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詳看金瓶梅 | 第六十八回:鐵打的西門,流水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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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笙歌拂衣
一
這幾天的熱搜非唐山莫屬。騷擾女生不成,九男大打出手。這些人都是不讀《金瓶梅》之過。看西門大官人,橫走江湖,兄弟十個(只比他們多一個),勾搭陌生女子,他何曾動過女人一手指頭。哪怕包養的女人背叛,也就生氣時帶著小廝砸了些木頭做的桌椅。
這么說西門慶,好像歌頌他一樣。其實他只是有幸生在禮崩樂壞、欲望放縱的時代,又時來運轉,錢權加持。于是,他能玩得任情任性。到六十八回,他玩得越發高級起來。
妓女也是分三六九等的。站街女最下賤,純賣肉,無額外價值輸出。《藝伎回憶錄》的女主是最高級的,一樁皮肉買賣,有高雅的文藝表演,還贈送貼心的情和愛——雖是假情假義,但既是一樁買賣,做高仿也要追求工匠精神,恩客快活似神仙了,自然愿意買單。世間的事,彼此都心滿意足便是公平公道。

最高級的鄭愛月最后來到西門慶身邊。她很會吊人胃口,先是西門慶叫唱她不來,后是打上門,也久候才慵懶而至,到了也只是掩面半笑,讓好斗的西門慶只想征服她。另一面,又極彰顯鄭家院的與眾不同,品位不凡,住的是:
瑤窗繡幕,錦褥華裀,異香襲人,極其清雅,真所謂神仙洞府,人跡不可到者也。
吃的不是大魚大肉,而是精制菜蔬、荷花細餅、聽的是古箏琵琶,唱的是“兜的上心來”。成功吊住了西門慶。
隨著西門慶的權勢煊天,他成了各大青樓爭搶的頂級貴賓。瓶兒發喪完,鄭愛月就差人送來禮物:一盒瓜仁,一盒酥油泡螺兒。都不值錢,但禮輕情義重。泡螺兒從前只有從京城來的李瓶兒會,這道點心刺心,卻甜蜜溫暖。瓜仁是鄭愛月兒親口嗑的,還用回紋錦同心汗巾兒包著,西門慶看出她粉嫩嫩的“人心”來。
有一段呆話出自藕官的口:
“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續,孤守一世,妨了大節,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了。”
藕官一面哭菂官,一面和蕊官溫存體貼。活得好的人自有其一套理論:生活就是這個樣子,逝者已已,活著的還要繼續。不幸造成的空虛痛苦寂寞,不馬上填補,留著讓抑郁癥來占領嗎?
西門慶是生活的享受者,不是痛苦的承受者、超越者,他和藕官一樣,左手紀念,右手生活。一面能親力親為隆重發喪,為瓶兒畫像紀念,因夢見瓶兒從夢中哭醒;另一面,找如意兒、潘金蓮、鄭愛月、林太太,精力十足。
矛盾嗎?不矛盾。沖突嗎?不沖突。真實嗎?真實。就如我們一面憤怒著唐山九人,一面討論的是法律不支持見義勇為,如何成功逃脫,而不是,如何沖上去兩肋插刀,打擊犯罪。理性和本能常大打出手,情和欲也是,而活下來的,恰是二者能共存者。何況,懦弱才是所有人的本質。

