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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朱良志談石濤研究:被誤解與被重新發(fā)現的石濤

顧村言
2017-11-03 08:19
來源:澎湃新聞
? 古代藝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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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明末清初的繪畫大家、“清初四僧”之一,石濤(1642—1707年)在中國繪畫史上影響巨大,他既是中國繪畫的探索者、革新者,又是藝術理論家、中國繪畫史上罕見的思想者,齊白石曾稱其“下筆誰敢泣鬼神,二千余載只斯僧”。《石濤畫語錄》幾乎成為中國畫學史乃至中國美學史的壓卷之作。

而石濤在晚清到民國時期的被重新發(fā)現,也有著對民族精神的重鑄。

北京大學教授朱良志研究石濤近二十載,近年新完成了《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肌罚诖嘶A上,又輯注而成《石濤詩文集》,并將此前《石濤研究》中約三分之一的內容重新加以修訂,合為“石濤研究”三種,前不久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為理解石濤的畫學、變化多端的作品以及紛繁的生平行實,提供了可靠參稽。三本書的成稿時間,前后橫跨了十五年時間。何以對石濤研究如此沉迷,朱良志在接受“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專訪時表示,“石濤有著一種生命的廣度與厚度,一生不合時宜,探求生命的自在之境,抒寫內心,我自為我,他可以說是確定中國藝術,尤其是文人藝術的標尺。就理論而言,在中國藝術史上,他可以與蘇東坡、董其昌相媲美。而且,他還是一個被誤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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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公種松圖

他是一個藝術哲學家,偽作之多也是典型

澎湃新聞:“石濤研究”三種出版前后,正好北京故宮舉辦“清初四僧展”,我看了畫展,再讀您的書,體會特別多,而且之前我臨摹過石濤的不少作品,也尋訪過石濤的遺跡,讀您的研究,可以感覺到一種甘坐冷板凳的精神,讓人感動。我覺得這三本書的路徑很有意思,包括《石濤詩文集》,重新輯注了不少石濤的詩,過去梳理得沒這么詳細。

朱良志:對,這些比較散,另外,有大量的偽作充斥其中,將不是他的東西當作他的東西。所以我在前人基礎上,編輯一本《石濤詩文集》,并加以詳細注釋,希望人們能分享石濤的智慧。

北京大學教授朱良志

澎湃新聞:您這三本書是隨性而發(fā),還是有意識地從這三個方面來做的?

朱良志:研究石濤,一方面跟自己的興趣、跟自己的時間安排,有一些關系,還有一些機緣。一開始我是做畫論的,1999年來北大以后,因為要上課,就讀《石濤畫語錄》,因《石濤畫語錄》的關系,讀到了《畫譜》——因為1960年左右上海博物館公布所藏的《畫譜》,一時間,人們以為《畫譜》是石濤晚年的定本。《石濤畫語錄》本和《畫譜》本實際上是兩個不同的系統(tǒng)。從理論本身來判斷的話,我覺得《石濤畫語錄》本比較符合石濤的思想,而《畫譜》本的文字修改還是挺多的,還是略有一點點思想的保守,略有倒退的感覺。《畫譜》刊刻成書于1710年,而石濤在1707年就去世了。而《畫譜》本被認為是石濤手寫,是手稿,在手稿基礎上做的。這樣一來石濤的卒年問題就被牽扯了進來。這引起我的興趣。所以我到2004年寫出了《石濤研究》,花了四年時間。

澎湃新聞:那是2005年出版。

朱良志:對,四年時間我做了這個。那個時候我到國家圖書館、故宮等機構,看了很多書,就發(fā)現了差不多有一兩千種和石濤相關的清初文獻,主要是筆記比較多。當時我曾到國家圖書館的北海分館古籍庫,早上騎車去,晚上回來,天天如此。那時候剛好我事情也不多,就連續(xù)看了八個月時間,給我的石濤研究打下了一點基礎。后來就沿著做了下來,慢慢地擴展,因為做了以后感覺到問題還是比較多的。其中感覺問題最大的,一個就是他的生活過程,包括他的交友,還有創(chuàng)作歷程,這樣一個過程花了很多功夫,我覺得這個是一個基礎,不然的話你整個藝術史或者其他的敘述,不奠定在可靠的基礎之上,往往就很難真正開展。另外一個就是他在哲學方面的成就,因為石濤是一個大理論家,與一般畫家不太一樣,所以他的東西很難懂。我們講“一畫”,講“蒙養(yǎng)”“兼字”“氤氳”“資任”等,每一個概念都不太容易講清楚的。

石濤自書《畫語錄》

澎湃新聞:所以那么多人考證闡釋《畫語錄》。

朱良志:跟其他人不太一樣,他是一個藝術哲學家,所以這一點呢,也是引起我興趣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當時研究主要是側重在兩點上,后來又發(fā)現其中一個比較重大的問題,就是作品本身的問題。因為石濤沒有文集,什么文集都沒有,就是靠散見的東西,建立起來關于石濤的敘述語言,而這個敘述語言多大程度上可靠?因為我們看的材料越來越多,發(fā)現在中國文人畫史上,偽作的程度很少有超過石濤的。

澎湃新聞:當時在揚州就有不少作偽的,后來特別是民國初期的上海,張大千也參與過的。

朱良志:那是一道風景吧。在中國傳統(tǒng)文人畫的傳承史上,石濤也是一個典型,他的作偽程度也是個典型。

張大千偽托石濤獨釣圖 27.6X21.2 北京故宮博物院

澎湃新聞:他早期可能作偽程度沒有后期這么厲害。

朱良志:石濤在世時,作偽就很多,他離世之后,作偽越來越嚴重,到乾隆時期達到高潮。最嚴重的還是到清末,清末到民初。我初步研究以后發(fā)現,石濤流傳的作品有1200件左右,但是應該說他的真跡不到一半。主要是散見在各大博物館和私人藏家手上,還有拍賣行的。拍賣行很多,有很多我也沒有太注意,好多是新仿的,價值不高。拍賣中也有一些真跡,還有一些早期仿作的東西,雖然不是真跡,但是流傳有序,有些具有不錯的水平,主要是想托名名家,獲得更大的利益。后來我有一個機會到紐約大都會博物館去,在美國的許多博物館中,也發(fā)現了數件石濤款的的收藏。

