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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楊健:“我多么希望這些美麗的句子是真的”
“善意成就誤會,巨大的善意導致最深的誤會”。這句話在這里想表達的是,一些平日里耳熟能詳,不經意間引用的名言名句,居然很多時候存在“名言認名人”的狀況。有些名言安錯了名人,有些名言完全是杜撰或者臆想,或許因為前互聯網時代信息不通暢,最終導致訛傳誤植。對于那些“以訛傳訛”的名句,資深媒體人楊健在“語錄偵探”的系列文章中進行了刨根問底式的探究。
他考察后發現,名言或是被“強加”給某位名人,比如拿破侖的名言“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雖已發展出花樣繁多的相似句式,但事實上,這句話并不出自拿破侖。即使法文里有與之意思相近的句子:“每一位法國士兵的背包里都裝著元帥的權杖”,“可無論在法語網絡中,還是在法語文獻里,這句話與拿破侖也沒有任何關聯”。或是有些經典名言原來是高度“濃縮”后的結果,比如被認為出自小說《圍城》的“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他翻遍整本書后竟然發現“里面并沒有一模一樣的文字”,“嚴格說來,這個句子是對小說中一段酒局漫議的提煉,由此,遂成經典。”

《名言偵探》
楊健在“偵查”的過程中發現許多名人名言都有類似的境遇。這些考證文章曾在2018年到2020年間,刊發于澎湃新聞翻書黨欄目,近日又結集為《名言偵探》一書,由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借新書出版之機,澎湃新聞就“名人名言是如何辨偽存真的”等問題專訪了作者楊健,訪談內容如下。
澎湃新聞:在“語錄偵探”系列中,你一般會出于什么原因懷疑某些名言可能是誤傳的?
楊健:我是一個天生的懷疑論者。小時候,我就是那種讓大人感到沮喪的孩子,因為“大人說啥都不信”。差不多20年前吧,我剛給媒體寫專欄,也經常在文章里替名人編造一些“名言”。囿于當時的傳播條件,此類齷蹉的勾當尚未造成惡劣的社會后果。但這于我卻有深遠的影響——原本就對“名人名言”缺乏敬畏的我,更是覺得所有的名人名言都面目可疑。我對當下中文世界里探頭探腦的名人名言,一概持有罪推定的態度。“有罪推定”就是我懷疑名言“可能是誤傳”的一般原因,相形之下,那些最終能驗明正身的名言反倒成了特例。
澎湃新聞:驗證的程序是否有一定的規則?還是說驗證每句話都要另辟蹊徑?
楊健:有規則。驗證一句名人名言的起點都是互聯網。當我感覺一句名人名言有問題,第一步就是在互聯網上盡可能仔細地進行搜索,考察這個句子的語言背景,譬如誰最早引用了它,引用的語境如何,引用它時是否標明出處,它因為哪個人、在哪個時間點開始了病毒式傳播等,然后我會循著網上的線索,核實紙質版的文獻資料。總體而言,收入書中的38句名言,都是按照這個程序進行驗證,鮮有另辟蹊徑的。在此,我恐怕要為互聯網正個名。我看到一篇報道中說:“互聯網對假語錄滿天飛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這位記者顯然忽視了另一方面,互聯網同時也是一套公共審核機制。一句“名人名言”無論多么煞有介事,你得經得起萬千網友的鑒別、質疑和人肉。我的理解,對于假語錄來說,互聯網不僅是孕育它的溫床,也是一個高風險的江湖,假語錄在網上很容易被戳穿老底。事實上,在一些“名人名言”的網絡留言和跟帖中,不難找到“誰誰誰壓根兒沒說過這句話”“這句話明明是誰誰誰說的”……
澎湃新聞:你在這個系列的考察過程中,最順利或最有把握的語句有哪些?
楊健:沒有最有把握的句子。打個比方,我考察一句名言真實的出處,就像是迷失在黑暗巖洞中的探險者,想找到逃生的洞口。有時候洞口離你很遠,有時候又離你很近,有時候一轉身就能看到那束微弱的光線,有時候你會沿著一條錯誤的岔道越走越離譜。重要的是,對這一切你并不知曉。當然,有時候運氣好,沒拐幾個彎、沒走幾步路,你就能找到了洞口,也就是名言真實的出處。于是,這成了考察過程中最順利的一個句子。不過,我不敢說這是最有把握的句子,因為在找到洞口前我并沒有預估。
澎湃新聞:目前成書的文章里,是否做過修訂?還有哪些是自己不太滿意的?
