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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極簡冷酷的卡佛,以及一個“胖瘦松軟剛剛好”的卡佛|此刻夜讀
文學報 · 此刻夜讀
一篇美文,帶你進入閱讀的記憶世界。
許多讀者因為《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這本書而認識了作家雷蒙德·卡佛,知道了他極簡寫作背后與編輯之間的修改故事,但這個故事并沒有結束,在《大教堂》出版之后,編輯利什不再擔任卡佛作品的責任編輯,二人之后也少有交集,為何如此?
1988年卡佛因病去世,卡佛遺孀特絲·加拉格爾開始為恢復《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原文出版而奔走。2009年,17篇未刪減版短篇集結成書,以《新手》為書名正式出版。
卡佛曾說道:“有朝一日,我必將這些短篇還以原貌,一字不減地重新出版。”在《新手》推出中譯本之際,讓我們進入這個完整的背后故事,并且比較一番那些面貌不同的短篇在《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與《新手》之中的藝術得失。

《新手》中譯本,盧肖慧 譯,新經典文化
1984年夏天,因被卡佛文字擊中而熱情擔綱翻譯的村上春樹,和妻子一起從日本飛往美國,親自拜訪雷蒙德·卡佛。
此時的雷蒙德·卡佛已因《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大教堂》而聲名大噪,而村上當時35歲,已經寫了6年小說,他的第一部作品《尋羊冒險記》出版于1982年,還尚未有英譯本。
卡佛僅知道村上是位熱情的譯者,可對村上來說,這趟拜訪實為朝圣之旅。
村上第一次讀到卡佛的《家門口就有這么多的水》便認定為杰作,深受感動,不能自已,一口氣將它譯了出來,由此開始了他對卡佛作品長達十幾年的譯介。
不料,見面后這兩個男人卻都很害羞。卡佛說話咕咕噥噥的,在陌生人面前很不自在。在村上的錄音里,他聽起來像一卷錄壞了的竊聽帶。盡管如此,他們仍努力在交流。他們吃了熏鮭魚,喝了紅茶。卡佛還寫了一首詩送給村上。

譯林出版社2010版
村上在某本譯后記里寫道,“實際見面一看,卡佛是個非常穩重、紳士、細膩的人。”他極其謙虛,絲毫不見“我是位大作家”的作派,讓人想忍不住告訴他,“其實您不妨再倨傲一點”。
另一方面,卡佛的小說可絕不屬于謙虛的一類,精煉、冷峻,已是全世界文學愛好者對卡佛的統一認知,手起刀落間毫不客氣地直搗人心。
編輯利什制造了卡佛?
熟悉卡佛的人,或許都聽過編輯戈登·利什的大名。這位卡佛的伯樂,自他還在《時尚先生》任職時便開始扶持卡佛,入職克諾夫出版社后,利什更一手打磨了讓卡佛一舉成名的經典作《當我們談論愛情時我們在談論什么》(以下簡稱《談愛》)。
關于卡佛和利什這對搭檔的傳聞漸漸變了味,“編輯利什制造了卡佛和他為人稱道的‘極簡主義’風格”此類流言不絕,卡佛成了“傀儡”,而利什才是這些精彩佳作背后的操刀手。


年輕時的卡佛、編輯戈登·利什
至少在當年,卡佛本人并沒有正面回應過這些質疑。卡佛曾在一篇名為《關于寫作》的隨筆中提到,他討厭辯解和道歉,他的建議是:“不抱怨,不解釋。”
另一個原因是,卡佛終于因為寫作而打開了一個全新世界的大門,他完全無暇顧及流言。卡佛寫信對許多人說:“這是一種陌生而令人吃驚的生活。”1980年,卡佛搬到了紐約的錫拉丘茲,1981至1982學年,他在錫拉丘茲大學任教的薪水高達29903美元。
隨著更多人閱讀和贊揚他的作品,卡佛不再如從前般依賴利什,他開始全權掌控自己的小說。隨后《大教堂》出版,在編輯階段,卡佛只允許利什對它進行最低限度的修改,而《大教堂》在出版后被視為卡佛的成熟之作,延續了“卡佛熱”。
無疑,卡佛秉持他“不抱怨,不解釋”的信條,埋頭寫作,用《大教堂》回應了對他的質疑,與此同時,人們注意到,從《大教堂》后,利什不再擔任卡佛作品的責任編輯,二人之后也少有交集,一樁早已有跡可循的版本官司也漸漸浮出水面……
一樁有跡可循的版本官司
1988年卡佛因病去世,卡佛遺孀特絲·加拉格爾開始為恢復《談愛》的卡佛原版奔走,2007年底,《紐約客》陸續登載了卡佛原命名為《新手》的未刪改版全文,以及1969至1983年間卡佛與利什往來信件的摘錄。2009年,17篇未刪減版短篇集結成書,以《新手》為書名正式出版。

至此,我們才真正了解了當時尚屬無名小作家的卡佛,與利什這位出身名門的大編輯之間的種種博弈,以及利什堪稱霸道的刪改。
先用數據說話,在對比了《新手》和《談愛》的文本后,利什對這17篇短篇進行的刪改有:
3篇篇幅縮短了70%;
10篇更改了標題;
14篇修改了結尾……
整體刪改幅度超過了50%。
從《紐約客》摘錄的卡佛和利什的往來信件,以及卡佛相關傳記中都可以看出,卡佛視利什為自己的文學知己,一遍遍在信中對利什“表白”,對利什的文學水平和判斷深信不疑,放手任他刪改自己的作品。
直到卡佛收到了利什寄來的經他兩輪編輯后的《談愛》書稿,他陷入了混亂。