十二開歸棹冊之十二 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澎湃新聞:他們的石濤收藏有好多好作品。

朱良志:對,他們主要是幾家,比方說像紐約大都會,像弗利爾,還有波士頓等,他們這幾家收藏得比較多,應該有一兩百件作品,還有普林斯頓大學。我覺得石濤收藏在美國比較多,日本也有收藏。后來因為我在紐約大都會研究工作的便利,到日本去,到臺北去,然后對大陸的一些主要博物館,尤其是天博、故宮、上博和遼博、南京博物院等幾家,還有到四川、廣東,他們那里也有不少石濤收藏。

澎湃新聞:當時是到庫房里面看?
朱良志:對,有時也獲得去庫房看的機會。這樣一來,通過幾年的努力,我看了不少收藏。大概在這個世界上,看石濤作品最多的,可能應該有我——我經眼的作品應該在八百件左右。
梅竹雙清圖軸 53.4X23.7 遼寧省博物館

澎湃新聞:這個太讓人羨慕了。看真跡和看印刷品完全不一樣。

朱良志:這個過程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所以雖然有一些作品沒有提供電子版,或者拍照回來也不太清楚,但是畢竟給你提供了一個可以經眼的機會。后來我就開始進一步細化我的石濤作品真?zhèn)慰甲C的工作了,這個工作自2007年開始,一直到2016年,有將近十年的的時間。我不是做鑒定的,這方面的知識也是邊做邊學,雖然心里有一些不踏實,但我感覺對我的研究是有意義的。因為我不是像拍賣行、博物館做真?zhèn)慰加喌难芯浚业恼鎮(zhèn)慰甲C是為我的研究服務的。

澎湃新聞:相對來說,你研究這個或許主要是興趣,也是無功利的,拍賣行方面功利心更多一些。

朱良志:我這有點像第三方,與他們毫無關系,經濟上沒有關系,我只是從我一個學者的角度談談我的看法。我在石濤作品的考證中,發(fā)現即使是一些非常有名的博物館,他們的石濤藏品也有不少是假的,甚至包括他們認為是典范的收藏。包括這次故宮“四僧展”的一些作品也有問題。我的真?zhèn)慰甲C,奠定了我研究的基礎,反過來再去做石濤研究,就覺得有新的判斷,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石濤研究》第二版,就是在真?zhèn)慰甲C基礎上來進行的。

澎湃新聞:修改量很大吧?

朱良志:應該有三到四成,我的感覺有四成左右,就是主體部分框架動得不太多,增加了一些具體的材料內容。因為材料變了,原來可能兩條材料,我現在要變成十條材料,跟原來不一樣了,結論也不一樣,論證的方式也調整了。

澎湃新聞:這個修訂也有一些觀點跟原來相左的。

朱良志:也有不一樣的,我把它調整過了。

澎湃新聞:畢竟您經過十多年,這么多年的石濤看下來,眼界也不一樣了。

朱良志:對,包括他的作品,包括他的思想,包括他的學術概念也不一樣。這樣一來呢,就形成了一個做《石濤研究》的契機,也就比較穩(wěn)妥了。包括像與曹寅交往的內容,有大量的修改,跟初稿對起來就完全不一樣了。

澎湃新聞:我讀了,不光是曹寅,還有好幾個人,當時石濤的那個朋友圈。

朱良志:對,一大批。這就充實了很多材料進去,這樣一來我就覺得心里面安心多了。《石濤詩文集》也做出來了,相比以前汪世清先生的《石濤詩錄》有所推進。當然汪先生這本是一本非常好的有關石濤詩歌作品的書,但不包括文,還有就是缺少真?zhèn)伪嫖觥?/p>

澎湃新聞:相對來說那個材料有不足,也是條件的原因。

朱良志:對,包括很多偽作的內容,不是石濤的東西,也編了進來。汪先生是一個文獻大家,他這本書奠定了基礎,基礎是非常重要的。當然最早的,是汪繹辰,就是1732年的時候,做過這個《大滌子題畫詩跋》。到了后來,十二硯齋的齋主汪研山,做了《清湘老人題記》,又擴展了一些內容。他當時編進的不少內容現在作品已經失傳了,所以保存在他的本子里,非常珍貴,這個也是很有功績的。然后上個世紀的二十年代左右,上海的程霖生,做了一本《石濤題畫錄》,四卷,但應該有八成左右是偽作,偽作量特別的大。因為他是一個徽商,很有錢,在上海收了很多東西。所以這本書不是很可靠的。而這個后來都編進了黃賓虹等人編的《大滌子題畫詩跋》四卷本,由神州國光社印出。

澎湃新聞:所以后來其實是以訛傳訛。

朱良志:對,一下從一卷本擴展到四卷,那么四卷本主要來自于程霖生的《石濤題畫錄》,偽作占大部分,所以我后來就感覺到問題比較大了。

澎湃新聞:所以您就想對作品進行去偽存真的考辨。

朱良志:因為我現在做的內容相當多,量上擴大了很多,另外加上校勘,力求稍微能做一個有點科學意義的東西。現在出版的這三本拙作,《石濤研究》是比較傾向于綜合研究,《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肌肥钦鎮(zhèn)慰加啠妒瘽娢募穭t是關于石濤文獻的總匯。盡量對石濤有一個多方位的對比,我當時的研究企圖是比較大的。

在畫史上,他可以與蘇東坡、董其昌相媲美

澎湃新聞:說到企圖比較大,您最早的企圖能具體說一下嗎?是把石濤研究整個立體地擴展開嗎?

