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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維鋼談理工科思維與科學寫作

萬維鋼最早為人所知的,是他的網名“同人于野”以及博客“學而時嬉之”。他的思維角度與寫作方式給很多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尤其是他的“人設”:一位理工男——物理學博士,卻對人文社科領域有著強烈興趣和廣泛了解。時至今日,他已擁有為數眾多的粉絲,他一直提倡的“理工科思維”,和他一直堅持的科學寫作,也得到了越來越多的關注與認同。不過,他并不認為理性思維與科學方法獨屬于理科生,而強調通過liberal arts(被他譯為“自由技藝”)來訓練和培養(yǎng)這種思維和方法:“事實上,面對復雜問題,一個受過自由技藝訓練的‘文科生’,很可能比一個專門學習一種謀生技能的‘理工科’學生更有辦法。”
在萬維鋼心目中,科學寫作的絕頂高手,還是要數物理學家:“史蒂芬·溫伯格(Steven Weinberg)、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羅杰·彭羅斯(Roger Penrose),包括霍金、楊振寧這些人,都是真正的高手。哪怕你不在乎他們說的具體知識,僅僅是欣賞寫作手法的趣味,甚至是詞句的寫法,他們的書都非常有創(chuàng)造性。這些大概是現在活著的人里面最聰明的人。”
記得最早還是在天涯博客上讀到您的文章,立刻對您獨特的思維角度與寫作方式留下深刻印象,當時您的寫作關注點還比較分散。后來,您開了博客“學而時嬉之”,就集中關注社科領域了,尤其是認知心理學、行為經濟學等。我很好奇,作為一個中國科技大學畢業(yè)、在美國工作的前物理學工作者,您為何對人文、社科領域有著如此強烈而廣泛的興趣,并且最終以之為寫作主題呢?
萬維鋼:我原本的專業(yè)是受控核聚變等離子體物理學,以科研為生。如果你對物理學感興趣,你就可能對很多領域都感興趣。我在國內上學的時候主要是讀物理學相關的書,出國以后接觸到新出的人文社科方面的書,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發(fā)現這些書并不像傳統(tǒng)的人文著作那樣以“名人”為本,什么誰誰誰的“經典學說”之類,而是以最新的研究結果為本。這些社科研究并沒有那些打著歷史名人光環(huán)的華麗包裝,而都是非常實在、簡單、有事兒說事兒的風格。這里面沒有什么意識形態(tài)色彩或者門戶之見,什么這個主義認為怎么怎么樣,那個學派認為如何如何,都是一些老老實實使用科學方法得出的結論,而且結論往往帶有出乎意料的趣味。你不可能對這些東西無動于衷。
我現在寫的文章中,物理學和自然科學相關的大約只占五分之一,大部分都是人文社科的內容。首先我的確有市場上的考慮,對人文社科內容感興趣的讀者比能欣賞現代物理學的讀者多很多。物理學是有門檻的,你得創(chuàng)造特別巧妙的方法才能把物理學的內容寫得引人入勝。
但更重要的是,我認為人文社科的思想對讀者更有用處。認知心理學、行為經濟學這些內容都是拿來就能用的。如果大多數人了解這些學問,我們這個社會做事的方法會高明很多。社會問題的特點是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有權發(fā)表看法,但實際上大多數人只是表態(tài)和抒情。現在的中文世界比十年前已經進步了很多,特別簡單的心靈雞湯類文章已經沒有市場了,但是你看看流傳的那些微信公眾號文章,跟《紐約時報》的文章對比一下,根本不在一個檔次。別人討論的是學科最新的進展,我們還在對著一些錯誤的常識抒情。
我國作者的思維水平還有很大的進步空間,我國讀者有權利看到更好的東西,所以我覺得我現在做的事兒還可以繼續(xù)做下去。
前面提到您的獨特思維角度,您自己在文章里面稱之為“反常識思維”,而其他人,則分別將之概括為“科學理性思維”、“理科思維”或“理工科思維”,對此您怎么看?關于文科/理科兩分這種判斷標準,不少人對此深信不疑,以至于出現了很多以此做哏、當包袱的笑話段子,但是更多人則嗤之以鼻,您的觀點會是什么呢?
萬維鋼:如果一個“文科生”懂得科學方法,他就不再是被人嘲笑的文科生了。
“理工科思維”這個說法并不是我發(fā)明的,它很早就流行于中文網絡論壇,我當時只是拿來借用。幾年以前的局面是,網上有太多的人不是合理分析問題,而是亂發(fā)感慨,要不就根據自己的什么“理念”胡亂站隊不顧事實,要不就是胡亂抒情。
比如趙半狄說我要愛國所以我號召抵制《功夫熊貓》電影,人問梁文道奧運村為什么避孕套用得那么快、梁文道說我一貫支持性產業(yè)和性工作者所以這是好事兒,劉震云到北大畢業(yè)典禮上做演講、說我們民族馬路兩邊種的都是楊樹而發(fā)達國家都是種高級樹種、可見我們民族心態(tài)不行啊…… — 當你聽說這些言論的時候,你心里就想這都哪跟哪!事實是,功夫熊貓講的是中國文化、奧運村避孕套被運動員拿走當紀念品了、中國各地也種了很多“高級”樹種。
中國傳統(tǒng)上所謂的“文科生”,主要訓練的大概是死記硬背、門戶偏見、文字表達和抒情的能力。如果你先規(guī)定好什么是對的,讓他照著這個意思寫,他可能寫出朗朗上口的漂亮文字——但是他自己沒有思考能力。
但我們絕對不能像文科生那樣用“文科生”這個概念打擊所有的文科生。我最近一兩年在《精英日課》專欄里大力鼓吹美國大學“l(fā)iberal arts”這個概念,我把它翻譯成“自由技藝”。自由技藝對應的學科,按中國大學的分類都應該算“文科”,但自由技藝訓練的恰恰是理性思維和科學方法。
事實上,面對復雜問題,一個受過自由技藝訓練的“文科生”,很可能比一個專門學習一種謀生技能的“理工科”學生更有辦法。美國的管理者大都受過自由技藝的訓練,如果中國也能培養(yǎng)這樣的文科生,未來中國就可能是文科生的天下。
您很擅長講故事,也注重對學術研究成果作通俗化處理,文末往往會出現格言式的句子,您是如何形成這樣的寫作方式的呢?我注意到,您很喜歡《紐約客》特約撰稿人、暢銷書作家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Malcolm Gladwell),曾經多次引用他的書,而您的寫作方式也與他頗為類似,那么,您是否學習、借鑒過包括他在內的西方作家的寫作方式呢?能請您與我們分享一些自己喜歡的這類作家嗎?
萬維鋼:我非常佩服格拉德威爾。格拉德威爾寫的都是非虛構類的文章,常常是自己調研和講解一個最新的研究進展,但是他能把故事講得像懸念小說一樣。有時候他做很多調研,然后寫本書形成自己的觀點,然后過幾年人們批評他這個觀點錯了,這可不是說格拉德威爾不行,只能說明他寫得實在太好,影響力實在太大。他的《引爆點》這本書也許是被學術界引用最多的一本人文社科通俗作品。如果你說我模仿過格拉德威爾,我一點都不感到慚愧。

