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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話先朝如夢中——中唐的詩人與詩歌
唐肅宗上元元年,也就是公元760年,原本被判流放夜郎的李白,在途中得到赦免。他高唱著那首流芳千古的“朝辭白帝彩云間”,從白帝城順流而下。在經過馀干這個地方時,已經是耳順之年的李白,遇到了一位叫劉長卿的年輕詩人。此時的劉長卿,正在貶謫途中,他悲傷落寞的心境和李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臨別時,劉長卿賦詩相贈:
江上花催問禮人,鄱陽鶯報越鄉春。
誰憐此別悲歡異,萬里青山送逐臣。
(《將赴南巴至馀干別李十二》)
“問禮人”原本是指老子,因為李白和老子同姓(一說老子姓李名耳),所以這里借指李白。迎接李白的是江花與春鶯,而與李白的“歡”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劉長卿的“悲”。因為前方等待他的是漫長的貶謫之路,而陪伴他的只有萬里的青山。這首詩不僅寫出了劉長卿個人的遭遇,還折射出那個時代的悲哀。如果說此時的李白代表了盛唐之音最后的光芒,那么劉長卿則代表了中唐詩人落寞的身影。這一別,不僅是與一位偉大的詩人告別,也是與那個輝煌的盛唐詩壇告別。

劉長卿畫像
《劉長卿詩編年箋注》
早在唐玄宗天寶年間,當人們還沉浸在盛世的喜悅中時,劉長卿就已經考中了進士,并且被稱為“朋頭”,也就是學子中間的領袖人物。然而,一時的風光并沒有給劉長卿帶來一帆風順的人生,他中進士后沒幾年,安史之亂就爆發了。這場戰爭不僅拖垮了強盛的大唐,也改變了無數詩人的命運,更使得詩壇上的風氣發生了轉向。以生于盛唐的韋應物為例,早年間,他還懷揣著“丈夫當為國,破敵如摧山”的豪情壯志,但經過安史之亂后,他只能感嘆:“鄉村少年生離亂,見話先朝如夢中。”

韋應物畫像
《韋應物詩集系年校箋》
在安史之亂后,盛唐時代那種高昂明朗的詩風逐漸凋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寧靜淡遠的詩風,文學史上稱之為“大歷詩風”。這一時期的代表人物,除了劉長卿外,還有被譽為“大歷十才子”之首的錢起,二人合稱“錢劉”。不同于劉長卿善用象征的創作風格,錢起更習慣于使用白描的手法。例如《縣中池竹言懷》一詩:
官小志已足,時清免負薪。
卑棲且得地,榮耀不關身。
自愛賞心處,叢篁流水濱。
荷香度高枕,山色滿南鄰。
道在即為樂,機忘寧厭貧。
卻愁丹鳳詔,來訪漆園人。
在這首詩中,盛唐詩人那種渴望建功立業的豪情壯志已經難覓蹤影,留下的只有悠然自得的心境,還有一絲隱隱的寂寥。

[唐]《宮樂圖》(局部),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大歷詩人中,李益是比較獨特的一位。李益擅長寫邊塞詩,他的詩蒼涼悲壯,頗有幾分盛唐的殘影。然而與盛唐時期的邊塞詩人相比,李益的詩少了一份昂揚的斗志,多了一份感傷和悲涼。例如他的名作《夜上受降城聞笛》:
回樂峰前沙似雪,受降城下月如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
在李益的詩中,開疆拓土、建功立業的時代已經遠去,大漠奇景、戰場廝殺也不再是詩中的主題,取而代之的是征戍之苦與思鄉之情。
《李益詩集》
不過,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整,安史之亂后的李唐王朝也逐漸恢復了一些元氣。尤其是唐憲宗繼位之后,他勵精圖治,平定藩鎮,讓唐朝在一段時間內呈現出中興氣象。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諷喻政治、表現生民疾苦的詩歌潮流應運而生。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白居易。他在寄給好友元稹的書信中說:“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在這種指導思想下,白居易創作了膾炙人口的《觀刈麥》《賣炭翁》等一系列反映社會現實的詩歌。用他自己的話說:“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

白居易畫像
《白居易詩集校注》
與白居易同時代的韓愈,以及圍繞在韓愈周圍的一批作家,也用他們的方式書寫著時代的脈搏。在創作主張上,韓愈提倡“不平則鳴”,主張用詩歌抒發胸中的塊壘。元和十四年(公元819年),唐憲宗迎佛骨入宮,韓愈上書直諫,結果被貶潮州。在被貶途中,韓愈用一首《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抒發了自己心中的憤懣: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
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大歷詩人如劉長卿,也有很多寫貶謫的作品,但是大都含蓄內斂,常常用各種意象將內心的情感小心地包裹起來。而韓愈此篇則完全是直抒胸臆,將自己的遭遇和心境毫不避諱地表露出來。正如俞陛云先生所說:“昌黎文章氣節,震鑠有唐。即以此詩論,義烈之氣,擲地有聲,唐賢集中所絕無僅有。”(《詩境淺說》)

韓愈畫像
《韓昌黎詩集編年箋注》
除了“不平則鳴”的主張外,韓愈等人還特別崇尚雄奇險怪的詩歌風貌。韓愈在形容自己的創作過程時就說:“精神忽交通,百怪入我腸。”又說自己與孟郊、張籍等人的詩是“險語破鬼膽,高詞媲皇墳。”而在這方面走得最遠,也是最具特色的詩人,當屬鬼才李賀。在李賀的筆下,鬼與仙、夢與真、生與死,用一種唯美的方式交織在一起,為讀者營造了一個奇幻的世界。而這個世界,同時也是李賀內心情感的投射。晚唐著名詩人杜牧評價李賀的詩:“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墮殿、梗莽丘壟,不足為其恨怨悲愁也;鯨呿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
《李賀歌詩箋注》
政治上的中興雖然給唐代詩壇帶來了新的氣象,但是這種新氣象并沒有持續太久。一代英主唐憲宗,到了晚年也開始沉溺于求仙問道,疏遠甚至打壓直言敢諫的士大夫。在遭遇了政治上的挫敗后,許多詩人的雄心壯志也消磨殆盡。
例如白居易,他晚年雖然官運亨通,但是手中既無實權,心態上也無復當年之勇。因此,白居易晚年的詩歌也不像早年那樣“惟歌生民病”,而是以書寫閑適的生活為主。他在《序洛詩》中這樣概括自己晚年的創作:“在洛凡五周歲,作詩四百三十二首。除喪朋、哭子十數篇外,其他皆寄懷于酒,或取意于琴。閑適有余,酣樂不暇。苦詞無一字,憂嘆無一聲。”白居易的名篇《問劉十九》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寫成的: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這首小詩,可以看作白居易晚年生活的集中體現。沒有兼濟天下的豪情壯志,沒有對生民疾苦的關注,有的只是閑適的生活狀態和悠然自得的心境。
對于中唐詩人來說,無論是政治還是文學,盛唐似乎始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雖然他們在政治上的努力無法阻止唐朝的衰落,但是在詩歌方面,他們確實用自己方式開辟了一片新的園地。而在漫長的后世,還有許許多多的詩人,在這片園地上繼續耕耘。
原標題:《見話先朝如夢中——中唐的詩人與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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