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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劇特輯 | 吳剛:最好的時代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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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要知道
站在舞臺中心是什么感受,
自己有沒有這個膽量,
站得住腳站不住腳,
能不能獲得掌聲,
能不能得到觀眾的喜愛。
那可不是一般的舞臺,
那可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在《茶館》中,吳剛演的唐鐵嘴有句臺詞是“我得感謝這個年月”,這也是演員吳剛的心里話。他經常回憶起那些年跟老先生們在一起的日子,作為85級人藝學員班的班長,他在這個劇院成長,在這里度過了很多美好的時光,劇院就是他的家。不管影視作品多火,他每年都要回這個家看看,回舞臺上練一練。這兩年,他還為妻子岳秀清在2019級人藝學員班的教學工作助力,因為他們當年在老先生身邊學到的那一身本領,現在要傳遞給下一代。

2022年6月初,首都劇場的一樓排練廳格外熱鬧,梁冠華、濮存昕、楊立新、吳剛、馮遠征、何冰等人都到齊了,每年6月北京人藝院慶,看家戲《茶館》就要排練、演出,退休沒退休的老演員都回來演,這是雷打不動的規矩。
演到第二幕,唐鐵嘴上場了,吳剛又來到了裕泰茶館,見著老掌柜,得意洋洋地說:“我現在不抽大煙了,我改抽白面兒了。”走到桌前悠然坐下,抽出一支哈德門香煙在桌面上頓一頓,“大英帝國的煙,日本的白面,兩個強國侍候著我一個人,這點福氣還小嗎?”
唐鐵嘴和小唐鐵嘴父子倆,從1999年到現在,吳剛演了二十多年,每次的心情不一樣,對手之間相互的刺激也不一樣,演起來總有不同的感受。這是舞臺表演不同于影視表演的獨特之處。去年排練《茶館》的時候,同為北京人藝演員、在《茶館》中演“小丁寶”的妻子岳秀清提醒他,第三幕有一句臺詞感覺不太對,為了演出效果忽略了角色該有的反應,表演還是應該從人物出發,后來吳剛在演出中調整過來了,一下感覺就對了。
今年,吳剛為了《茶館》的排練,從劇組回到劇院。老同事見面分外熱絡,大家相處了幾十年,有的已經退休。排練休息的時候,大家一起到劇院的過道里透透氣、聊聊天,有說有笑的,誰都不拘著。

北京人藝有一個老規矩,無論在天涯海角,劇院的事永遠排在第一位。劇院就是大家的家,家里有什么事,一定要回來看一看。今年劇院七十大壽,所有的孩子都回來了。原計劃5月下旬就要開始的《茶館》排練,因為疫情防控延期到6月初啟動,到時候能不能照常演出現在還不知道,大家都認真排練,就算到時候不能迎接觀眾,也可以通過網絡直播,讓更多觀眾看到一臺好戲。
直到今天,吳剛仍然覺得自己還沒演好《茶館》,和第一版《茶館》的老藝術家們比起來還是差一些。差在哪兒,他也知道——差在生活上。老先生們曾經生活在《茶館》那個年代,接觸過與劇中角色類似的人,知道從戊戌變法時期到新中國成立前后的人們都有什么樣式的言談舉止。吳剛這一代演員生于建國后,已經沒有體驗生活的機會,他們只能通過和老先生們聊天,了解那個年代的人怎么走路、怎么說話,至于人家為什么這么說話、這么走路,不太清楚,只好跟著先生們學,學就肯定差一點。
雖然已經過去二十多年,但當年在北京人藝小劇場宣布復排《茶館》角色的場景,吳剛仍然記憶猶新:青年演員們都站在門口,緊張地望著林兆華導演,期待聽到自己的名字。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太好了,一點消息都沒有走漏,每個人都很忐忑,都怕進不了《茶館》劇組。
對話劇演員來說,《茶館》就像一顆試金石,有沒有本事一試便知。其中的哪個角色吳剛都想演,接到唐鐵嘴父子,戲份雖然不算多,但只要能進這個組,他就非常高興了。當時,老一代藝術家于是之、鄭榕、藍天野等人已經退休,《茶館》多年不演了,對于年輕演員重排《茶館》,外界有各種聲音,質疑大過支持。年輕演員們的壓力相當大,但吳剛認為必須接過來。他們當年上臺的動力,就是所有的老先生都在劇場里坐著,年輕人在臺上演出,老先生在臺下當觀眾,讓孩子們有信心站上去。首演結束,青年演員們忐忑不安地出來謝幕,老先生們帶頭鼓掌,大聲說:“好!演得好!”他們當然清楚孩子們演得很青澀,但他們更清楚,演員這個行業必須先建立自信,有了信心,才有動力去改進。正是老先生們的掌聲和叫好,推動著新一代演員走到今天,成為中國話劇舞臺上的中堅力量。

