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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世三十多年的武俠名家,其實是個寫吃高手
原創 飽弟 福桃九分飽
古龍走時四十八,今年八十四。
還記得今天他誕辰的人們,可能會為自己的好記性所帶來的冷場,尷尬一下——
這年頭,誰還讀古龍啊?

有人今天重讀,覺得一句一段的文字太矯情,大俠們又太裝,當年的豪情俠氣,今天都腳趾摳地。
“天涯遠不遠?”
“不遠!”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會遠?”
什么天涯?愛遠不遠。
有人覺得他太老套,那些風格已被后學晚輩模仿成了陳詞濫調——散文詩與蒙太奇,詭奇的推理氛圍,孤獨者的遭際,如今誰都會寫,誰都可以寫得比他多。
但寫吃的人,大概還是要讀一讀古龍。
尤其像飽弟這種,已出現“文字味覺麻痹癥”早期癥狀的人,更該被一巴掌扇回高中時代,向古龍重新學起。

? 《多情劍客無情劍》
用最簡練的中文寫出色香味,是古龍的專長。一點一滴的渲染,可能一筆下去,整本小說就有了自己的味道、色彩和氣質,而且各不相同。
即使古龍一生從未以寫吃聞名,飽弟都羨慕透了這份技能。
好比說《楚留香傳奇》,從楚香帥的第一餐,就定下了調子:
盤子有兩只烤得黃黃的乳鴿,配著兩片檸檬,幾片多汁的牛肉,半只白雞,一條蒸魚,還有一大碗濃濃的番茄湯,兩盅臘味飯,一滿杯紫紅的葡萄酒,杯子外凝結著水珠,像是已冰過許久。
乍一看,這什么?粵菜加豉油西餐版《報菜名》而已嘛。
但想想其他武俠小說里的牛肉面餅、元紅高粱,或是黃蓉的“好逑湯”“二十四橋明月夜”,又不一樣了。
楚留香的飲食,跟從前武俠世界的草莽氣、書卷氣,是有距離的。一如這個人物的神秘,絕少有人能看出他的武功家數,也不知他經歷過什么。

? 《楚留香》
過去小說里,塞北西域來客,才喝葡萄酒。可楚留香從哪來的都沒人知道,甚至居無定所。
這種神秘和距離,也是他的性格:面臨最殘忍的勁敵、最詭秘的絕境,也總能處變不驚、好整以暇——一以貫之的人物魅力,成了《楚留香傳奇》的靈魂所在。

▲可惜到了無比省料的TVB,這頓飯就剩一壺酒了
? 《楚留香》
再比如《白玉老虎》的主人公趙無忌,吃過一頓令人印象深刻的川菜。
除了一道非常名貴的豆瓣燒黃河鯉魚外,他還點了一樣麻辣四件、一樣魚唇烘蛋、一樣回鍋醬爆肉、一碗豌豆肚條湯。
……
他吃喝得滿意極了,卻被辣得滿頭大汗,他還給了七錢銀子小帳。
畫面潑滿了火辣辣的紅色,一如全書:
名門少俠趙無忌大婚之日,父親頭顱被人割去,華堂潑上一層血色,其后一路復仇拼命,以血還血,最后卻發現,所謂父仇不過是一個死局——層層血紅染到最深處,終于顯出了黑色來。

? 《白玉老虎》
古龍筆下用什么當武器的都有,可以味道為畫筆,拿這筆作武器,卻是古龍的獨門功夫。
這門功夫,未必人人能學來,可也值得一學——起碼,各人都能從中學到所需要的。
可以說,他具備了一個寫吃的人該有的許多素養。
他的獨門,在于視角便與人不同。
當時港臺武俠小說家筆下,寫淮揚菜、粵菜、本幫菜的多。
這不出奇,解放前一場“南渡”,赴港臺的文人本就有不少是這些菜系的受眾,二十年關山難越,只好在奇俠幻境里,寄托一點莼鱸之思。
然而古龍筆下存在感最強的菜系,竟然是川菜。
除了上文《白玉老虎》里的趙無忌,《絕代雙驕》里,小魚兒也對川菜情有獨鐘:
“先來四個涼菜,棒棒雞、涼拌四件、麻辣蹄筋、蒜泥白肉,再來個肥肥的樟茶鴨子、紅燒牛尾、豆瓣魚……”

