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充閭：為少帥寫心 |《成功的失敗者：張學良傳》

2022-06-07 19:26

來源：澎湃新聞·澎湃號·湃客

一

我之所以要寫張學良，首先是他值得寫，且有可傳可述之事；由于他有足夠的可言說性，個性化空間比較大，因而尤感興趣。我一向認為，一些有價值的具有永恒魅力的精神產品，解讀中往往都具有無限的可能性。藝術的魅力在于用藝術手段燃起人們探索未知領域的欲求。布萊希特在談到自己的“敘述性戲劇”時說，他不熱衷于為戲劇人物裁定種種框范，包括性格框范在內，而把他們當成未知數，吸引觀眾一起去研究。應該說，張學良在這方面頗具典型性。盡管其生前身后，已經有足夠多的傳記、口述歷史與回憶錄，可是并沒有窮盡其內在蘊涵，仍然有無限的敘述空間。

主要體現在如下幾個方面：

其一，他是成功的失敗者。他的一生始終被尊榮與恥辱、得意和失意、成功與失敗糾纏著。在他的百歲生涯中，一多半被鐵窗歲月占去，政治抱負百未償一，為此，他自認是一個失敗者；然而，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多少“政治強人”“明星大腕”，極其得意，閃電一般照徹天宇，鼓蕩起陣陣旋風、滔滔駭浪，可是，不旋踵間便驀然隕落，一朝風燭，瞬息塵埃。而張學良，作為“千古功臣”“民族英雄”，有幸被列入“一百位為新中國成立作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中華民族將千秋銘記他的英名。這還不是最大的成功嗎？

1930年10月，張學良在沈陽宣誓就職全國海陸空軍副司令

其二，他是一個謎團，他的人生道路漫長、曲折、復雜，生命歷程充滿了戲劇性、偶然性，帶有鮮明的傳奇色彩；他的身上充滿了難于索解的悖論，存在著許多因變參數。

其三，同歷史上一些悲劇人物一樣，張學良也是令人大悲慨、大感傷、大同情、大震撼的；他有一顆平常心，天真得可愛，讓人覺得精神互通。在人生舞臺上，他作了一次風險投資，扮演了一個不該由他扮演的角色，挑起了一份他無力承擔卻又只有他才能承擔的歷史重擔。

張學良聽收音機

其四，我寫他還有一點特殊原因，就是我們是同鄉，所謂“桑梓情緣” 。我的故園離少帥的出生地桑林子鄉詹家窩棚只有十幾公里，年輕時候去過那里。家叔與我幼時就讀私塾的業師，都同東北軍有過交往，而且都見過少帥本人。鄉關故舊，對少帥的人格與德政贊佩有加，每當說起他來，都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懷念之情，里面夾雜著幾分惋惜，幾分悲憤。正是“拜”他們之“賜”，我才有機會掌握一些珍貴的關于少帥及其親屬的軼聞遺事。

2006年初，我應邀在大連白云書院作題為《話說張學良》的學術報告。按照聽眾要求，講了何所據而言張學良是“民族英雄”“千古功臣”，蔣介石終身監禁他的緣由，“九·一八”不抵抗的真相，張學良的人格魅力與個性光彩，他的情感世界，他為什么終未還鄉等六個問題，長達兩萬余言。《海燕·都市美文》雜志將它全文刊載。這個刊物同龍源期刊網合作，向海內外發行網絡版。結果發現，從2005年11月1日到2006年10月31日，“海外讀者瀏覽最多的一百篇文章”中，《話說張學良》排名第一。這大大增強了我的信心，進而有了這部書稿的寫作構想。

二

我的創作目標是向讀者托出一個活靈活現、有血有肉、立體化的真實人物，我要挖掘張學良的精神世界，寫出一部心靈史。也就是在講述他的人生軌跡、行藏出處的同時，寫出他的個性特征，并且從人格層面上揭橥他之所以具有如此命運、人生遭際的原因。