朱良志:對。反正就是圍繞這樣一個問題研究,還會向前拓展的。很多作品會不斷出現,還有一些新材料發(fā)現,我覺得肯定還會不斷充實,包括對他的藝術本身的闡釋。我覺得石濤是有相當大的貢獻的。從理論上來講,在歷史上,就對中國傳統(tǒng)藝術本身的體會而言,我覺得他可以與蘇東坡、董其昌相媲美。

古木垂蔭圖

澎湃新聞:是的,因為不說創(chuàng)作,他的理論思考超過了同時期的畫家,而且是有開創(chuàng)性的。如果對比“四王”的話,那“四王”不是開創(chuàng)型的。

朱良志:他的思想具有獨創(chuàng)性,而且自成系統(tǒng)。他也很有思辨頭腦。

澎湃新聞:所以您做這個研究,從多方面研究他的詩文、書畫、人生經歷,我覺得您最核心的就是接近石濤這個人,他的生命。

朱良志:當然了,我覺得這個人思維活躍,思力深邃,思辨能力絕佳,他對藝術的感覺極好。研究石濤的過程中,我發(fā)現有關他的內容非常紛繁,在藝術上,他可以稱為一個雜家,他會畫很多東西。他不像八大那么精純。有的人講這個話的時候,所謂八大精純、石濤蕪雜,其實是帶有一點貶義的。但我覺得石濤是非常了不起的,他是一個被誤解的人。

石濤跋八大水仙

澎湃新聞:如果以水比喻,我覺得石濤有點像那個江河奔流一樣,大氣,但也有泥沙,他不像八大山人那樣的水比較清澈,精純一些。但是,八大有八大的偉大之處,石濤也有他的偉大之處,他是立體的、豐厚的。

朱良志:我覺得他是世俗的,正是因為石濤有世俗氣質,所以他有血有肉,對人的生命的體會微妙而又實在。

澎湃新聞:他不是像八大那樣高不可攀。

朱良志:在“四僧”中,漸江與石溪是“一根筋”——就是要恢復明代的正統(tǒng)地位。漸江是在他的無上清涼世界中間來做他的夢幻,這一點跟石濤的豐富性和多樣性是完全不同的。

澎湃新聞:石濤有著一種生命的大活潑。

朱良志:那種瀟灑縱肆,那種漫天紅樹醉文章的感覺,我覺得石濤嚴格來講不是一個僧人畫家,雖然他一生佛教都是他的一個基礎,但是他不像在深山古寺中生活的人,他的感覺是那樣活潑,他對生活的體驗是那樣豐富,他身上所膺有的中國傳統(tǒng)的滋養(yǎng)是那樣的深湛,這是他成為一個曠世藝術大家的基礎。他對傳統(tǒng)的學術非常有研究,常常與當時的大學者在一起討論問題,他是佛教研究專家,在道家方面有卓越見解,他的《周易》研究的水平也很高,他對傳統(tǒng)藝術的方方面面幾乎都有了解,他對紙張、墨的了解,具有很高的專業(yè)水平。他之所以成長為一個大藝術家,與他的生活歷程有關。他所在的地方,在藝術收藏方面都很豐富,他早年在徽州生活,那時候徽州的收藏就不得了,后來又到了揚州。

澎湃新聞:當時揚州的經濟八九成是徽商鹽商支撐起來的。

朱良志:對,徽商那么多在那里。就是這樣,他到南京當時那個舊都,大量遺民和藝術家聚集在這個地方;他到北京三年多時間,看了皇家和北方大收藏家的大量收藏,如耿信公家的、博爾都的、圖納的,這對他的藝術影響太大。

澎湃新聞:所以和漸江他們比,他這個廣度,就是汪洋姿肆的氣概就出來了。

朱良志:我覺得也是。

澎湃新聞:所以有點像東坡的文章一樣,大江東去。

朱良志:對,漸江就像清澈的山溪,石濤像蒼茫大海。

澎湃新聞:其實石溪也很大氣,那種粗頭亂服直探本真的感覺,但是他的涉獵面沒有石濤這么廣。

朱良志:石溪的山水與石濤可以說在伯仲之間。但論思想觀念,我覺得石溪稍顯狹隘,他有一種正宗的觀念,作為明代的遺民的氣節(jié),幾乎成了他一生中最主要的敘述,包括他繪畫中間語言的敘述。他的藝術的廣博,就比不上石濤了。而石濤也是明皇室的后裔,當然這個敘述始終是個潛在的影子,但是他并不因為這個敘述來掩蓋其他東西。我在做八大研究的時候,當時我說過一句話,我講如果八大是一個整天嗷嗷著要回到皇明正統(tǒng)的藝術家,他的作品都表現這樣的東西,他今天對我們有吸引力嗎?他一定是把個人的身世嘆息,上升到人的類存在物的生命感受上,這樣的藝術才有力量。

