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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寫|乳腺癌幸存者龍舟隊:真正的“同舟共濟”,直面死亡
關停嘩啦啦的流水,熊北蓉擦干身上的水,赤腳在酒店房間里找到一條黑色的小禮裙,輕快地踩了進去,像踩進舞池的追光里,“原來我一直都談死色變的。”
她反手將背后的拉鏈拉好,貼身的裙子立馬把她緊實的身材勾勒得凹凸有致,她對著鏡子挺胸收腹,沒有因乳房上長長的傷疤而佝僂絲毫,“現在已經不怕面對死亡了。”
熊北蓉話語停頓,集中注意去扣脖子上的項鏈,龍舟造型的吊墜來自改變她生死觀的隊友兼病友羅拉,這位有著超模面孔的女士在40多歲去世前為自己策劃了葬禮的一切細節:
香檳、卡片、蠟燭、玫瑰花瓣以及離開時由心而生的笑容……

“我這枚金牌就是為她爭取的。”日前,在昆明結束的國際龍舟聯合會第十三屆世界龍舟錦標賽上,加拿大華裔選手熊北蓉取得兩金兩銀。
加拿大國家隊選手的身份和線條明晰的肌肉,本對一位即將60歲的乳腺癌幸存女性略顯“奢侈”,但對熊北蓉而言,這只是最大努力后的水到渠成。
2006年,乳房自檢時發現小腫塊后,熊北蓉決定就醫,檢查時間陰差陽錯地被安排在她與丈夫大衛的婚禮前一天。
她不愿換時間,僥幸覺得現實不會考驗誓言,又不愿在醫生告知“沒有大問題”時安心回家,反而申請更詳盡的篩查,執著等來痛苦卻救命的結果。
婚后一個月,家庭醫生告知49歲的熊北蓉罹患乳腺癌,這對重新相信婚姻的新婚夫婦一腳從蜜月跨進苦海,“在醫生辦公室里,我倆都哭了。”熊北蓉記得,一星期后,她做了手術。
但手術只是開始。經過3個月放療,熊北蓉聽從醫生建議加入當地乳腺癌幸存者龍舟隊,“溫哥華有一位名叫鄧·麥肯齊的醫生,他建議女性可以通過劃龍舟來進行乳腺癌的康復治療,不僅有助恢復體能,也可降低患者患上淋巴水腫的風險。”

熊北蓉介紹,麥肯齊醫生在1996年親自建立起一支由乳腺癌幸存者組成的參賽隊,所有這些參賽人員病后恢復良好。她渴望像她們一樣把自己拖出泥沼。
可希望再次碰壁,術后一年,熊北蓉被告知癌細胞轉移,同一間辦公室里,她和大衛哭得空前絕望,她歇斯底里地質問醫生:“為什么當時不做乳房全切?為什么不給我做化療?”
恐懼、憤怒、后悔等情緒像不退的潮水,溺得這個在證券市場上“見過世面”的職業女性整夜難眠,“我覺得自己不久于世,已經開始安排一些事,比如幫弟弟把孩子從國內辦到加拿大讀書。”
但她也不禁祈禱,如果有幸活下來,生活里一定不能只有紅綠色的冰冷指數,“乳腺癌患者的生存質量,家屬的支持太重要了。”
在生命面前,她擔得起脫發、失去雙乳的后果,更堅信大衛會支持這個決定,“他一定會說‘你依然是最美的’。”
在熊北蓉眼中,年長她5歲的大衛對生活充滿熱忱,更從不吝惜對自己的夸贊,可被壞消息縈繞的兩三周里,他獨自沉默著,“他害怕失去,又不敢給我壓力。”
熊北蓉主動和大衛攤開自己面臨的“死亡”及對抗死亡時可能與魔鬼交易的條件,“我要進行的藥物治療,會將更年期提前,脾氣暴躁、身體發胖、迅速衰老……”
她害怕丈夫目睹她丟失美貌與活力只能默默承受,更怕自己變成婚姻中的義務,“把一切攤開來,我們才能一起面對,拉近距離。”
“北蓉,一開始我確實是被你的外表和身材所吸引,我現在依然很愛你,無論年輕還是衰老、胖或瘦都會愛你,但我需要一個心理調整的過程。”
大衛的坦誠還是讓熊北蓉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他們在電梯里的邂逅,大衛曾形容電梯門打開一剎,“一條細長的腿邁進來,感覺能看到天花板上去。”