瓶兒病重后,西門慶一直沒外出尋歡作樂。接到鄭愛月的泡螺后,他上心了,今天,他有空兒,興致高昂的外出了。玳安、琴童、四個排軍跟隨,應伯爵、李三、黃四、鄭愛月姐妹相迎。
邊吃喝邊欣賞文藝表演。先是《西廂》、然后是鄭奉、鄭春的彈唱,接著是戲曲一折《游藝中原》。
這里,好看的是吳銀兒和鄭愛月的對手戲。西門慶這種大客戶,同行們豈能讓鄭愛月吃獨食。
吳銀兒不好赤祼祼來到鄭家院公然分一杯羹湯,便派吳惠、蠟梅來送茶,意思是“爹,我也閑著呢”。西門慶叫銀兒同來侍候,鄭愛月的高級在這兒顯示了出來。馬上吩咐自家兄弟:
“你也跟了去,好歹纏了銀姨來。他若不來,你就說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計了。”
吳銀兒暗搶客人,她不像底層爭紅了眼的妓女生氣上火,而是賣了一個人情,將她邀來,使之成了她的客人,吳銀兒得客隨主便。而西門慶心想事成,焉能不喜歡鄭愛月的大度和主動相邀呢。
見慣人心狡詐的應伯爵,不禁諷刺道:
“我倒好笑,你兩個原來是販毴的伙計。”
應伯爵如此辛辣,是不想西門慶被幾個粉頭當大寶耍。
吳銀兒到了,看得出精心打扮過,珠子、翠鈿、妝花一樣不少,衣裳也光鮮入時:
下著紗綠潞綢裙,羊皮金滾邊、腳上墨青素緞鞋兒……西門慶見他戴著白鬏髻,問:“你戴的誰人孝?”吳銀兒道:“爹故意又問個兒,與娘戴孝一向了。”西門慶一聞與李瓶兒戴孝,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席而坐,兩個說話。
都說《金瓶梅》是淫書,說到淫穢,還有比青樓更淫穢的么。但作者多次提及西門慶留連煙花巷,卻很少寫他在青樓與人交媾。此回描寫重點終于落到妓院了,卻是大寫世道人心:妓女們的明和暗斗,甜言蜜語后的虛情假意。

西門慶是憨傻的,瓶兒病后,銀兒忙著賺錢,從未去探望。此時打扮光鮮,明顯仍在忙著生意。而皮肉生意和戴孝卻是沖突的。但瓶兒是西門慶的軟肋,有人掛念他喜歡的瓶兒,他便滿心歡喜,無心分辨什么真假了。
吳銀兒又問道:“爹乍沒了娘,到房里孤孤兒的,心中也想么?” 西門慶道:“想是不消說。前日在書房中,白日夢見他,哭的我要不的。”吳銀兒道:“熱突突沒了,可知想哩!”
前日西門慶從夢中哭醒,被親愛的小潘撞見。他努力表現出對瓶兒無牽無掛的樣子,以此消解潘金蓮的醋意。
妻妾成群是男人朝思暮想的幸福。然而,這性的自由,恰成愛的地獄。當真愛降臨在西門慶和李瓶兒身上,生前瓶兒飽受折磨,她死后西門慶肝腸寸斷。
而造物主造人,特別愛開玩笑。一具肉身,讓人體會什么叫欲壑難填;一縷靈魂,又常沉睡,讓人錯以為真愛不值一提,可以隨便輕拋。而愛一旦喚醒靈魂,才發現這世間,為性自殺者沒有,為愛自殺的則比比皆是,其傷害性指數高出欲壑難填一大截。
西門慶對瓶兒的思念,只能對沒真情的妓女吳銀兒抒發。而瓶兒生前,痛苦寂寞也無人傾吐,拉著吳銀兒直訴到半夜。婊子賣笑,從小被教導絕情去愛,如何制造幾可亂真的情誼騙客人。偏她們卻是世人傾吐真情的垃圾桶。而恩客們,總要被她們誑騙過,才將尋找真愛的心徹底堵上。
然而,妓院只是買醉的地方,而回避痛苦并不能真正的療愈了悟。何況,這不是吳銀兒的地盤。因此,應伯爵出來打斷了:
“你每說的知情話,把俺每只顧旱著,不說來遞鐘酒,也唱個兒與俺聽。俺每起身去罷!”