百開羅漢圖卷之一
澎湃新聞:我也是這個感覺,八大山人的發(fā)酵升華,然后脫離他那個家國情境,上升到生命與宇宙存在的思考。

朱良志:越到最深的生命感受的時候,你反而會覺得他是超越皇權,超越正統(tǒng),超越人與人之間的尊卑地位,而回歸一種生命的平等。

澎湃新聞:仿佛是一種生命和宇宙的洪荒。

朱良志:就是回歸到人的最基本的需求。而石濤在這一點上我覺得走得很遠,他這方面的思考很深。

澎湃新聞:其實他們有更多相同的一點,就是一種徹骨的痛感在里面,這個是非常重要的。

朱良志:那種表面文章、浮光掠影的東西,跟石濤是絕緣的,因為他的藝術是在徹骨之痛中濯煉出來的。

澎湃新聞:所以就是對生命體驗的深度和廣度,我感覺他與蘇東坡非常像,真的非常像。就是從整個所有的藝術家來說,他的深度、廣度也是驚心動魄的。

朱良志:對,驚心動魄。你看那蘇東坡,很多時候晚上一個人對著月光,從黃州到后來的儋州。

澎湃新聞:所以東坡黃州以后的詩詞真是大格局大境界,石濤也是這樣的意思,他后來雖然到北京來,可能剛開始有點感覺,但后來發(fā)現也不對。

朱良志:他就是一輩子不合時宜。

澎湃新聞:就是東坡說的不合時宜,所以他的作品幾百年以后包括千年以后可能還是會讓人感動。

朱良志:對,你看石濤,你從他一幅畫中間就能感覺到,跟我們今天有的藝術家的表現完全不同。石濤自稱自己“小乘客”,其實他是以“反諷”的方式來說的,他與那些整天追逐功利、做表面文章、能玩一些筆墨、無病呻吟的所謂藝術家是這樣的不同。他在藝術上,讀他的《畫語錄》就知道,他的“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的說法,既“不立一法”,又“不舍一法”,這是非常深刻的哲學表述,具有藝術上的“大乘”器宇。歷史上,包括今天,有那么多人,整天就盤算著追逐一些名望、名聲,動輒就是“大敘述”——大而化之的敘述,敘述別人讓敘述的敘述,只敘述那些可能兌來銀兩的敘述。這樣的藝術,多少有些招搖撞騙的意味。而石濤看到這些,是反諷式的,包括他的一些名號如“瞎尊者”,也是反諷。

余杭看山圖卷 上海博物館30.5X143.2

澎湃新聞:就是把自己說得一無是處,實際上是說那個人一無是處。

朱良志:實際上他是對佛學本身,是真正有研究的人。他的禪宗思想中,神的色彩對于他來說,漸漸淡化,而他所看重的,是其中的生命智慧,這生命智慧澆灌到他的藝術中,他的藝術狂濤大卷,所謂“擲筆大笑雙目空,遮天狂壑晴嵐中”,所謂“非煙非墨雜遝走,吾取吾法夫何窮。骨清氣爽去復來,何必拘拘論好丑。不道古人法在肘,古人之法在無偶。以心合心萬類齊,以意釋意意應剖”,所謂“我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水隨我起”,這樣的藝術創(chuàng)造思想,正是由南禪的智慧中轉來的。

澎湃新聞:他也不一定在意,所以他一會兒道一會兒佛,搞來搞去,他是在內心對生命的一個糾結。

朱良志:對,他認為西方就在目前,當下就是圓滿,沒有一個高高在上的神靈需要你去表現,沒有一個外在于你的絕對權威等著你去遵守,你是活生生的人,為什么不從你自己的活潑的生命體驗出發(fā),而期待外在神靈的光芒來照耀,那有什么意義!一個真正有生命感覺的人,要直面生命,直面自身的感受。所以石濤有這樣一個領會,他的“一畫”就是如此,無法而法,是為我法,“一畫”就是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之上的。石濤的“一畫”很難懂,其實是最關身心,最簡單,就是將自己的生命創(chuàng)造力激發(fā)出來,畫自己的東西,寫自己的感受,從直接的生命感受出發(fā),不仰仗任何外在的賜予,不屈服于外在任何的權威。用他的話說就是:天生一人,自有一人之用。

重新發(fā)現石濤,有著對中國民族精神的重新發(fā)掘

澎湃新聞:是的,實際上,我感覺您對石濤的認識從二十多年前到現在,也是分層次不斷遞進的,也可以這樣說。

朱良志:是,這樣是一個推進,因為他的作品本身,包括對他思想的一種長期的浸潤其中,得到了一些東西,自己的觀念不斷地向前推進。也不一定講的都是對的,但是我感覺石濤作為藝術家來講,他確確實實觸及藝術中本真的東西。

澎湃新聞:最本質的問題,最核心的東西,是抒寫內心,我自為我。

朱良志:對,而不是為某家某派,證明他自己合法性的東西。石濤說:“畫有南北宗,書有二王法,張融有言: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今問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時捧腹曰:我自用我法。”那個時候南北宗影響極大,尊南貶北成為一個時尚。而“無法”是石濤的標記,就像八大山人評石濤所說的:“南北宗開無法說”。他的無法,不是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管,而是反對有一個先行的決定性的因素控制著你的筆墨。

澎湃新聞:所以說不是“我注六經”,而是“六經注我”,服從服務于這個“大我”。

朱良志:我就覺得石濤這些石破天驚式的表達非常重要,是在藝術中間的,需要弘揚、需要擴展的一種精神。石濤認為,我來做這個東西,一切的技術、知識都是為我所用的,我要表達我自己內在的一種見解,內在直接的覺悟。

澎湃新聞:六經皆注于我。而且他是個比較率性的人,他跟東坡的性格某一方面有點相似,就是很率性,然后也不為成法所羈。

朱良志:而且那個才性太高。

蘇仙赤壁圖

澎湃新聞:對于石濤研究,我們就歷史的縱向看,比如從石濤去世以后,石濤研究就已經開始了,包括鄭板橋那些人,石濤對他們啟發(fā)都很大。然后后來可能在江南,就山水畫而言石濤的影響并不是太大,反而是“四王”的影響大。但是經過辛亥革命、整個民國以后,最后到了聞人志士重構民族精神的時候,發(fā)現石濤又是一個非常大的資源。

朱良志:有無窮的魅力。

澎湃新聞:包括徐悲鴻、張大千都不要說了,那傅抱石也是五體投地,齊白石他們崇拜石濤都不是偶然的。吳昌碩講重鑄中國人的骨力,所以他們會對石濤形成相契處,那種精神深處的力量。