張學良的性格特征是極其鮮明的，屬于情緒型、外向型、獨立型：活潑，好動，反應靈敏，喜歡與人交往，情緒易于沖動，興趣、情感、注意力容易轉移；正直，善良，果敢，豁達，粗獷，人情味濃，重然諾，講信義，勇于任事，敢作敢為，在他身上，始終有一種磅礴噴涌的豪氣在；胸無城府，無遮攔，無保留，“玻璃人”般的坦誠，有時像個小孩子；而另一面，則不免粗狂，孟浪，輕信，草率，思維簡單，感情用事，我行我素，不計后果。

這種性格和氣質，有一定的先天因素，而更多的是受一定思想、意識、信仰、世界觀等后天因素的影響，它們制約著張學良的的行為，影響著他的命運——休咎、窮通、禍福、成敗。我從他的家庭環境、文化背景、社會交往、人生閱歷四個方面加以剖析。

張作霖與家人

應該說，本書最大的功力并非在“寫”上，而是“思”，“行成于思”。大前提是要把握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以此為指導，把這個人的行藏、修為研究透、想清楚，做出準確的研判。而要研索，特別是要解決那些“未發之覆”，還有賴于一定的案頭功夫，然后才談得上寫。這使我聯想到桐城派古文家關于義理、考據、辭章（鮮明的思想觀點、確鑿的事實材料、精練的文字表達）相統一的要求。通過考據，把傳主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挖掘出來，把一些過去沒有說清楚的東西說清楚，表明作者對一些迷團、一些令人困惑的問題、一些存在爭議的事情的見解。此其一。

其二，撰寫人物傳記，最常見也最順手的是線式結構，像串聯的電路那樣，將傳主一生行止依時間順序次第展開；而本書采用的是另一種形式，我把它稱作“扇形結構”，類似并聯的電路——圍繞傳主生命歷程這個“扇軸”，從不同側面列出二十個話題，有如伸出的“扇股”，各篇之間相互照應，貫通一氣，又不致撞車、重復。運筆時，跳開一般的流水賬式的生平記述，著眼于能夠體現傳主本質特征和讀者最為關注、渴望了解真相的關鍵課題，進行深入挖掘，力求做出準確、深刻的分析與研判。

著名文學評論家賀紹俊指出：“這本書的創新，集中體現在作者對傳記這種文體的突破上，他將散文的自由表達與傳記的真實性原則有效地結合為一體，提供了一種散文體傳記的新的寫作方式”；“他將散文體的主觀性和鮮明的主體意識帶到了傳記體中，從而改變了傳記敘述的思維方式。如果說，傳記敘述的思維的邏輯關系是循著傳主的生命軌跡而構建的話，那么，王充閭在這部傳記中所表現出的邏輯關系則是在自己解讀和體悟傳主生平的思想脈絡上構建起來的”。

《成功的失敗者：張學良傳》內頁

其三，傳記屬于歷史，我之寫史，慣用文學形式，以散文激活歷史，使文學倩女為歷史老人注入生命的活力，實現文史聯姻。這就不能滿足于一般的敘事，需要借助細節描寫、形象刻畫、心靈發掘，揭示人物個性，展現事態發展。書中《人生幾度秋涼》一章，寫晚年的張學良蝸居夏威夷的心境。他在那里住了八年，幾乎每天傍晚都要到海邊閑步（多數是坐輪椅）。我從三千個傍晚中選取三個晚上，突出刻畫他的微妙的心理活動。回首從前，從功業、愛情、人格魅力三個側面加以展現。再比如，他與郭松齡的糾葛，我以四重尷尬集中寫了那場奇突的戰事。少帥與宋美齡關系非同尋常，如果沒有宋的庇護，恐怕早已淪為刀下之鬼。為了表現他們的情分，我把彼此交談與信件加以整合，以“良言美語”概之。寫他一生的大起大落，由榮譽的巔峰跌落到聲望的谷底，我抓住了兩個“九·一八”?？梢哉f，這些都是煞費苦心的。

