時候我看那邊正好一個交警,就沖過去,說了一句,對不住了兄弟,然后一拳過去……然后就讓警車給我拉走了。之后他們給我安排入院了,我在那住了一年多?!?/p>
我明白老梁為什么老大不小的離家出走了。

那段時間在健身房的“虛度”給了我不少的慰藉,有時候我會在那里一直待到他們下班,和大家一起打掃衛生,有時候跟著他們去周邊社區發傳單,這些事情多少能讓我的大腦不被各種焦慮恐懼的念頭占據。我運動也很勤奮,一方面是想通過肉體的疼痛驅散精神的折磨,一方面是因為這是當前生活中唯一可以投入的內容。
在我生病的這些年里,自己一直都挺擅長“災后重建工作”的。在抑郁癥面前,我的求生欲非常強,朋友們甚至爸媽都佩服我。記得在俄羅斯讀研的時候一次發作,我預感到自己精神上最后一根弦要斷了,快要失態倒在回家的公交上了,那種感覺就好像腸胃炎發作的人想要忍住嘔吐。但我還是用最后的意志力把自己拖回家去,告訴室友自己可能躺下去就起不來了,麻煩她之后兩周帶些飲用水和食物給我。在比利時交換的時候再次發作,倒下前給輔導員寫了郵件安排好了關于課程的一切,還去申請了學校的心理咨詢基金,積極治療到基本可以生活自理。雙相情感障礙的確診,對我來說有一個意義在于,作為六大重性精神疾病之一,他大概率真的無法治愈,這樣的話,我的生活像水壩上裂開了一個缺口,或者土豆上長出一顆嫩芽。
但比起患者老梁,患者小安之前的人生可真是太幸運了。出生在體制內小康之家,上著全市最好的學校,自小聰明又漂亮,畢業于名牌大學,一直都在社會認為的正軌上驕傲前行。在被狡猾的抑郁癥一腳絆倒之前,哪里想得到會有老梁這樣的人物來陪她聊天、寬慰她?老梁已經被故鄉踢出這種“正常的”生活軌道了,因為自己的異于常人,他大約只是騎著三輪車,帶著自己的全部家當,到處尋覓一個可以接納自己開始新生活的機會,所以一開始她沒法參透這個人從哪來,到哪去。
這天晚上,老梁又在侃侃而談了:“我以前有個朋友是個大老板,很有錢,也有老婆孩子。但他就是不想活了,找我喝酒,跟我聊了一天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要我陪他去海邊,我們一路沒停的去了,我看著他一步一步往海里走。后來我自己回去了?!?/p>
“你不救他嗎?”
“沒用的,下定決心了,救也沒用,還是會死?!?/p>
是啊,哪怕我之前一直寄希望于自己找到合意的工作、男友,或者有了健壯的體魄,抑郁就會好了,也不過是一種人們常有的自我欺騙罷了。即使一切都順利,難道一個人就不會突然覺得一切都毫無意義嗎?抑郁癥的緣由不只是挫折和童年傷痛的。
從健身房離開,老梁送我到樓下,揮手說:“常來坐啊,一起聊聊天?!?/p>
隔天上午再去的時候,訓練間隙教練說:“老梁的快遞沒拿?!?/p>
“怎么了?”我說。
“你沒發現嗎?老梁這兩天都不在。他走了,去上海了?!?/p>
“培訓嗎?”我以為跟上次一樣。
“他不干了,行李都拿走了,騎去上海了,說是那邊有朋友,能找到事做?!?/p>
“怎么這么突然?前天還跟我說讓我常來的?!边@時候我覺得十分驚訝了,平時真沒遇到過這種戛然而止的劇情。
“就前天你走了以后,突然跟我說要走,連夜就走了。雖然以前也有些跡象吧,但我也沒想到他會走。”教練說那天我走了以后,有學員來鍛煉,他顧不過來的時候讓老梁去輔助一下,但是老梁教的不對,被學員說了。之后情緒就不太對勁,晚上的時候和教練單獨聊了聊,覺得自己不能勝任,就走了。
“他需要些耐心吧,健身確實需要時間的?!蔽艺f,雖然也覺得老梁不適合干這個。
“之前我們出去發傳單的時候,也有人嘲笑過他”,教練說,“但是我沒想到他一直放在心上,那天情緒有點激動,我看著像快哭了?!?/p>