朱良志:看石濤的東西,有一種痛快淋漓的感覺。

澎湃新聞:比如我們看民國時期的一些畫家與學者重新看石濤,研究可能是個次要的因素,可能骨子里還是在當時一個歷史背景下,包括對《石門銘》《石門頌》的一些重新發(fā)掘,包括對石濤的再發(fā)現,我覺得有意無意地有一種對中國民族精神的重新發(fā)掘、重建在里面。

朱良志:實際上是一種精神性的營構。

澎湃新聞:因為當時都救亡嘛,因為整個民族文化,中國文化,就發(fā)現那個石濤的資源和“四王”的資源,那肯定是石濤這個資源能給人注入一股精神的強大力量。

朱良志:“四王”那個盡管畫得很精彩,但是他們沒有脫離“從屬性”的框架,而石濤是“非從屬”的,他們之間有很大的區(qū)別。

澎湃新聞:四王不是一個主體型的,一個是副枝一個是主干,他們不一樣,一個完全是我做主,一個則是從屬型的。

朱良志:所以這個會帶來完全不同的意義。

黃山圖之一

澎湃新聞:您從自己的角度來看,比如1949年以后,石濤研究到這樣的一個程度,您覺得您對石濤研究的劃分怎么看?

朱良志:我覺得二十世紀到二十一世紀,每個時段的目的不太一樣。

澎湃新聞:那包括黃賓虹到傅抱石,包括齊白石對石濤的重新發(fā)現也不太一樣。

朱良志:也不一樣。

澎湃新聞:到我們當下,其實可能把前面的綜合起來又往前怎么推,所以我想聽聽您這個闡釋。

朱良志:我覺得一方面是,你看我們在商言商、在藝言藝,我們研究藝術的,我覺得石濤的甄別和他的作品、他精神的再發(fā)現,對重鑄我們現代藝術精神來講,有很大的幫助。

澎湃新聞:是的。

朱良志:因為我們現在藝術的技法、手段、呈現的樣態(tài),各方面都在豐富。但是藝術要獲得大的發(fā)展,還是要有一個精神氣質的東西,這個是比較重要的。

澎湃新聞:還有格調。

朱良志:格調、趣味、境界,決定一個藝術品的成敗,這恰恰是一個中國的文脈、藝脈的主流的東西,而石濤可以幫助我們理清這樣的源流。

澎湃新聞:他可以確定一個標尺到底是什么。

朱良志:對,我覺得石濤真是可一位可以幫助我們確定中國藝術,尤其是文人藝術標尺的藝術家。對他的發(fā)掘,對他的意義的重新甄別,對現代藝術的發(fā)展,我覺得是有幫助的。不一定講我們要學石濤怎么畫,他的藝術里面提供的很多滋養(yǎng),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比較缺乏的。

澎湃新聞:因為整個現在教育的功利化也特別厲害,從屬化,附庸于權力、資本,我們看石濤最早其實也想過附庸,但是他后來還是甩掉了。

朱良志:對,他有自己獨立的敘述,他就像一個行吟詩人一樣。他非常重視“不恨臣無二王法,恨二王無臣法”,這話非常有氣勢,有哲思。他有自己獨立的敘述,我覺得這是占主體的。他也有跟人附會的一些東西,但是少。所以這個方面,對于藝術本身來講,我覺得石濤是有意義的。

石濤 蘭

澎湃新聞:要重新看待這些意義。

朱良志:來接續(xù)中國藝術的文脈,這個能夠廓清現在對傳統(tǒng)文人藝術的一些錯誤的認識。

澎湃新聞:一些認識的誤區(qū)。

朱良志:對,因為我們現在實際上對傳統(tǒng)藝術,常常有一種傾向,把它納入到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這樣一個角度來看,變成弘揚某種學派、某些人思想、某些人成就的一種作業(yè),這就有些狹隘了。實際上,中國的藝術在元代以來,之所以能夠取得那么大的成就,跟這種超越從屬性的思想有絕大的關系。明代以來總是在強化從屬性,但總有一些明哲之人,在質疑這種從屬。不是說不要傳統(tǒng),更不是說藐視權威,而是藝術的最基本的特點,應該是心靈的輕吟,而不是通過藝術的方式給某種東西投贊成票。

澎湃新聞:就是中國藝術發(fā)展到現在,我個人一個粗淺的理解,簡單的幾句話,它就是體證內心自在的東西,得大自在,是自由地體證生命的渠道。

朱良志:因為中國藝術家,比如八大山人講“涉事”,藝術是人生活的一種延伸,它必須貼近人的生命感覺。藝術不能將創(chuàng)造藝術品作為目的。其實,人人都是藝術家,生活的過程,也是藝術的行為過程。

黃山聳秀圖卷 北京翰海2013年春拍

澎湃新聞:而且特別是中國發(fā)展到文人畫一脈,那與歐洲歷史上的大多數畫家不一樣,它不是一個畫匠或者從屬一個職業(yè)內的東西,它本身是一個時代最高的精神所寄,或者說也是一個時代的精英的精神所寄。

朱良志:我覺得這個是相當大的不同。像石濤這個人,他在山水、人物和花鳥三個方面都取得了很大的成就,這樣的人是很少的。但是就中國古代繪畫而言,他的藝術語言運用得非常熟,而這樣的藝術語言正體現出我們中國人特別的智慧,反映出東方民族特別的思維方式。西方的藝術發(fā)展主要是以人體來做,一切的理性思考、情緒表達和社會歷史的反映,都是通過人體。像達·芬奇、米開朗基羅、倫勃朗等等到近現代的藝術家,盡管像近現代的西方藝術,是有一些似乎背離西方藝術傳統(tǒng),但是他們這個符號沒有變,這個人體作為他們的主體符號沒有變。這是由古希臘開始的雕塑傳統(tǒng)就是如此的。而中國實際上是從魏晉南北朝開始,就發(fā)現了一些新的語言——本來的主要語言也是人物,但是漸漸過渡到將山水作為語言、花鳥作為語言,而不是側重在以人體來表達我們的內心。