? 《絕代雙驕》
少時有人送來飯菜,居然是樟茶鴨、豆瓣魚、棒棒雞…… 每一樣都是道地的川味,還有一大壺上好的陳年花雕。小魚兒一笑,盡管飽餐了一頓,卻留下一碟紅燒牛尾、 半只樟茶鴨子不動,像是自言自語,喃喃道:“這兩樣菜不辣的,你吃不吃都隨便你。”
古龍祖籍南昌,卻生在香港,十二歲赴臺后,大概也不會有機會去四川。看起來,這些川菜只該從夢里來。
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古龍從日常生活中,俯拾而來的。
川菜在臺灣時興起來。哪怕臺灣物產實在滿足不了川菜的用料,也只好硬來,聊勝于無嘛。
第一家聲勢浩大的川菜館,大概就是1948年開在臺北的“凱歌歸”——
它之前的重慶總店,就赫赫有名(也是我們之前提過的,那家發明的館子),老板是黃埔出身的李岳陽,跟賀龍元帥是結義兄弟。在那之前,凱歌歸的名菜就有樟茶鴨子,到今天,臺北有的餐廳仍能制售此菜。

▲樟茶鴨子
? 圖蟲創意
當時有的館子也賣四川回鍋肉,卻沒有郫縣豆瓣,只好用本地豆瓣醬替代,據說風味有變,《白玉老虎》里半通不通的“回鍋醬爆肉”,也許由此而來。

▲四川雅安也有“醬爆回鍋肉”
1964年,桃園的石門水庫落成,水產不少,又興了一陣川味豆瓣鯉魚,水庫邊上開了不少飯館,到今天還有。

▲李安電影《飲食男女》上映的90年代,豆瓣魚大概已在臺灣家喻戶曉了
也就是說,小魚兒、趙無忌們愛吃的幾道川菜,大概還是臺灣省出品。
古龍好吃,但不是吃吃就算,他善于從生活中取材,去充實一個幻想世界的日常。
同樣,日常生活經過他的筆,也可以充滿傳奇,比如一碗牛肉面。
蕭十一郎請風四娘吃過,陸小鳳吃過,田思思跟秦歌也吃過。出場不多,倒次次讓人印象深刻。
那時臺灣很多武俠小說家都寫牛肉面,但古龍是真愛——
1985年,古龍在臺北《民生報》上連載過臺北小吃專欄,今天結集的大概有十幾篇,結果一連五篇都是牛肉面。

? SOOGIF
牛肉面是臺灣隨處可見的小吃,由外省人帶來,也不過幾十年歷史,但古龍對它的熱情并不一般。
他會用“燙、辣、麻”的“川味正宗”評價它們,還把每一個賣面人,寫得像隱身市井的風塵豪客:
唐矮子不是不起眼的武大郎,反而是個舉石鎖的壯漢,賣的面其辣無比;
桃源街老王記的老板娘,每天濃妝艷抹,一打電話便聊起在美國新買的房子,驚得眾食客五體投地;
“一品味”三天兩頭關門休假,可老板娘戴上花鏡為顧客挑牛肉時,專注得像一位商人挑選鉆石……
下筆要有神,先要有心。

古龍寫小吃專欄前,正趕上唐魯孫、梁實秋的飲食散文人人爭睹,他在讀過幾篇,經歷了幾個饞蟲大動的深夜后,心向往之,欣然提筆。
開始連載的1985年,正是唐魯孫謝世時,可要說他有賡續前人偉業的雄心,也未必。
他肯定不像唐、梁二公一樣,攢夠了一生吃遍金羹玉饌的思古幽情,不過他從未把自己筆下的小吃看小了。
他吃過多少碗牛肉面,也吃過失敗版的上海大排面、咖喱牛肉油豆腐細粉、心肺湯與湖南米粉、生煎饅頭蟹殼黃——這就是一個人,在臺北街頭混跡了三十年的真實生活。