楊健:有兩句名言,我在文章刊發于澎湃后,發現了新的線索。這些線索在成書時以“補注”的形式予以修訂,這兩句名言是“知識就是力量”和“在真相穿上褲子之前,謊言已經跑了半個世界”。
“語錄偵探”系列,我有很多不滿意的地方。這不是謙虛,而是作為“巖洞探險者”的我,在嘗試之后才認清的痛苦現實:我所從事的是一項我能力所不匹配的工作。一方面,部分名言,我只是在證偽,即證明“它不是誰誰說的”,卻無法確認“它是誰誰說的”;另一方面,部分名言,我雖然自認為找到了它的原創者,卻缺乏足夠的說服力,甚至顯得很牽強。所謂“偵探”,其實很多案子并沒辦成鐵案,相反,成了無頭案,甚而不排除是新的冤案。這是我最大的遺憾。
澎湃新聞:人們為什么會把“打仗是為捍衛人民罷免我的權利”這句話安在丘吉爾身上?是否對這位二戰中的重要領袖人物懷有過多幻想?
楊健:在回答你這個問題之前,請允許我介紹另一句相關的名言:“對偉大人物忘恩負義,是偉大民族的標志。”這句名言也被認為是丘吉爾說的,而且這句話被認為與“打仗是為捍衛人民罷免我的權利”有著大體相同的言說背景——丘吉爾帶領英國打贏了二戰,卻輸掉了戰后的首次大選。丘吉爾的確說過“對偉大人物忘恩負義,是強大民族的標志”,但丘吉爾只是引用,這句話的原創者是普魯塔克。丘吉爾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中引用了普魯塔克的名言,他并不是為自己鳴冤,而是為法國“老虎總理”克雷孟梭叫屈。克雷孟梭與丘吉爾有著相似的際遇,帶領法國打贏了一戰,卻輸掉了戰后的總統大選。當然,《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正是寫于丘吉爾敗選下野之后,他為克雷孟梭鳴不平,又何嘗不是哀嘆自己的命運?都是偉大人物,都遭到了選民的“背叛”,怎不讓人郁悶和無奈?所以,無論是丘吉爾引用過的“對偉大人物忘恩負義,是強大民族的標志”,還是純屬杜撰的“打仗是為捍衛人民罷免我的權利”,都與時代背景嚴絲合縫。誠然,“打仗是為捍衛人民罷免我的權利”是假語錄,但我佩服杜撰者完美地模擬了丘吉爾的語言風格和心理狀態。此外,就像我在考察這句話的文章中所說的,“當一句格言背后站著一種價值觀,往往會顯得膾炙人口。這種膾炙人口,會讓任何質疑都不合時宜。”這種價值觀,表面上看是“忘恩負義”,是“端起碗來吃肉,放下筷子罵娘”,但其本質是民主政治和選舉制度的良性運行,是選民的權利得到了呵護。

《第二次世界大戰回憶錄》
關于人們是否對丘吉爾懷有過多幻想的問題,我想說的是,丘吉爾的語言表達能力的確值得人們懷有更多幻想,他的口才太好了。換言之,什么樣的精彩話語安在丘吉爾身上,我都不會覺得奇怪。據我觀察,丘吉爾可能是被杜撰名言最多的名人了。
澎湃新聞:“婚姻是一座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一文的考證很有啟發性。你是如何想到在蒙田的著作中尋找相似的說法?
楊健:這是一個偶然。我在考證婚姻的圍城之喻時發現,西方人自古就對婚姻抱之一種“憧憬與逃避、渴望與厭棄”的矛盾心態。蘇格拉底還留下了那句關于婚姻的至理名言:“娶妻還是不娶妻,人不論做哪一樣,都會后悔。”蘇格拉底的話,與婚姻的圍城之喻在意思上已經很接近了。那么,從蘇格拉底對婚姻的理解到錢鍾書的圍城之喻,誰完成了中轉?近世西方的思想家中,誰受蘇格拉底影響比較大呢?在我印象里,應該是蒙田。于是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找來了《隨筆集》,進行全文搜索。很幸運,在蒙田《隨筆集》里,我不但找到了蘇格拉底“娶妻還是不娶妻”的名言,還找到了婚姻圍城之喻真正的源頭。一個很粗忽乃至想當然的判斷,得到了如此舒心的結果。一切都是運氣。承載語言流變和傳播的,是紛繁復雜、浩如煙海的文獻史料。從錢鍾書的《圍城》到蒙田的《隨筆集》,這個線索淹沒其中。我只是偶然發現,并不擁有。擁有它的人,需要很高的知識站位,需要上帝視角,而我肯定不具備。

《圍城》
澎湃新聞:在培根“知識就是力量”這篇中,你找到了《圣經》中一個與之相近的句子“智慧人大有能力;有知識的人,力上加力”。培根所謂“知識”是指人們對自然的了解,那么《圣經》中的知識是否與培根的知識有同樣的內涵?