澎湃新聞:因為中國畫最后是成為一種體證生命和宇宙的載體,或者說渠道,不一樣。

朱良志:因為我們中國人看事件的方式,與西方有明顯不同。我們對世界的理解與西方有根本差異。

澎湃新聞:是觀照,是觀察。

朱良志:對,人跟世界是融合的,而不是世界的左右者,他不認為人通過理性的把握,能把世界控制,人只有契合到世界中,才是存在的根本途徑。所以中國藝術的語言落在山水,落在花鳥中,這是和我們的整體思想密切相關的。這樣的表現力在今天,乃至以后,都有永恒的生命力,有無限多的可能性,你廢棄是廢棄不了的。盡管現在一說有各種發(fā)展,你像從上世紀的六十、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開始,新文人畫,或者波譜藝術等發(fā)展,但是整體來講,中國傳統(tǒng)藝術語言有無窮的魅力,未來的中國藝術還會在這個基礎上展拓。在這個意義上來講,對石濤的重新認識,對我們了解這一語言,是有很大幫助的。石濤無法而法,不是對法度的抗拒,而是建立超越法度的智慧。

澎湃新聞:他早期還是有法的。

朱良志:對,當然有法,非常嚴格,但是他的語言運用特別的活潑。

澎湃新聞:這跟他的天分、天縱奇才有關系。

朱良志:我覺得他語言太活潑,到他的手上已經到了一種化境。你看他畫的蘭花就可以感覺到,蘭花那么多人畫,但是到他的手上就完全不一樣,就是開辟了一個新時代。

澎湃新聞:其實我發(fā)現很多人認為石濤的畫畫得不好,壞畫也很多,當然,這可能跟贗品多也有關,但其實現在來看,真正好的作品那真是好。

朱良志:石濤應該說真跡里好的多,差的少。如果是他的真跡的話,畫得差的很少。因為石濤是一個早慧的藝術家,二十多歲就畫《五百羅漢圖》,就有那么高的水準。那套冊頁,是否為石濤所作,今天存在爭議,但我在初步的研究之后,感覺應該是石濤的。在《真?zhèn)慰肌窌校芏嘣挘也皇侵v得很滿,有時也呈現怵我的疑慮,但這套冊頁是沒有疑慮的。

金陵懷古冊12開之4,弗利爾美術館

石濤延續(xù)著高揚人性張力的精神之脈,他也是一位思想家

澎湃新聞:剛才您講的意思就是要重新看待石濤,我個人分析有幾個方面,一個是百年來中國美術教育的一些問題,現在必須要重新回看,要該糾正的還是得糾正,那您現在感覺到這個意義非常大,因為他是筆墨正宗。另外是它內在的精神性,這個是持續(xù)不斷的,中國還是要有一種真正的漢唐之氣,石濤上溯古人,可以感受到他與漢文化樸素自在的聯(lián)系。我們說他與東坡比,東坡作文最愛的就是“龍門家法”——就是太史公的《史記》筆法,所以可能是這樣一個精神宏度來理解。

朱良志:他這個人的藝術眼光非同尋常,你從他的書法上能感覺到,因為他比較擅長的是八分書,他就花了很多時間在研究。八分書有人說是隸書的一種,有人說就是隸書,但石濤重視的是,這八分中,有一種能使其暢懷的東西。

詩書畫聯(lián)璧卷(局部)

澎湃新聞:暢神與所寄,石濤的一些筆畫那一筆下去看得讓人心里很激動的。他臨摹的漢隸也蠻多,比如漸江也臨摹,但是他們走的路徑是不一樣的。

朱良志:對,他的藝術趣味是很高。所以張大千模仿他,他到底是從《石門銘》走出來,還是從孔廟走出來,或者是《夏承碑》等的路子,實際上這些碑他都臨過無數遍,尤其是孔廟和《夏承碑》。能夠適合他的趣味他要,不適合他的趣味他就舍掉,一定是瀟灑的、從容的。你要說很古板的東西,像《張遷碑》,可能不一定合他的趣味,就是太板正的東西他不一定喜歡。

澎湃新聞:《張遷碑》就是比較方正一點,但拙。

朱良志:他有他自己獨特的趣味。重溫石濤,對藝術精神的營造,對現代的藝術重構,包括符號的重構,都是有幫助的。

澎湃新聞:因為他這個藝術形態(tài)最后不是一個藝術形態(tài),是一個中國人的民族精神。

朱良志:對,我覺得對石濤的研究,對我們當下的思想發(fā)展也是有幫助的。石濤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哲學家,我覺得他應該在中國思想史上有地位。因為現在做中國思想史的,對藝術方面的內容,大多不大重視,他們認為這樣的東西沒有價值。實際上我覺得石濤的貢獻很大,像他這樣的藝術家不是太多的,中國歷史上太少了。但是通過他的一些闡釋,我覺得對中國傳統(tǒng)中間的很多東西也有新的一些理解,而且我就找出了比較活潑的一種。

澎湃新聞:就是生命的活潑哲學。

朱良志:他這個真正是一個生命哲學,他特別像熊十力,你看他的思想底色是什么?是《周易》。你都沒想到他在《周易》上下了那么大功夫,他好多朋友都是做《周易》的,他畫過好多畫跟《周易》有關系,你看石濤的畫有多少《周易》的。你看他那個“尊受”,它的基本思想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