近幾年,在北京人藝的保留劇目中,吳剛的固定角色只有《茶館》中的唐鐵嘴和《嘩變》中的格林渥,每年一輪演出,因此他更加看重和大家相聚的短暫時光。回到劇院,他就覺得親切,和當年的同班同學馮遠征、丁志誠、王剛、高冬平同臺演出《嘩變》,一看就知道對方是怎么回事,萬一誰忘詞了,其他人趕緊幫忙接上。
他最喜歡的還是首都劇場后臺的味道,從85級人藝學員班入學的那一天起,他們就生活在劇院,先住在3樓,后來住4樓,白天黑夜都在劇院里,隨時可以到排練場來,看到哪位先生有空就一起聊聊戲。在他的心目中,劇院的排練廳是有溫度的,劇院樓道的味道就是家的味道。

入學第一年,因為北京人藝學員班有“甄別”制度,大家壓力很大,都害怕自己被淘汰,玩命地學。第二年,今天被稱為“人藝五虎三鳳”的5名男生、3名女生成為了競爭的勝利者。劇院給男生一間房、女生一間房,8位同學吃在一起也住在一起,早上起來要晨練,晚上下了課一起做小品或者騎著自行車去街上觀察生活,因為第二天要交小品作業,夜里一起挑燈夜戰,從排練廳到宿舍,聊的想的全是戲。
在北京人藝,吳剛拿到的第一個正式演出的角色是《雷雨》中的大少爺周萍,濮存昕和吳剛分別演AB角,當時吳剛還沒畢業。那是上個世紀80年代,劇院的戰略思想非常明確,就是“培養青年”。全班正在上課,岳秀清被選上出演《背碑人》,她就不用上課了,直接下樓去排練,同學們都很羨慕。歷屆人藝學員班得天獨厚的優勢,就是所有學員在舞臺上生活、成長,在先生們身邊學習,這是最寶貴的課堂、最好的教學方式。
剛從學員班畢業進入劇院的時候,如果能有機會演一個角色,年輕演員們都逮著老師問“我演得怎么樣,給我說說”,就怕自己跟不上。有一次,劇院去外地演出,那時坐的還是綠皮火車,大家在一起喝酒、聊天,聊的內容也都是戲。劇院讓年輕演員照顧老演員,吳剛被安排照顧夏淳老師,幫他拿行李,到了房間把行李收拾好,一路上,他都在聽夏淳導演說以前的人、以前的故事。他還有幸和任寶賢老師住在一個房間,每天聊的也都是戲。日后,這些記憶都成了吳剛演藝生涯中最寶貴的滋養和財富。
當年,林連昆老師是85級學員班的主班主任,童弟老師是副班主任,還有一位生活老師,學生們住在劇院,半夜頭疼腦熱,有什么事請假,生活老師幫著照看。吳剛被選為男班長,岳秀清是女班長,他倆一起組織同學們排小品、上街觀察生活、出早功、練形體、練聲樂。師生之間雖然年齡上是兩代人,卻是亦師亦友的關系,那時候學生們窮,抽不起煙,就抽老師的煙,先生們每天都要把煙拿出來放著,一天帶兩包。吳剛至今記得,童弟老師和同學們最親密無間,林連昆老師第一次把自己送上舞臺,韓善續老師帶著全班一起演《今晚照常演戲》,那兩年雖然辛苦,但過得非常快樂、充實。