她站在鏡子前,發現里面的女人顴骨已經飽脹到發亮、輪廓已被雙下巴模糊了邊際,這和當年電梯里身著寶藍色套裝裙、把高跟鞋踩得嗒嗒響的亞洲女郎相去甚遠,“我要健康起來,為了大衛,更為自己。”
在渥太華的乳腺癌幸存者龍舟隊里,熊北蓉真正體會到“同舟共濟”。
原本許多房屋沿湖而建,家家都備有皮劃艇,獨自劃行并非難事,但能載下20人的龍舟為乳腺癌幸存者提供了一個棲身之所,相似的痛苦、糾結和用藥體會、治療發現等都能載進這艘藏著東方典故的船里。
她們會輪流照顧單身的隊友進行治療,在對方虛弱時給予最能抵達人心的鼓勵,也免不了集體參加隊友的葬禮。
“我們穿著隊服到場,把她訓練比賽的照片整理好在葬禮上播放”,看著媽媽、妻子或是女兒握著船槳拼搏和歡笑,失去親人的家庭都會感謝龍舟和這個集體為生命帶來的暖色。
見證的離別越多,熊北蓉越覺得時間緊迫,以術后恢復、舒暢心情為目的的集體很難在訓練及比賽強度上有所突破,她需要更專業的平臺來改變自我。
加入職業俱樂部,甚至最終被國家隊選中,從健身房、俱樂部到醫院,熊北蓉的每一步幾乎都成了貼在墻上的榜樣,她可以為教練的一句話一個月減重5磅、也可以每晚看一遍教學錄像“自學成才”,在國家隊給出350米競速的考驗前,“一般人2分10多秒,我的成績2分01秒。”
她想起那個天寒地凍的11月,自己穿著潛水衣整天和皮劃艇國家隊同水域訓練,“成天基本在水上。”
正式從事專業訓練后,熊北蓉不僅抹去贅肉,甚至比年輕時的苗條多了一分健美和自信,她通過了國家隊100選24的激烈競爭,先后代表加拿大中年女子龍舟隊參加了在匈牙利和加拿大的世界龍舟錦標賽,并獲得所有項目的金牌。
“北蓉,你是在為我造福。”大衛全力支持妻子的運動,為她定制運動康復的設備、把休假調到龍舟賽季陪她走遍世界、甘當整個團隊的攝影師……
熊北蓉知道,當大衛默默撿起她訓練后扔在地上的衣服洗凈晾曬時,他對自己的感情除了愛還多了份尊敬。
可最令熊北蓉感到欣慰的是,原來不愛運動、碰到薯條爆米花就不撒手,氣得她在臥室扔枕頭撒氣的大衛,主動戒了煙和甜食,堅持騎行上班。
“為了我,他改變自己,對和我一樣遭遇的中年女性而言,愛不能等對方給,而要靠自己掙回來。”
可懂得這個道理且真正踐行的人并不多。“乳腺癌是可以治愈的,關鍵在于早期診斷和早期治療,但我知道的很多女性,因為害怕別人的目光而心存僥幸,把自己和外界隔絕,甚至沒來得及告訴家人和朋友,已經到了晚期,其實很多死亡是不必要的。”
上世紀90年代初就到加拿大的熊北蓉感受到,在這樣的疾病面前,當地華人女性仍難以擺脫根深蒂固的“內斂”,包括她自己。
那些可以和龍舟隊隊友分享的病情,對她的中國客戶甚至華人朋友只能只字不提,這與她雙碩士的學歷、股票經紀人的職業等都沒關系,她記得病情出來后,媽媽告訴她:“別告訴你弟弟。”
一開始,她默契地遵守著“規則”,她曾有一名中國醫生,大衛提議請醫生介紹一些中國患者與熊北蓉認識,“我和醫生相視一笑”,她倆明白,這是一個犯了忌諱的提議。
但最近一位華人朋友的來電咨詢讓她知道,“內斂”的人群也需要遵循雪地里探路者的腳印,“有人間接知道了我的經歷,也開始積極改變,我決定不再藏著自己。”
“將來在中國組建一支乳腺癌幸存者的龍舟隊。”熊北蓉的愿望前景和困難都很具體,她想起4年一屆的世界乳腺癌幸存者龍舟錦標賽,“超過昆明龍舟世錦賽22個國家和地區2800名運動員的規模,參賽的全是乳腺癌幸存者,有亞洲人,但沒有中國隊。
這說明乳腺癌幸存者參與龍舟運動在世界上已經非常普及,遺憾的是,這項土生土長的運動還沒有惠及中國的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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