澎湃新聞:也就是說他的底色是儒家的東西。

朱良志:對,是從《周易》過來的。所以他的藝術哲學中,融匯了大量東西,再加上他的道家思想的基礎,晚年他還是道教信徒,這樣的融合,所以石濤的思想淵源廣博,又有他自己融匯,他善于反思,這些思想變成他論證的新藝術哲學的基礎。他的新藝術哲學的基礎概念,就是“一畫”,一就是一切,一切就是一。他的思考,在中國思想史上也是有價值的。他在文人藝術的發(fā)展中間,推動思想的發(fā)展,因為實際上你包括像明末到清初中間很多大的思想家,本身也是藝術家,藝術與哲學理念之間是互相推進的。石濤所推進的,是哲學智慧,在思想發(fā)展上有價值,在民族精神上的的升華上也有價值。

澎湃新聞:像石濤他還特別喜歡陶淵明,畫了陶淵明詩的不少冊頁。陶淵明對東坡的影響也很大,他這里面有很多陶淵明的思想。其實陶淵明也是個有著生命本色的思想家,也可以這樣認為。

朱良志:陶淵明的思想是這樣的,就是做思想史的,你能感覺到他的慧眼中間的那種智慧。

澎湃新聞:對,他不是單純說哲學是抽離開來的哲學,他是生命的哲學,是通透的。

朱良志:他通過詩的意興,深化為人存在方式的思考。

石濤致八大書札

澎湃新聞:您之前對八大山人也有一些研究,那您的重心以后會不會再向別的人偏向一點?還是以石濤為擴散?

朱良志:我未來的思路還不是很清楚,但現在在做一些材料,因為現在一方面就看能力、身體和機緣,有些東西是特別想做,做了以后你就得去跑。我肯定會拓展的,因為有些人呢,比如像八大,我不可能再像石濤這么做,因為他沒有這么豐富,八大是清晰的,我始終感覺八大是清晰的。他的作品也有仿作,偽作也多,但沒有石濤多。

澎湃新聞:石濤是厚而寬。

朱良志:是的,石濤厚而寬,而八大精而純。

澎湃新聞:八大比較精純,更超逸一些。

朱良志:更超逸,單刀直入的那種。

澎湃新聞:對,他比石濤說老實話更超逸一些,單刀直入,而且也是力大無窮,他那個一筆下去,立刻讓你看了攝人心魄的那種感覺。石濤也是精光細微之間全部顯露出來,當然,其實我們也不諱言,石濤有很多的缺點。

朱良志:正因如此,才可愛。

澎湃新聞:所以他是個真實的人。如果你說他是一個完人那不現實,他有很多生命很軟弱的地方。

朱良志:石濤心靈有非常綿軟的一些地方,這是我最喜歡他的一個特點,就是他也喜歡反思,喜歡懺悔,他不斷地懺悔自己。

澎湃新聞:是的。

朱良志:他經常反思這個事情做錯了,不應該這樣的。像《庚辰除夜詩》,一個除夕的晚上,人家都在過年呢,他一個人躲在家里反思,說這一輩子干什么啊,天天就混混混,混來混去的,混了一些名聲,感覺自己了不起,也沒有什么意義。他說,“僧投寺里活神仙”,他以激烈的語言批評佛門,這里本來是清凈之所,卻落得如此境界,自己沉溺其中,泯然不覺!“此夜中心夙響慚”——他充滿慚愧懺悔,說我石濤哪里能算一個男兒,忘記了自己的“本根”!他檢討自己趨附新朝的熱忱,如癡如醉,過著“似馬似牛”的虛偽生活。他甚至諷刺自己“不有同儕曾遞問,夢騎龍背打秋千”,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愧難言。他曾立下“全始全終”的誓愿,以“本聾半啞”來應對世態(tài)的炎涼,但沒想到,到頭來,他的真實的性靈被玷污了,他的獨立高標哪里去了?他的如梅花般清香不渝的理想哪里去了?夢回初醒,醉后得真,如同黑風將他從九層高臺上吹落,他感到耳邊雷電交加,滿眼波濤洶涌。他覺得所謂“龍種”對他來說不啻為一種諷刺。

澎湃新聞:他自己是天生貴胄。

朱良志:對,感覺自己是龍種。后來呢就還是恢復到他小時的名字“阿長”。我就特別喜歡石濤喜歡懺悔的這一塊,就有點基督教的感覺。

澎湃新聞:東坡也有很多這樣的情況。

朱良志:最偉大的思想家才能認識到自己有不足,好多人就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錯,都是圣人。石濤不是圣人。

澎湃新聞:對,這點提得非常中肯,他是一個真實的人,他不是圣人。所以我們現在看東坡,就好像是一個鄰家的老人一樣,雖然被稱為坡仙,但是他還是一個活潑的生命體。

朱良志:就像蘇東坡之于民間宗教一樣,他在常州去世以后,從揚州順著運河到河南安葬,江岸上有數萬人送行,他的人格魅力是巨大的。

澎湃新聞:他那個影響太大了。

朱良志:這個人有他內在的這樣的東西。

十二開苦瓜老人三絕冊之七 香港佳士得 2007年秋拍

澎湃新聞:其實我在想,我們剛才說了從石濤、東坡到上溯到陶淵明,其實他們在繼續(xù)一個中國從春秋時候——就是我們中國的漢人,一種原初的生命的張力,或者是活潑的生命。我們看漢畫,跟宋代的好多畫就不一樣了,漢畫尤其是西漢畫的那種張力極其強大,雖然樸拙。你讀《史記》,司馬遷筆下的漢初的張力就特別大,比如項羽本身生命的張力。而這里呢,反過來從東坡到石濤這里,他這里面一直有一個隱形地繼續(xù),然后到齊白石,我覺得他無意中就發(fā)現了這種張力。我看敦煌的磚畫,晉代的磚畫,我就感覺有好幾幅畫跟齊白石的畫神似之處很多,晉代有一幅磚畫的門神就跟齊白石畫的人沒有任何區(qū)別。我就感覺中國的藝術,有一種精神一直把藝術作為載體,一直在傳遞。剛才講到活潑的生命,這里面我個人分析是非常重要的。這種張力在先秦時期是很強的,漢代也十分充沛,但是中國后來經過五胡亂華,經過蒙古與滿清,中國人的這種精神似乎漸漸弱化了。其實石濤他發(fā)現了這樣一個精神,他就是天生感悟力特別強的人,他把這個高揚人性張力的精神之脈接住了,然而試圖重構一種生命的張力與精神——所以他讓民國時期的很多藝術大家與仁人志士相契并不是偶然的,因為時代需要石濤了,不知道可不可以這樣理解?