同名短篇《新手》的修改痕跡
刪除線意為刪除,粗體意為編輯利什所加
面對這份整體刪改幅度超過50%的書稿,卡佛連夜對比研究,在第二天寫了一封長達4頁、沒有空行的長信,表達了自己的懇求:
最親愛的戈登,我已經放棄了這本書。……請采取必要措施停止這本書的出版。請多多原諒我的冒犯。
長信中,卡佛卑微又小心地一邊肯定利什的工作(“你是一個奇跡,一個天才”)、刪改后的小說(“它們比原作更接近藝術品,人們將持續閱讀50年”),一邊大打感情牌,努力證明他這一懇求的正當合理性。
而這番懇求的結果是:利什刪改后的《談愛》如期出版。
關于它的出版雙方各執一詞,利什確認自己收到過這樣一封長信但他只是這么干了下去,如期推進著出版進度;特絲則說利什曾致電卡佛,表明此書不會被恢復成原先的面貌,而利什手握出版大權,卡佛只能順從。
不過,卡佛曾說道:“有朝一日,我必將這些短篇還以原貌,一字不減地重新出版。”正因這句話,特絲在卡佛逝世后,一直在為完成卡佛這一夙愿而奔走。

或許會有人覺得卡佛和特絲這樣的堅持實在沒有必要,《談愛》如此成功,為什么還要對《新手》耿耿于懷?
一切都和卡佛寫作這些短篇時的人生際遇有關。
還未到40歲,卡佛便一一經歷了失業、酗酒、破產、分居。這樣的生活曾讓他完全放棄了自己,破罐破摔,什么也做不了只期待著死亡和解脫,卻沒料到觸底會反彈,他掙扎著從墳墓中走了出來,重新開始創作小說。
談到自己這段人生際遇,他說:
我寧愿說我有兩次生命:一次生命在我停止酗酒后結束了,而另一次生命,一次新的生命,在我戒酒并遇見特絲后開始了。這第二次生命非常充實,非常有意義,為此我將終生感激。

卡佛和特絲,1984
因此,卡佛交給利什的17篇短篇小說,不單單花費了他好幾年的心血,更見證了他的第二人生,他視其為命運送給他的禮物,意義可見一斑。這也是卡佛寫給利什的那封長信中,他試圖勸服利什的“感情牌”,“在那些小說中有幾篇,使我又獲得了恢復健康和精神愉悅的感覺。”卡佛如是寫道。
當卡佛“續寫”卡佛
脫離利什后,卡佛曾將部分未刪改版短篇收錄進雜志或小說集中,甚至曾有雜志錯誤地在編語中將卡佛的未刪改版視為是對《談愛》版的“擴充修改”,是“續寫”,卡佛將錯就錯地默認了這一說法,借以償還利什的人情。

其中又以《一件小小的好事》為典型,這篇在《談愛》中名為《洗澡》的短篇,被卡佛復原后稍加修改,一舉獲得了歐·亨利短篇小說獎一等獎。
利什刪改后的《洗澡》以剛失去兒子的母親接聽了充滿懸疑的神秘來電結尾,而在卡佛的原版中,失去兒子的這對夫妻接完電話后,與西點師在午夜會面,這三位人物因共同的迷失經歷而達成了某種和解,上一秒好似要打起來,下一秒卻共坐桌前分享起剛出爐的面包。
《新手》完整了《談愛》中的諸多語焉不詳,復原了曾經變換的情節走向。但必要的留白仍在,依然是那個精煉冷峻的卡佛,依然冷靜凝視生活,依然寫盡生活背后的巨大沉默與種種隱而不露的情感,依然在不動聲色中讓人刺痛與失重。
不僅如此,《新手》的出版,還讓這場作者原版與編輯刪改版之間的版本官司,以及縈繞在卡佛與利什二人間的八卦閑談,有了個了結。
媒體和同行們也紛紛表態:
真正的卡佛比利什版的卡佛更溫和、更有血性,不再那么冷酷。真正的卡佛容許一些題外話和背景故事的存在。真正的卡佛不是卡佛式的。——《衛報》
在作者版中,卡佛筆下的人物談論自己的感受。他們談論后悔。當他們做壞事時,他們會哭。當利什抓住卡佛時,他們停止了哭泣。他們停止了感受。——《紐約時報》
這個版本有著令人滿意的對稱性,而這正是精簡的利什版缺乏的,并且更重要的是:它有心。——斯蒂芬·金
作為卡佛“迷弟”的村上不僅及時地完成了《新手》的日譯,也在譯后記中表明了自己的態度和立場:
這些作品具有真正的文學價值,小說的胖瘦松軟剛剛好。這些作品能在多年后得以復原,以最正確的形式呈現在我們面前,能被源源不斷地閱讀,不可不視為一項功績。
此外,當卡佛拒絕省略后,《新手》中的人物形象愈發鮮明。因背景、情緒有了明確交代,故事中的男男女女們在面對生活給出的難題時,各自給出了不同的答案,沒有一個臉譜化的人物。
生活似乎總在跟人開玩笑,滿懷期待返回日本的村上再也沒等來卡佛的到訪,卡佛觸底反彈滿心感激展開的“第二人生”才剛過了11年就因肺癌而戛然而止。
一切恰如卡佛在《涼亭》一篇中寫下的這句:“人沒法預見將來,這真是一件大好事。”

卡佛去世21年后,我們才等來了這本《新手》,它完整了卡佛的文學版圖,也讓我們見證了因八卦而起的紛擾終將回到故事中去,故事拯救了卡佛,我們也將通過他的故事稍稍得到拯救。
并非所有的結果都能像《新手》這樣,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如卡佛這般。
圖文:出版社提供
原標題:《一個極簡冷酷的卡佛,以及一個“胖瘦松軟剛剛好”的卡佛|此刻夜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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