1988年,北京人藝邀請美國導演查樂頓·赫斯頓來排《嘩變》,任寶賢老師、朱旭老師主演,人藝導演任鳴擔任赫斯頓的助手。吳剛和同學們畢業不久,排練場不讓進,看到時已經是演出了,當時他就想演任寶賢老師演的那個角色——辯護律師格林渥。因為這個人物是整出戲的節奏的靈魂,是鍛煉演員在舞臺上把控節奏的最好機會。一個演員能夠拿到這么一個角色,站在舞臺中心,看看自己有沒有這個底氣,有沒有能力掌控全戲的節奏,無疑是難得一遇的鍛煉和考驗。吳剛始終相信,一個角色,說明書上排前排后不重要,能夠在舞臺上磨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2006年,任鳴導演決定復排《嘩變》,吳剛馬上去找他,直接說:我想演格林渥,要是演不上,我就不演這個戲了。任鳴導演的回復很簡單:好。當時任鳴導演已經和吳剛合作過,他知道吳剛能拿下這個角色。
接到格林渥以后就全靠吳剛自己了,能夠拿捏多少就展現多少,一點一點往前走,看自以為的不足在哪兒,第二場修正,第二場修正不了,第三場修正。《嘩變》演到現在,十幾年了,吳剛還在修正自己。在不斷的修正中,他也逐漸完成了自己在人藝舞臺上的代表作。
演員都需要經歷成長期,早年,吳剛一年演6出戲,除了《雷雨》中的大少爺周萍,他還是《日出》中的李石清,在《北京人》里演過曾文清,也跑過《天下第一樓》中的龍套角色孟四爺。每一個戲,都要聽北京人藝藝委會的評論。一談到戲,老師們都不講情面,直接說“你演得不好,為什么不好?我告訴你,你以后調整”。吳剛贊賞這樣的態度,如果只有表揚,什么批評都聽不到,那就沒法進步了。但他當年還真沒聽過多少批評,幾乎每個角色都得到了劇院領導和老師們的肯定,沒有一個戲辜負過他們。于是之老師曾經當面對他說:“這個戲處理得好,非常松弛。”這句話對吳剛是一個極大的鼓舞,他一直記到今天。

當年,夏淳導演總會在排戲之前先給演同們講一講歷史,講講戲里的社會環境,幫助演員回到過去。后來,無論是在劇院排戲,還是在外面拍影視劇,吳剛都要讓自己先進入劇中的那個年代,再去找適合的表演方法。當年老先生們常說“演員的肚兒,雜貨鋪兒”“做演員一定要熱愛生活”,吳剛起初不明白,現在懂了。演員平時要善于觀察,儲存若干信息,做到肚里有貨,表演中的很多細節都是這樣來的。不要等到排練的時候才去思考,而要在生活中積累,臨時抱佛腳是完不成的,積累到一定程度,上臺就有了。老先生們說過的話,吳剛這些年一直都在領悟。
在后來很多年的影視拍攝中,不止一位導演發現,吳剛在拍攝現場幾乎不拿劇本。因為吳剛從拿到劇本那天開始,沒事就會去翻看,如果早上5點化妝,他4點就會起來,化妝的時候把當天要拍的戲在心里過兩遍,背熟了自己的臺詞,也知道對手演員的臺詞,心中有數,因而從容。

