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五百年前（1517年10月31日），馬丁·路德（ Martin Luther，1483-1546年）貼出了著名的《九十五條論綱》，揭開了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帷幕。有意思的是，除了宗教改革家之外，這位風(fēng)云人物其實還有一個身份：德語暢銷書的作者。

《圣經(jīng)》的翻譯

《九十五條論綱》石破天驚，大大刺痛了不可一世的天主教會，也令馬丁·路德上了羅馬教廷的黑名單。教皇宣布這位維登堡大學(xué)的（天主教）神學(xué)博士為“頑固不化的裂教者和公然的異端分子”，這就意味著，臭名昭著的宗教裁判所隨時可以把他投入火堆。幸而路德依靠自己的保護人（薩克森選帝侯“智者”腓特烈三世）的幫助下，避居于薩克森境內(nèi)的一座古堡里，令教廷的權(quán)威鞭長莫及。幽居古堡之初，馬丁·路德的思想非常矛盾，“我不想到這里來，我愿意在吵鬧中……我寧愿在燃著的煤上焚燒，而不愿在這里腐爛”。但隨后他就著手進行一項影響深遠的工作：將《圣經(jīng)》譯成德語。

《圣經(jīng)》是天主教會所說的人類同上帝訂立的契約，是上帝的啟示和不可懷疑的行為準(zhǔn)則。但在中世紀歐洲，教士們口頭上宣稱《圣經(jīng)》的字字句句俱為天啟，實際上他們自己卻具有極大的杜撰余地。在將《圣經(jīng)》由希伯來文、希臘文譯成拉丁文的過程中，教界的權(quán)威們不僅在《圣經(jīng)》的原文中制造了種種錯誤，而且還隨心所以地進行注解與發(fā)揮——路德自己就說過，“我越讀教父們的著作，越感到氣憤”。然而，除了教父的著作外，官方教會不許教徒自己研究《圣經(jīng)》。當(dāng)時能讀懂拉丁文《圣經(jīng)》的人則僅限于教會階層和一些受過教育的貴族，下層民眾則苦于不懂拉丁語，即使得到一本拉丁文的《圣經(jīng)》，也形如天書。

故而，馬丁·路德決心給德意志中下層民眾教徒提供一本看得懂的《圣經(jīng)》德語譯本，從而擺脫羅馬教會的愚弄和壓榨。實際上，路德并非將《圣經(jīng)》譯成德語的先驅(qū)。在他之前，已有大約有十八種德文《圣經(jīng)》譯本問世。但由于它們依據(jù)的是當(dāng)時的羅馬教廷欽定的被加工過的拉丁文《圣經(jīng)》，而非直接從希伯來語和希臘語原文譯出，詞語呆板粗劣，誤解百出，其影響自然微乎其微。而馬丁·路德本人通曉希伯來文、希臘文和拉丁文，故而他用以翻譯《圣經(jīng)》的底本是未經(jīng)任何天主教學(xué)者編纂的希伯來文與希臘文本，顯然更勝一籌。

為了使不諳拉丁語、文化水平較低的普通民眾能用德語看懂《圣經(jīng)》，路德可說是煞費苦心。畢竟當(dāng)時甚至沒有一本希伯來語、希臘語、拉丁語與德語相互解釋的詞典可資查尋，路德每譯一頁，都會遇到上百個語匯問題。按照他自己的說法：“我一直努力要譯成純正且準(zhǔn)確的德文。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即我會為了一個詞搜腸刮肚三四個星期，有時還會一無所獲……現(xiàn)在人們可以一口氣讀三四頁，絲毫意識不到現(xiàn)在一馬平川之處以前曾布滿了巨礫、路障。我們當(dāng)時必須以流汗辛勞除掉這些巨礫、路障，使大道暢通無阻。”除了與同事經(jīng)常研討以外，路德還“不得不去問一問在家里的母親們，問一問在胡同里的孩子們，問一問集市上的販夫走卒，要親眼看一看他們在談?wù)摃r是如何開口的，并按此進行翻譯……”。傳說，為了譯出《舊約·利未記》中關(guān)于動物犧牲的描寫，路德甚至跑遍了當(dāng)?shù)赝涝讏觯埱笸婪蚱书_幾只羊，讓其介紹羊體各內(nèi)臟的名稱。有時候，他會這樣做：先按原文字詞次序一一直譯，然后不厭其煩地將每一個詞的同義詞逐一列出，再從中選取意義最合適、對語句的平衡和韻律均有貢獻的字眼，接著卻又將這一切暫棄，拋開原文字句的束縛，做出最為流暢的翻譯，最后才將拘泥細節(jié)的譯法與流暢的譯法相結(jié)合，得出最能表達語句精義的流暢譯文。就這樣，由路德翻譯的德文《圣經(jīng)》成為了“德語翻譯的不朽典范。”