三

1993年4月，在沈陽參加少帥當年創辦的東北大學恢復校名的紀念活動，見到了少帥的摯友、當年東大的代校長、現已定居美國的寧恩承老先生。接談數語，他便知我的故鄉。他說：“聽口音，你和漢公（張學良）是同鄉?！蔽尹c頭稱是。寧老聽了很興奮，講了一些有關少帥辦學的往事；握別時叮囑我，日后如果到了舊金山，一定要和他打個招呼，屆時可以促膝話舊，樽酒論文。事有湊巧，翌年7月我即有訪美之行，第一站就是舊金山。電話剛剛過去，寧老就親自駕車相迎，還安排了接風午宴。

我們此行的最后一站是夏威夷，知道漢公正在那里度假，出于對世紀老人的衷心景仰和無限思念，席間，我詢及是否有可能見他一面。寧老說：“思鄉懷土，是他終生難以解開的情意結。他曾多次對我說，最想見的是家鄉那些老少爺們兒。但是，畢竟已經風燭殘年，一點點的感情沖擊也承受不了，每逢從電視上看到家鄉的場景，他都會激動得通宵不能入睡，更不要說直接敘談了。因此，趙四拼力阻止他同鄉親見面。不過，這次我一定想辦法玉成其事。”

說著，寧老引我注目窗外，說：“漢公的寓所前面，也有這樣的草坪，那里緊鄰金色海灘。他每天傍晚，都要坐著輪椅在海濱閑步。你只要細心一點就能發現?？吹剿院?，你們幾個人就大聲嚷嚷，隨便說些什么都行，你的鄉音很重，就由你來唱主角。估計不用多長時間，漢公就會發問：‘你們從哪疙瘩來？’你就可以回答：‘我們是中國遼寧的，從沈陽來?！⒖叹蜁枺骸犇憧谝艉苁欤闶悄母泶竦娜耍俊憔腿鐚嵉卣f出故里。他馬上會說：‘噢，我們是鄉親哩！’緊接著就會請你們上樓，嘮嘮家鄉的喀兒?！?/p>

老年時期的張學良

我們頓時活躍起來，齊聲稱贊寧老定計高明。老人叮囑我們：“見上一面就很不容易了，時間可不能長啊，以免漢公過分勞累；還有，誰也不能泄露天機，不許提我寧某人一個字，否則，你們走后，趙四就會打來電話，興師問罪?！蔽覀兾ㄎǔ兄Z，帶上寧老提供的張家住址，繼續上路，先后到了紐約、華盛頓。一路上，我思考著會面時同漢公談些什么，有些問題要當面呈詢。

幾天后，我們取道舊金山，準備轉乘飛機飛往夏威夷。行前同寧老話別，他說，前天同漢公通過電話，近日他稍感不適，晚間時有微熱，看來三五天內不能出去，也不可能會見客人。就這樣，最后一次機會錯過，與漢公失之交臂了。緣慳一面，自然是抱憾終天，但以漢公的健康為重，又只好作罷，不便奢求。

回國后，我給寧老寫了一封信，感謝他的熱誠接待，并附寄一張遼寧省地圖，還題寫了一首調寄《鷓鴣天》的詞，請他在方便時候一并轉致漢公。詞曰：“風雨雞鳴際世艱，西京義烈震瀛寰。胸藏海岳居無地，臥似江河立是山。今古恨，幾千般，功臣囚犯竟同兼！英雄晚歲傷情事，錦繡家鄉紙上看。”

2022年初春于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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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的失敗者：張學良傳》

王充閭著

16開平裝

978-7-101-15660-7

62.00元

作者簡介

王充閭（1935—），遼寧盤山人。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遼寧省作家協會名譽主席，兼任南開大學、沈陽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曾任中共遼寧省委常委、宣傳部長等職。出版散文隨筆集《淡寫流年》《滄浪之水》《何處是歸程》《歷史上的三種人》《千秋叩問》等二十余種。散文集《春寬夢窄》獲中國作家協會首屆全國“魯迅文學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