2019年,北京人藝時隔三十多年,再次開辦學員班。馮遠征請當年的女班長岳秀清來給孩子們擔任班主任,岳秀清一開始沒有答應,她想著,管孩子挺累心的,責任又重大,自己恐怕難以勝任。吳剛一聽就說:“咱們都是學員班出來的,你應該幫幫遠征。這個班主任要是讓別人來當也不合適。咱們就像劇院親生的孩子一樣,高中畢業來到劇院,跟著老師們長大的,劇院的規矩、藝術標準和表演風格我們都懂,你當年又是班長,我覺得你合適,你沒問題,你就答應了吧。”
因為疫情,原定一年的學員班培訓延長到將近兩年。疫情期間,教學并未中斷,始終陪伴著學員們上課、排戲的就是班主任岳秀清。每一場演出都要老師審查,可想而知岳秀清的工作量和壓力有多大。吳剛在外拍戲的時候,岳秀清給他發學生表演的視頻,跟他討論為學員選什么劇目,他幫著出了好多主意。碰上學員們排片段、排大戲,吳剛只要有空就過來看一看,哪兒演得不對,他都直接說,和當年的藝委會老師們一樣。在他看來,這不是給面子的時候,面子是舞臺上的光彩,演不好才沒面子。
他還時常地帶著學員們出去吃飯,讓孩子們放松放松。這也是一個師生之間加強溝通的大好機會,就像當年的吳剛和夏淳老師在綠皮火車上邊喝邊聊。在這樣的過程中,老師更了解學生們的性格,看清他們還有哪些欠缺、該怎樣提升。他還提醒學員們,在表演之外,有時間要多培養自己的獨立思考能力,就像書法家臨帖之前要先讀帖,先學會閱讀生活、認識世界,逐步提高對劇本的解讀能力和對角色的塑造能力,才能長成一名成熟的演員。

當年,老先生們的身教重于言傳,他們在排練廳排練、在舞臺上演出,學生們在旁邊看著。日子長了,吳剛這一代養成了一個習慣,做一個有心人,隨時隨地去看、去觀察,到哪里都能學到。現在,他和岳秀清也對年輕人說:不要關注自己在舞臺上是不是C位,新一代必須經歷一個成長的過程,不可能所有人都演主角,一臺戲就那么幾朵花兒,就算你是綠葉,綠葉和綠葉也不一樣,你要想一想,自己做一片什么樣的綠葉。站在邊上沒關系,不管多小的角色,只要演出彩了,觀眾不會忽視的。
兩年下來,令吳剛和岳秀清欣慰的是,這一輩子有了十多個學生。現在,孩子們都想演《嘩變》,吳剛很高興,必須有人接班,把這出戲演下去,因為這是經典,對演員也是一個很好的磨練。年輕人要知道站在舞臺中心是什么感受,自己有沒有這個膽量,站得住腳站不住腳,能不能獲得掌聲,能不能得到觀眾的喜愛。那可不是一般的舞臺,那可是北京人民藝術劇院。
時代變了,節奏越來越快了,過去的演員極其專注也極其執著,一門心思演話劇。現在的年輕演員壓力更大,很難一生只干一件事,但是岳秀清仍然要求他們在排練廳保持敬業的心態。過去的排練廳很安靜,熱鬧的聲音都是在切磋藝術,老先生們基本上都有自己的一張小桌子,他們候場的時間更長,這一點很重要。現在回到劇院,吳剛他們都有這么一個習慣,晚上7點半演出,下午5點鐘就來到化妝間,靜靜心,默默戲,把自己的道具、衣服都看一遍,幾十年了,始終不變。
演員是個不會退休的職業,只要還有精神頭兒,他就會繼續演下去。表演這個事,一兩句話說不清,他還是愿意把自己隱身在角色后,觀眾見了他不叫“吳剛”,叫的都是角色的名字,就是對他的最高認可。


《時尚先生Esquire》攜手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特別推出六月戲劇特輯,向戲劇致敬,向70年人藝精神的見證者們致敬。

策劃、統籌:暖小團
攝影:王海森
采訪、撰文:Maggie
服裝造型:傲寒
造型助理:KK、耀耀
原標題:《戲劇特輯 | 吳剛:最好的時代還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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