朱良志:是這樣的。

澎湃新聞:就是我們在當下,您剛才說的重看石濤,包括修訂《石濤研究》這樣一本好的書,意義非常大。對于藝術史,我們還是要抓住主干本質的東西的,枝蔓的東西你可以做,但是重點不要做那些東西。

朱良志:我說過做石濤研究,是看他的生命跟我也是平等的,我做是感覺值得我做。

澎湃新聞:就是我做我生命里有意義的。因為我說一句功利的話,人的一生可能也就八九十年,最多一百多年,我這個有限的生命干嘛做跟我沒有共鳴性的東西呢?

朱良志:是的。

蕉菊圖軸 44X23.6 北京故宮博物院

澎湃新聞:回到您對石濤的研究,擴展到自身,擴展到我們整個重鑄我們中國民族精神這樣一個角度,這是實話。今后您還有什么展望?

朱良志:就是做一些觀念研究的東西,中國傳統(tǒng)的藝術觀念,哲學和藝術之間的關系。像石濤我還是會延續(xù)下去的,因為不斷有新的材料發(fā)現,對有些東西還有新的認識,以后我還會延續(xù)下去。我是盡我綿薄的力量能夠在石濤研究的科學性,以及他的一個思想闡釋和精神闡釋上,能夠做一點事情,我自己感覺也有意義。我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能夠帶來快樂。不僅給我?guī)砜鞓罚蚁M窒硭o我?guī)淼膯l(fā)性,我覺得比較充實。

澎湃新聞:這個非常好,也是個修道的過程。

朱良志:對,正道,走正道、正脈。所以這個世界中間,因為世界將來也有很多發(fā)展,雖然語言很混雜,但是還是有一些主脈的東西向前推進,而且這樣的推進,有些是要靠思想者和研究者的努力的。

澎湃新聞:因為權力可能更多地把它加以利用可以,但還是要靠思想者推進,因為中國文化到現在薪火相傳到現代,權力只是一個組成部分,不是歷史。

朱良志:思想者是推動中國文明發(fā)展的重要動力。

澎湃新聞:對,最主要的動力是這個。

朱良志:保持現在這樣的延續(xù)性動力。如果沒有孔子,就不可能將中國的文明如此發(fā)揚光大。

澎湃新聞:就像您剛才說的,您做這個跟拍賣沒關系,跟權力也沒關系,跟資本也沒關系,就是個第三方的關系,所以這個反而做得是好的。

朱良志:就是比較自由。

澎湃新聞:不為所拘,這個也是石濤的一個觀念,就是我不為你所拘。

朱良志:另外一個就是對藝術研究本身的意義。我對歐美,尤其是美國、日本的一些研究也有一些了解,他們在利用我們中國的藝術史資料來做研究時,有他們的側重,有值得我們重視的成果。但是我感覺也有一些遺憾的地方,將中國藝術史的研究建立在西方大語匯背景基礎之上,所得出的結論常常似是而非。

黃山圖卷 京都泉屋博古館

澎湃新聞:對,他們的坐標還是西方的體系,不是我們所理解的。我覺得還是有一點隔膜,就是西方很多學者,看他們的文章,他們引經據典或者是從社會學分析的方面,是有他的道理的。但是你從一個普通中國人角度的生命來理解,他有時候說得不到位。就像陶淵明的詩一樣,陶淵明的詩都是通透的,有的人的詩都是隔的。

朱良志:所以說這個研究,我們可以講恢復到中國本身的語言敘述,這個我覺得未來還有大量的工作要做。上世紀有日本學者講,敦煌在中國,敦煌研究在日本,近些年來,實際上也存在著這樣的觀念:中國藝術在中國,中國藝術研究在西方。這樣的傾向性在無形中是存在著的。

澎湃新聞:都在唯洋人馬首是瞻了。

朱良志:“文化革命”前后,把我們整個基礎基本上是毀掉了,現在我們是恢復性的工作。在石濤研究方面,像包括汪世清先生等很多人做的,都是恢復性的工作。未來實際上,不是說你是中國人,你天然就會研究中國的東西,應該像陳寅恪講的,對古人之不得不如此之苦心孤詣有一番理解,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澎湃新聞:還是個文化自信問題。

朱良志:我覺得要建立起來,就是研究的這個信心。現在我們對西方藝術史的介紹,對各個流派介紹很多,對西方研究中國藝術的包括三流四流的學者的介紹很多很多。

澎湃新聞:對,反而對我們中國本身的學者重視不夠。

朱良志:對,我覺得我們還要重視本身的研究。現在我們已經形成這個力量了,因為拍賣和博物館收藏又開始興盛了,藝術研究從業(yè)人員很多,出版機構,包括媒體本身的力量這么雄厚,藝術產業(yè)風起云涌。我們確實要好好地把我們自己的東西說清楚了,讓人們分享其中的意義世界,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肌?/span>
《石濤詩文集》
    責任編輯:陳若茜
    圖片編輯:張穎
    校對:徐亦嘉
    澎湃新聞報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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