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相愛相親》:愛的教育,主要靠自我感動
《相愛相親》在豆瓣網上的評分高達8.6分,好于96%的愛情片與91%的劇情片,參與評價的人數則多達1.6萬余人。對于一部票房剛剛艱難跨過千萬元量級的文藝電影來講,實屬罕見。
這部電影也成為張艾嘉導演生涯的觀眾口碑最佳,至于能否在金馬獎上將七項提名悉數斬獲,則還有待分曉。

影片的英文片名是《Love Education》,但電影中的三代人,由相愛相殺,到完成愛的教育,主要靠自我醒悟與自我感動,談不上大徹大悟,即使跳出了小兒女情態,也超脫得有限。
電影交錯穿插老中青三代人的愛情故事,織就綿密的情感生活圖景。編劇游曉穎最初對故事的時空背景設定是成都及郊縣地區,張艾嘉大刀闊斧,將劇情騰挪到鄭州與洛陽兩地。這一改動高明老辣,增加故事的普世性,更借得幾分中原大地莽莽蒼蒼的厚重感。不過一些早期的劇情設定,放在河南地區,即使同樣可以“有斯人,有斯事”,也還是與大眾生活拉開一定距離。

電影對年青一代感情故事線的處理方式,情感是寫實的,劇情則是戲劇化的。薇薇(郎月婷飾)的職業是電視臺記者,與酒吧駐唱歌手阿達(宋寧峰飾)相戀。電影對男女雙方的上述身份設定,太“文藝”化,盡管倒是方便了在電影中安排進幾首插曲,也還是有欠日常生活的真實質感。這樣的設定,適合于夜生活與酒吧文化都更為發達的成都,在鄭州就多少特立獨行。
劇情中途安排進阿達的發小朱音,作為兩人感情的闖入者和考驗者,角色由歌手譚維維出演。隨同朱音登場的小男孩角色,除了討好愛看“萌娃”的觀眾,在情節上的意義不大——一部愛情電影,有戀人的前任灑下陰影,激發爭風吃醋和隔閡猜忌就夠了,不需要額外的子女角色來煽風點火——又不是拍講述后爸后媽的婚姻倫理劇。
朱音這一角色登場得突如其來,消失得也莫名其妙,作用除了制造熱戀中人的一場感情危機,就是唱歌、唱歌,接著唱歌,反而拖沓劇情節奏。

電影對年輕人情感的理解是“相信一剎那”。盡管劇情戲劇化,演員的表演倒并不戲劇化,質樸寫實。浮生剎那貪歡,休問歸屬前程。電影精準捕捉到面臨情感考驗的戀愛雙方,既貪戀片刻溫存,又對愛情能否長久心懷擔憂的遲疑焦灼心態,幾場重要的對手戲,例如薇薇與阿達暫別重逢,歡好與決定結婚的一場室內戲;阿達終于決定前往北京,兩人分別前的一場談心戲,都拍得恰到好處,不過于矯飾煽情,也不至于疲乏寡淡。
郎月婷的整體表演發揮,讓人想到《飲食男女》中吳倩蓮飾演的朱家倩,一樣有爽朗干練的作風;宋寧峰亦成功演出角色沉默沉靜的一面,比電視劇《歡樂頌2》中人物設定類似的謝童,來得更沉穩沉著。不過在部分難度更大的獨角戲段落里,以及在有老戲骨在場的群戲段落里,年輕演員的表演都還是有待錘煉。

耿樂飾演的單身父親盧明偉,扮演孝子賢孫,七情上面地哭喪的一場戲中戲,黑色幽默,但又異常接地氣。這一角色于主線劇情而言,并非不可或缺,但其作用遠非插科打諢的功能性配角,可以說是微妙地勾連起電影中人世的生死兩端。
影片一度讓觀眾疑心盧明偉便是岳慧英(張艾嘉飾)影影綽綽的春夢對象,顯然是有意為之。愛情的產生與維系,都離不開荷爾蒙激素的參與。電影找來耿樂飾演這一角色,相信既有演技上的考慮,也有外形上的考慮。不過電影畢竟還是時間有限,無法從容優裕展開支線劇情,以致盧明偉進入劇情的方式太過生硬勉強,角色也是諧星成分大過正劇成分。
在中年一代人感情故事線的處理上,電影做到了情感與劇情的雙重寫實。兩名演員張艾嘉與田壯壯,都貢獻出了襯得上金馬獎提名的演出,讓人心服口服。