印刷術(shù)的助力

雖然過程算得上是字斟酌句，但路德翻譯《圣經(jīng)》的速度仍然令人稱奇。自1521年年底至1522年3月1日，路德將接近300頁的希臘語《新約》原文全部譯成德語，僅用短短10個星期。而在《新約》譯本出版未久，路德便開始修訂起初的《新約》譯文，并著手篇章龐雜的《舊約》的翻譯工作。12年后（1534年），第一本完整的新舊約德文《圣經(jīng)》即告問世。

比起路德翻譯速度更快的，是路德版德文《圣經(jīng)》在整個歐洲范圍內(nèi)的傳播速度。隨著宗教改革運動的發(fā)展，德文《圣經(jīng)》不脛而走，先后被譯成法語、英語、匈牙利語和芬蘭語等，并在扉頁上注明了“由路德博士編纂”，從這個角度來說，馬丁·路德成為第一位以暢銷書作者而聞名的暢銷書作者。

毫無疑問，在這方面，生逢其時的馬丁·路德得到了歐洲新出現(xiàn)的活字印刷術(shù)的幫助。就像弗朗西斯·培根所說的那樣，印刷術(shù)“改變了這個世界的面貌和狀態(tài)”。直到15世紀中葉，歐洲人仍在沿用落后的手工抄書。這實在是太慢了，通常出書的速度是一天5頁，抄完一本圣經(jīng)一般需要6個月，更不用說手工抄書中難以避免的訛誤了。實際上，1450年古騰堡在美因茲發(fā)明近代活字印刷術(shù)的初衷就是為了避免書籍抄寫中的錯誤。但它一經(jīng)問世，大量印行文字材料的能力很快就顯示出來了，一位意大利人文主義者在看到德國一家印刷所的效率時贊嘆道，“它一天印出的東西比我們一年寫出的都多！”另外一位印刷商甚至狂言，“有26個鉛字兵我就可以征服全世界！”這種夸耀被證明絕不是無根據(jù)的：印刷術(shù)發(fā)明后短短半個世紀，歐洲印書量已經(jīng)達到35000種、900萬冊。

具有諷刺意義的是，雖然古登堡利用他的新發(fā)明印刷的第一批書籍就是四十二行本《圣經(jīng)》（因每頁的行數(shù)是42得名），天主教會倒是“頗有遠見”地認為印刷機術(shù)將成為“誤導(dǎo)”信徒、傳播“謬誤”的罪魁禍?zhǔn)住Ｔ谟∷⑿g(shù)出現(xiàn)以前，羅馬教廷因為擁有遠較其挑戰(zhàn)者更發(fā)達的內(nèi)部傳播渠道，因此總是能夠在西歐輕易贏得與“異端”的論戰(zhàn)。但由于印刷機的出現(xiàn)，“危險思想”的傳播遠遠超過這種思想創(chuàng)始人的直接影響。檢查官們也不可能像舊時那樣用小刀刮掉羊皮紙上的文字就可以有效防止“異端”思想的泛濫了。為此，1485年美因茲大主教亨內(nèi)伯格在這個發(fā)明（印刷術(shù)）誕生的城市發(fā)布禁令，嚴禁“濫用”活字印刷術(shù)這一“神贈技術(shù)”，1489年教廷更是向所有信徒發(fā)布了同樣內(nèi)容的敕令。1501 年，教皇亞歷山大六世再度重申不得刊印一切未經(jīng)教會審查的書籍。然而，這一切并沒有什么用，新興的印刷術(shù)以其出版速度快、成本低、商業(yè)價值高而受到人們重視，強烈的利潤動機也使商人們不顧禁令繼續(xù)使用印刷機——哪怕是冒著被教廷囚禁甚至判處火刑的風(fēng)險。