▲到臺灣一樣受歡迎的蟹殼黃
? 《風味人間》
坦誠不修飾的后果,是他無意間記載了一個時代的味覺記憶,和一群有趣的人。
可他吃過的,對筆下的江湖來說還是不夠,那就靠讀書,靠想象。
寫飲食的人,什么都該讀,永遠不嫌多。
還好,古龍讀書像喝酒一樣驚人,從來不挑,簡直是鯨吞。能看出,他的許多飲食知識是讀書讀來的。
就像他寫故事一樣,從不憚于“拿來主義”,什么007、《教父》、眠狂四郎、大仲馬、毛姆、斯坦貝克、海明威、王度廬……一招一式,有時能看出武功出處,偏又攻守嚴密,水潑不進。
比如,他筆下屢屢出現的“奎元館”,總在賣蝦爆鱔面和熏魚肴肉——他自然沒有去過真的杭州奎元館,但一樣能寫得八九不離十。

▲杭州著名的蝦爆鱔面
? 圖蟲創意
《獵鷹·賭局》里的“燕窩八仙鴨子一品,冬筍大炒雞燉面筋一品,鮮蝦腰子燴溜海參一品,野意酸菜鹿筋燉野雞一品”,一看就是清宮膳底檔里化來的。
他從沒像《鹿鼎記》一樣專寫過清宮故事,這種知識,大概也不是專門查的資料,更像是讀著玩兒——讀無數看起來沒用的知識,最后發現字字有用。
可要只有這些,古龍寫吃,還是經不起反復讀的。
他筆下真正的豐饒熱烈,來自一種“用心活過”的生氣。
他寫過傅紅雪頹喪如一灘爛泥時,被一口雞湯救活,也寫過陸小鳳逃亡之際還不忘來碗牛肉面。
他寫過劍客小高吃一碗白菜面,就像坐在太華殿里吃瓊林宴,也寫過唐缺唐玉填不滿幽深欲壑的暴食。
世上好像沒有一種飯他沒吃過,沒有一種人吃飯他沒看過。四十八年的生涯,似乎經歷了無數種活法。
這是一種對生命、對人近乎貪戀的熱愛,就像他愛讀的杰克·倫敦筆下,那個嚼鹿骨、喝狼血也要活下去的淘金者。
他見證過食物的力量從何而來,因為所有寫吃的故事,都是在寫人。
世上也許有許多不想活的人,有人跳樓,有人上吊,有人割脖子,也有人吞耗子藥……但卻絕沒有人會在菜場里自殺的,是不是?

? 《三少爺的劍》
食物的力量,其實是人的力量。對人的力量報以熱忱的信心,才明白一口熱飯、一口熱湯的千鈞之力,才能寫出這樣的句子。
這一身別人輕易學不來的功夫,到此才是精髓。
無下箸處的人,和無下筆處的人,也許都可以再讀一讀古龍。
哪怕你覺得他的文字“過時”,可字里行間的滾燙噴香是不變的,那股從他筆尖噴涌出的熱情與膽氣,也是不變的——
當一個人的文字,永遠貫注著這樣的力量時,時間便決不能擊敗它。
作文如此,做人,大概也是一樣。
本文圖片部分來自網絡
參考資料:
[1]古龍.笑紅塵[M].長春,時代文藝出版社,2012.6.
[2]馬拉.“凱歌歸”的山城往事[J].紅巖春秋,2015(07):40-42.
[3]吳漢仁,白中琪.雙城故事(二)——從上海到臺北的一次文化平移(1949~2013)[J].檔案春秋,2013(05):6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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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VJ
原標題:《離世三十多年的武俠名家,其實是個寫吃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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