電影敢于展現中年婦女在情欲上的需求,所采用的敘事方式,既含蓄,又大膽。不過如果影片僅滿足于此,則能夠勝任的女演員,盡管稀缺,也還是能列舉出幾個,歸亞蕾、陳沖、鄔君梅、金燕玲……都是一時之選。岳慧英這一角色的復雜性在于其女性性別屬性外的小市民、小知識分子階層屬性。
張艾嘉的表演,很好地平衡到角色的多面性:在中學教書時的優雅敬業,對丈夫的頤指氣使與撒嬌撒癡,對假想敵的戒備與醋意,對女兒的控制欲,等等。于觀眾而言,這一“西太后”似的角色,極容易招人反感,張艾嘉的表演,在電影的前大半部分,也成功做到了“討人嫌”。不過難的是通過極短的一場車內戲,扳回觀眾對角色的成見,甚至演出了幾分熱戀時少女嬌羞的神韻,是影片最“高光”的一段表演。
與張艾嘉外放的表演相比,田壯壯的表演更內收,靜水流深。一動一靜,相得益彰。電影留給田壯壯單獨發揮的戲份并不多,不過這一支撐性的角色如地基般夯實了影片的敘事基調,在幾場母女情緒激烈爆發的爭吵戲中發揮了重要的平衡作用,不至于讓影片成為雞飛蛋打的狗血雞毛劇。
影片唯一的問題大約在于,給尹孝平設計的部分臺詞還是太過煽情與文縐縐。同樣的臺詞,從身為語文教師的岳惠英口中念出還屬合情理,從大部分時間都顯得“妻管嚴”的駕校教練尹孝平口中念出,哪怕是以寫卡片的形式,也還是太刻意與做作,即使迎合了觀眾不切實際的浪漫化想象。

老演員吳彥姝對姥姥阿祖這一角色的飾演,越是成功地調動起觀眾對自己祖母輩外祖母輩的美好記憶與深厚親情,越是回避和淡化掉這一角色的悲涼色彩,把人物變成一個煽情與移情的工具,成為近年來泛濫成災的感傷式“優美文學”里又一個蒼白的身影,一個矯飾的假人。

無愛婚姻的痛苦,并不會因為當事人的文化層次與見識水平而可以被視而不見與選擇性忽視。電影為姥姥阿祖這一角色打上柔光,也并不是正視歷史與跟歷史取得和解的正確態度。
角色沉湎在往事中而不自醒,乃至最后的“放手”,也更多地是對癡心錯付的無可奈何,而不是洞悉世情后的練達超脫。電影用這樣的角色來傳達老一輩人對感情“相信一輩子”的理念,未免自作多情。而影片極力將姥姥阿祖塑造成偏執得可愛的小老太太,甚至還千里迢迢給她安排一個用女書文字寫丈夫名字的小插曲,仿佛是在為貞烈婦女大唱贊歌。就連無愛婚姻背后極現實的物質生活考慮,也在電影中被偽飾成一廂情愿的對夫妻感情的自我認定。
《相愛相親》對姥姥阿祖這一角色的態度,盡管不是電影中薇薇所供職的電視臺,純是獵奇與炒作新聞的窮形盡相,也還是做不到客觀持平,被泛濫的溫情主義情緒影響了冷靜敘事。
電影的結尾是麥琪的禮物式的,遷墳拉鋸戰的雙方在互不知情的情況下達成了和解。然而影片中的人物是否真正在事件中得到成長?電影并沒有、也不能給出回答。觀眾也樂于接納這一“姿態好看”的結尾,心滿意足于“被打動”。
這場愛的教育,態度曖昧含混,用“都是一家人”抹平紛爭與隔閡,本質上仍然是和稀泥。電影對現實生活的批判力,都用在諷刺中國式“二十二條軍規”上了,在電影最核心的情感問題探討上反而避重就輕。影片并非沒有意識到這一問題,將原定片名《陌上花開》改為《相愛相親》,以及在片尾增加兒童攀爬貞節牌坊的鏡頭,都是試圖削弱影片無原則地大唱《愛的代價》。觀眾津津樂道于姥姥阿祖感情故事的“感人”與“催淚”,未免誤入歧途。
《相愛相親》未必是張艾嘉導演作品的最佳之作,但反而成為最受觀眾好評的一部電影,只能說明同類型的家庭劇情片,在當下的中國電影市場,實在太過稀缺。而影片叫好不叫座的慘淡事實,也只能說明“口直體嫌”的中國電影觀眾,與現實生活面向的文藝電影,離“相愛相親”,差的還遠不是一步之遙。





- 報料熱線: 021-962866
- 報料郵箱: news@thepaper.cn
互聯網新聞信息服務許可證:31120170006
增值電信業務經營許可證:滬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東方報業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