這就是老梁的不告而別,我也沒有過他的微信,也不知道他的全名。在這間小小健身房有過的努力,全世界只有教練和我見證過。
如果從一點點的偏離正軌開始,有一天我會不會也像老梁一樣被排除在主流生活之外呢?有時在知乎上瀏覽到不要和抑郁癥尤其是雙相患者戀愛的建議,誠誠懇懇,我自己也覺得人家說的對,別人也只有一次的人生需要慎重對待的呀。找工作呢,要是這種事情不隱瞞,怎么可能有工作的機會,但不隱瞞,就像在健身房破功的經歷一樣,誰知道自己吃不吃得消。
爸媽那邊比我還要矛盾,一會像是忘記我有病一樣,盼望我能盡快經濟獨立和結婚,一會又安慰我說:“沒關系,爸媽努力賺錢給你養老,你只要開心地活著就行?!?/p>
我好像活在一個前后矛盾的世界。
自打老梁嘗試做健身教練未果,倉皇逃走以后,我對自己的未來更焦慮了,時不時的需要服用減緩焦慮的藥物。老梁的例子讓我感到害怕:我還年輕,履歷完美,但這種像癌細胞一樣的精神疾病會逐漸在我的體內增殖,讓我的生活開始接二連三的失敗,最后由內部坍塌嗎?
在《鼠疫》里面,對里厄醫生來說,瘟疫意味著“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失敗”,因為人類在疾病面前可以做的太少了,而世界上的疾病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人??赡芎芏嗄旰笪視嬖V別人接下來我是怎么做的,但現在仿佛自己也接過了一輛三輪車,上面是我的行李。


老梁走后不久,我就收到了公司的最后通牒,要我在月底前搬走??陀^來看,我的逃跑比老梁的還出人意料,而且更不負責任。以前我可以通過補考來修滿學分成功畢業,能夠看起來“什么都沒耽誤”,但工作需要持續不斷的努力為團隊創造價值,身體健康真的很重要。接下來的人生我肯定還是要工作的吧,但是必須要小心翼翼的活著,也要做好隨時失敗逃跑的準備,做好面對接下來“一連串沒完沒了的失敗”的準備。
一年又一年,我發現父母對我的態度也逐漸溫和下去,不只是我,他們也被這個疾病磨平了。媽媽有時候會和我說一些特別可愛的話,她說:“你要不要學習縫紉開個裁縫店啊,我記得你小時候最大的愛好就是給娃娃縫衣服。”我有點感謝躁郁癥能讓父母,以及我自己停下來,重新透過歲月的稜鏡去審視生活,去回想起我們一開始對于幸福生活的設想。
從這份工作中失敗逃走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半年多時間,我的生活遲遲不能重啟。家人們言語中都擔心我的身體,卻也希望我能回歸社會,我明白他們也和我一樣需要從心態上去適應這份挫折。治療了半年后我終于不是三天兩頭情緒失控了,只是還害怕人群,對周遭的看法敏感,還不能回歸職場。
這半年里試著去談戀愛,對方被我的病嚇跑了。想想看還是得佛系一些,即使我能找到合適的人,他也有一半的概率放棄我。因為病的原因,再喜歡我的男孩子也沒勇氣對我作出長擇的決定。以前有過一個男生,在我抑郁的時候對我很好,幾乎是一手將我拖出火坑,我們正常的交往在某個母親節他回家吃晚飯那天戛然而止。那是我第一次毫無征兆的被男生拉黑刪除,應該是父母的期盼讓他終于下定決心不再和我扯上麻煩。
騎著我自己的“三輪車”,接下來往哪去我并沒有什么頭緒。我想起來老梁說起他出發時的樣子,在路上沒什么可怕,一兩個月就適應了。我現在感覺良好,相比很多病人的真實經歷,我只是受了一點點挫折。
原標題:《雙相患者在健身房有過的小小努力,全世界只有兩個人見證過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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