于是,重新吃喝,聽歌賞曲。鄭愛月兒重新妝扮出來:
上著煙里火回紋錦對衿襖兒、鵝黃杭絹點翠縷金裙、妝花膝褲、大紅鳳嘴鞋兒,燈下海獺臥兔兒,越顯的粉濃濃雪白的臉兒。真是:芳姿麗質更妖燒,秋水精神瑞雪標。白玉生香花解語,千金良夜實難消。
院中雪光瑩瑩,屋內滿室生春,面對如此佳人,閱女無數的西門慶被撩動了。然而,李瓶兒夢中的叮囑“少貪在外夜飲”響起來。第一次,他對夜夜笙歌的生活方式起了疑心。他起身離開,去后邊凈手,丫頭愛月忙跟來侍候。

回來后,他和愛月順理成章地躺到床上。伶俐的鄭愛月繼續攻心,摟抱著先聊天。聊天是共情高手干的事兒,多少關系死于尬聊?鄭愛月和西門慶卻像熱戀的人,只單看這一段,絕想不到發生在才失去至愛的男人和陰險的妓女之間:
先是愛月兒問:“爹今日不家去罷了。”西門慶道:“我還去。今日一者銀兒在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著官,今年考察在邇,恐惹是非,只是白日來和你坐坐罷了。”又說:“前日多謝你泡螺兒。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當初止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愛月道:“揀他不難,只是要拿的著禁節兒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個個兒嗑的”……又說:“多謝爹的衣梅。媽看見吃了一個兒,歡喜的要不的……連罐兒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內早晚吃,誰敢動他!”西門慶道:“不打緊,我明日使小廝再送一罐來你吃。”
潘金蓮要的不過就是這樣你儂我儂的生活,然而,西門慶身邊流水般的女人,終于讓她絕望。因此,她也絕想不到用這樣的手段籠絡西門慶。
一個人掌握著他人生存的大權時,刀光劍影便是注定的。潘金蓮要安全感和依靠,要打擊的是瓶兒,鄭愛月她們要的是錢,要打擊的是同行。此時的西門慶,即使失去官哥、瓶兒,也想不起吳神仙“陰水過多”的警告,直向著既定的死路奔去。
二
草灰蛇線、伏脈千里是《金瓶梅》一書的常用手法,人物的出場都經過精心安排。第四十二回看燈,謝希大提到了王三官。第五十一回,應伯爵提到王三官盤旋李桂姐那不顧家,惹得正妻大怒,動用娘家勢力掀起清河風波。第五十二回,李桂姐為西門慶唱曲時,為王三官落淚。
王三官側出多次,總不見真身,這一回,嫉妒的鄭愛月在西門慶耳邊吹起了風:王三官和李桂又好上了,揮金如土的王三官,以前當娘子的頭面,如今偷母親的金鐲子繼續包占李桂姐。
西門慶屢次被李桂姐欺騙,這次終于動氣了。鄭愛月安慰后,出主意道:
“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歲,生的好不喬樣!描眉畫眼,打扮的狐貍也似。他兒子鎮日在院里,他專在家,只尋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齋,但去,就在說媒的文嫂兒家落腳。文嫂兒單管與他做牽頭,只說好風月。我說與爹,到明日遇他遇兒也不難。又一個巧宗兒:王三官娘子兒今才十九歲,是東京六黃太尉侄女兒,上畫般標致,雙陸、棋子都會。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氣生氣死。為他也上了兩三遭吊,救下來了。爹難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婦兒不是你的。”
這主意陰險至極。不僅打擊了同行,更重要的是,在中國的語境中,還深層打擊了王三官的自尊,直是顏面掃地。教一個恩客如何刮上另一個恩客的媳婦、生母,鄭愛月如此下死手,僅僅只是同行競爭嗎?是否鄭愛月曾經對王三官動過真心?而王三官對李桂姐更見真情。從后文她一直留著王三官的筆墨看,鄭愛月更可能是愛而生恨的報復
讀到這里,忍不住唏噓。王三官娘子兩三次自殺,是潑辣,更證明著王三官和李桂姐的打不走、拆不散。
李桂姐曾經在西門慶面前死忍也沒忍住的眼淚,確是愛曾光顧她,是她漫長賣笑生涯中一閃即逝的光芒。而這個永遠勸不回家的王三官,又多像曾經的花子虛。而他的娘子,年輕貌美,卻嫁給一個不歸家的男人,空有萬貫嫁妝,面對的只是獨守空房,雪夜的萬籟俱寂。她的兩三次自殺,大約能解釋,為何李瓶兒對西門慶死心塌地,萬死不辭。因為這個男人,是她最需要最絕望時走進她生活的人。
此時,西門慶和鄭愛月計劃著更刺激更高級別的性愛之旅,王三官大約在李桂姐那兒享受失而得得的纏綿,潘金蓮呢,是否又在雪夜彈琵琶,無情無緒地猜測,這個短命負心的男人留宿在哪家青樓。
太陽底下無新事,鐵打的西門,流水的女人。而形形色色的女人們,經歷的故事,無非就是復制、輪回,而愛恨嗔怨,又和門第貴賤無關。不論麗春院的頭牌,還是王招宣府的寡婦,不論梁中書家出逃的美女,還是美得令頭牌妓女也羨慕的黃千金,抑或是才藝雙絕的潘金蓮。不過是有情世界的小小芥豆。
沉淪的人類,白雪冷卻不了熾熱的欲望之火。王三官的母親,林太太,正在陰森富貴的深院等著四海納賢。西門慶,也必要走向另一場征服權力的道路。
本文由喜馬拉雅主播“風神_007”播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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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詳看金瓶梅 | 第六十八回:鐵打的西門,流水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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