楊健:培根所謂的“知識”帶有鮮明的工具屬性,具有濃厚的經驗論色彩。而在《圣經》箴言卷中所談及的“知識”,我覺得等同于“智慧”,而且是大智慧,類似于天啟,所以是超驗的。
澎湃新聞:“不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你借助了臺灣網友的來源考證,最后鎖定歌德的教育小說《威廉·邁斯特的求學年代》,但“誰從不含淚吃自己的面包,誰從不坐在自己的床上哭泣,度過這愁腸百結的深宵,他就不識你們蒼天的威力”和原句雖然在意思上一致,但在句式和用詞上還是有差異。這是因為臺灣地區的譯本和大陸的譯本有區別?還是說這個問題可以繼續探究下去?
楊健:“誰從不含淚吃自己的面包,誰從不坐在自己的床上哭泣,度過這愁腸百結的深宵,他就不識你們蒼天的威力。”是大陸華夏出版社張榮昌譯本,我在考證文章中采用的也是這個版本。據我所知,臺灣譯本與大陸譯本大同小異。這句名言傳播過程中,擔任“二傳手”的卡萊爾,在將《威廉?邁斯特的求學年代》譯成英文時也是絕對忠實于歌德的原文。換言之,無論哪個版本的《威廉?邁斯特的求學年代》,文中的名言都是“不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識蒼天的威力”,而非“不曾哭過長夜的人,不足以語人生”。“不足以語人生”的句式第一次明確出現,倒是鶴見祐輔所寫的《拜倫傳》。所以,我要感謝你,臧老師,是你點撥了我,重新發現了我曾在文章中提及卻不自知的線索。

《威廉?邁斯特的求學年代》
澎湃新聞:被“偵探”的句子中,涉及前互聯網時代的外國名人比較多,比如伏爾泰、丘吉爾、拿破侖、俾斯麥等。是因為信息不通暢還是翻譯的問題?以后此種名人名言的誤傳是不是會很少出現?或者即使出現也更容易甄別?
楊健:單就我這個“語錄偵探”系列來說,信息不通暢而導致的訛傳誤植,要遠超翻譯的問題。而“信息不通暢”,主要是因為在前互聯網時代,各種真真假假的信息,無法在一個統一、開放的公共審核平臺上接受檢驗。事實上,如果沒有互聯網的加持,無論多么博聞強識的學者,都有可能產生記憶的偏差和判斷的失誤。我相信,以后這種名人名言誤傳的現象肯定會減少,或者說即使出現也很容易甄別。互聯網上造假容易,但打假更容易。
澎湃新聞:有些格言無論誰說過,都具有傳播力,比如“你可以暫時欺騙所有的人,你甚至可以永遠欺騙一部分人,但你不能永遠欺騙所有的人”,但人們還是愿意將其放在林肯名下。你怎么看待這種“名言認名人”的現象?
楊健:善意會成就誤會,巨大的善意會導致最深的誤會。人們總是希望一句膾炙人口的名言掛在“像是說出它的那個人”的名下,就好比期待白富美最終嫁給高富帥。有時,我也希望這些美麗的句子是真的。可真相只有一個,并且多半是不以人們的良好意愿為轉移,所以“語錄偵探”多半也會讓人沮喪。
好在羅素(不是哲學家伯特蘭·羅素,而是他的祖父、政治家約翰·羅素)說過,諺語是一人的機鋒,眾人的智慧。以此觀之,即便找到了名言的原創者,功勞也不能算在他一個人的頭上。畢竟,在名言廣為流傳的過程中,有許多奉獻了智慧的、默默無聞的搬磚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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