在科學寫作方面很厲害的作家還有很多,我喜歡的包括戴維·布魯克斯(David Brooks)、蒂姆·哈福德(Tim Harford)、泰勒·科文(Tyler Cowen)、希斯兄弟(Chip Heath & Dan Heath)、倫納德·曼羅迪諾(Leonard Mlodinow)等等,尤其是《黑天鵝》《反脆弱》這幾本書的作者納西姆·塔勒布(Nassim Taleb),他的語言特別有力量。
關鍵在于,你得承認“科學寫作”是一門手藝。并不是你懂科學知識就能寫好這種文章。讓讀者理解一個科學思想,比讓讀者單純欣賞一個好故事要困難得多,你得下功夫鉆研寫法。

羅杰·彭羅斯
你知道科學寫作方面最厲害的人物都是誰嗎?我看都是物理學家。史蒂芬·溫伯格(Steven Weinberg)、弗里曼·戴森(Freeman Dyson)、羅杰·彭羅斯(Roger Penrose),包括霍金、楊振寧這些人,都是真正的高手。哪怕你不在乎他們說的具體知識,僅僅是欣賞寫作手法的趣味,甚至是詞句的寫法,他們的書都非常有創(chuàng)造性。這些大概是現在活著的人里面最聰明的人。我想唯一的問題就是他們說的東西往往比較難,能看懂的讀者不多。
前面聊到閱讀,我想起您說過的一句話,很有意思:我不讀死人的書,我讀世界上健在的英雄豪杰的書。很多人都覺得讀書要讀經典,但您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能談談理由是什么嗎?在您眼中,哪些作者算得上是“英雄豪杰”,或者換句話說,您的判斷標準是什么?
萬維鋼:我以前是學物理的。物理學里的“經典”(classical)基本上是“現代”(modern)的反義詞。沒有哪個教授會讓自己的研究生去讀牛頓、愛因斯坦的著作,要學基礎知識就找本最新出的教材,要么就是讀新論文。我讀書主要是為了求知,而知識一直都在以很快的速度更新。
其實人文社科領域也是這樣。我讀了這些年的書從來沒有哪本被視為是后人應該一讀再讀的經典,我看到的情況是一本書中的漂亮說法,過幾年就可能被新研究推翻。丹尼爾·卡尼曼的《思考,快與慢》被無數后來的書引用,可謂是當今名著,但是現在這本書里已經有好幾個結論被證明是不可靠的了。