空前絕后的成功

在各地的印刷機轟隆作響聲中，從1522年9月德語《新約圣經(jīng)》出版到路德辭世的24年間，德語版《圣經(jīng)》在德國以及整個歐洲廣為流傳，經(jīng)歷了前后430次（全部或局部的）重印和不斷再版，光是在威登堡一地就出版了十多萬冊。“按照當(dāng)時的出版率計算，平均每17個人就有一本路德翻譯的《圣經(jīng)》”。可以說，宗教改革是印刷業(yè)的產(chǎn)物這種說法并不是無稽之談。

從今天的出版界眼光看，馬丁·路德就是銷量的保證，他的姓名就是一個金光閃閃的大“IP”：他的作品竟占所有在1518年到1525年之間售出的德文書籍的不下三分之一。特別是在1520年，當(dāng)年德意志境內(nèi)共出版各種德文書籍和文章共208冊，其中路德的著作竟達133冊之多，一人居然獨占半壁江山，這個紀錄可以說是空前絕后。可以說，馬丁·路德成為歐洲歷史上第一個能夠用自己的名字來“賣”自己新書的作家。對此，馬丁·路德本人也不諱言，他曾經(jīng)說過，“人人都想在今世尋求不朽、流芳百世。有些大君主和臣宰，為自己樹立高大的石柱、金字塔、大禮拜堂或輝煌的宮殿和堡壘；軍人克敵制勝，以求獲得稱贊和榮譽；學(xué)者則著書，以留名后世。”

可以說，十六世紀的德國，沒有哪一部書能與路德的《圣經(jīng)》媲美，沒有哪種著作擁有如此多的讀者。至于影響超過路德的作家，在德國當(dāng)時也是難尋的。直到十八世紀，德文《圣經(jīng)》還是西歐最暢銷的書籍。自1522年路德版《新約》問世以來，“所有能看懂德文的人都在貪婪地一讀再讀，將其牢記心中；每人隨身攜帶《圣經(jīng)》，感到極為自豪”。正是拜路德所賜，“社會地位低下的鞋匠和婦女都能夠談?wù)摗妒ソ?jīng)》了。這些人不僅同一般天主教徒辯論，甚至敢于同神學(xué)博士和大師爭辯有關(guān)信仰和福音的重大問題”。

不唯如此，就像恩格斯評價的那樣，“路德不但掃清了教會這個奧吉亞斯的牛圈（指長期形成的積弊），而且也掃清了德語語言這個奧吉亞斯的牛圈，創(chuàng)造了現(xiàn)代德國散文，并且撰寫了充滿勝利信心的贊美詩，即16世紀的《馬賽曲》”。就像路德自己所說的那樣，“我使用的，是我想讓南北德意志人都能理解的通用語”。他以薩克森方言為基礎(chǔ)，搜集、研究、整理、加工各種德語方言，再加上自己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了通行全德的共同的書面語言并通行至今。他的《圣經(jīng)》為德語文學(xué)奠定了基礎(chǔ)。很快，德意志的詩歌、戲劇用語，甚至連教堂的唱詩班都使用由路德創(chuàng)新的德語了。所以二百多年后的德國著名思想家歌德就說，“德意志民族始于路德”。不但歌德年輕時曾經(jīng)勤奮地用路德《圣經(jīng)》來錘煉自己的文學(xué)語言，就連離經(jīng)叛道的詩人、哲學(xué)家，聲稱“上帝已死”的弗里德里希·尼采也曾承認，路德的《圣經(jīng)》是迄今為止最優(yōu)秀的德語書籍。這就足以證明，路德的《圣經(jīng)》翻譯取得了空前絕后的成功。“馬丁·路德博士”的名字也因其翻譯事業(yè)而名垂青史，誠如路德自己在《關(guān)于翻譯的公開信》（寫于1530年）一信中所作的宣告：“我確知，直到世界的末日，誰也無法抹去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