哪怕一個理論真的歷經時間的考驗站住了,我們也沒必要去讀它的提出者的原文。“經典”的理論會被新書反復提及。如果你想學習廣義相對論,新教材里的講法、應用、實例都是愛因斯坦原始論文所根本不能比的。同樣道理如果你想學經濟學,你沒必要花時間讀亞當·斯密,你可以在別的地方順便了解亞當·斯密。
現代世界分工越來越細,大多數學者都是做一些邊邊角角的工作。絕大多數“科學家”并沒有自己的觀點,他們只不過兢兢業(yè)業(yè)地完成一個個小課題的研究而已。所以在這個時代,那些對某個學科形成了自己的大局觀,敢于提出新觀點,敢于影響別人的思想的人,就是英雄豪杰。

以前的人研究科學史,一提到古代科學家就是一副膜拜祖師爺的姿態(tài)。而溫伯格寫本《給世界的答案:發(fā)現現代科學》,也講科學史,但是一上來就說,我這本書是專門告訴你為什么古代那些所謂“科學家”都根本不行!有這樣的智識勇氣,就是我佩服的英雄豪杰。
以前您為《上海書評》或其他媒體撰稿也好,現在自己做在線音頻節(jié)目也好,看得出要消化大量英文材料,能與大家分享一下您的閱讀習慣嗎?比如,您會選擇哪些報刊/網站/學術期刊/電視廣播節(jié)目?又比如,閱讀的時候,選擇什么工具與載體?
萬維鋼:現在讀書方面最主要的辦法是聽有聲書。我一般開到1.5或者2倍速,斷斷續(xù)續(xù)用大約三四個小時的時間聽完一本書。如果這本書故事性比較強,我就不用太關注具體的文本。如果是理論性比較強,我常常一邊聽有聲書,一邊用 iPad 在電子書上畫重點。
我最常讀的英文報刊網站是 Aeon、鸚鵡螺、紐約時報、經濟學人、紐約書評、大西洋月刊、538、Solidot、泰勒·科文的博客和英國心理學會研究文摘。我經常陪妻子看電視劇,我自己不看電視。
最后,想請您從整體上,談談對“科學寫作”的看法。在您心目中,什么樣的寫作方式,可以稱得上是好的“科學寫作”。嚴肅的科學研究該通過何種方式向大眾傳播呢?
萬維鋼:非常感謝你使用了“科學寫作”這個詞。我認為“科普”不是個好詞,寫科普的是“工作者”,搞“科學寫作”的才是真正的作家。我認為現在的“科學寫作”,有一個錯誤的做法,一個沒有前途的做法,和一個正確的做法。
錯誤的做法是把讀者當成“宣傳對象”。你們信這個信那個太愚昧了,我要向你們宣傳科學破除迷信。這是把寫作當成了打仗,把媒體當成了敵我分明的戰(zhàn)場。這個做法可能很過癮,也能團結“自己人”,但是作用能有多大呢?難道科學的形象就是喊打喊殺嗎?心理學上有個說法叫“皈依者效應”,意思是新來的、不正宗的成員往往比正宗的成員表現出對組織更狂熱的忠誠——如果科學是一個組織的話,很多科普人士就表現出了皈依者效應,他們比科學家更“熱愛”科學。
沒有前途的做法是賣弄科學知識。一個有趣但是比較冷門的知識,你翻墻從英文網站搜索到正確的解釋,寫篇文章告訴讀者這個知識“酷”在哪里,這個做法等于是欺負讀者不讀英文。科學愛好者常常抑制不住地想要表達“我比你懂得多”。有些知識,我們必須承認,的確是非常有意思,你講個笑話賣個萌效果很好,但這其實是把知識變成段子。
這兩個做法常常是叫好不叫座。可能很多人表態(tài)支持你,很多人贊賞你,但是實際效果很有限。有時候科普作家搞得很悲情,說中國讀者不行!科普市場太小!我認為這個態(tài)度根本不對。科學家可以“曲高和寡”,而你作為一個作家如果不能吸引和說服讀者,那就絕對不是讀者不行而是你的失敗。
正確的做法,是把讀者當成“服務對象”。讀者想要的是“有用的”知識和“有趣的”思想,而不是“有趣的”知識和“站隊的”思想。
愛因斯坦有句話說:“我想知道上帝是如何創(chuàng)造這個世界的——對于這個或那個現象、這個或那個元素的光譜,我不感興趣,我想知道的是他的思想,其他都只是細節(jié)問題。” 其實從科研角度來說,你不關注細節(jié)是不行的,魔鬼就在細節(jié)中。但是從科學寫作角度來說,給讀者提供“思想”,遠遠要比提供“知識”高級。讀者最后要的不是談資段子、也不是跟著你站隊,而是自己能不能也擁有科學家一樣的思維方式!
所以,科學寫作的追求應該是幫助讀者掌握高級思想。如果你能向中國讀者傳播一點思想,那不管是對讀者自己還會是對中國社會,都是莫大的功勞。
而我注意到,現在“得到”APP、果殼網、包括《上海書評》這些媒體中,有越來越多的作者是專注于思想。跟這樣的人一起工作,我深感榮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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