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生，就辭退、開除”，部分省份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中的這一規定，經四位勞動法專家向全國人大常委會提出審查建議后，面臨修改。

全國人大常委會經審查認為，這類規定與變化了的情況不再適應，需要進行調整。近日，他們已向廣東、云南、江西、海南、福建5個地方發函，建議這些省份根據實際情況對相關規定適時作出修改。

10月25日上午，在全國人大機關辦公樓一會議室，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法規備案審查室向四位審查建議人當面反饋了審查意見，澎湃新聞（www.kxwhcb.com）從現場獲悉上述消息。

四位勞動法專家認為職工超生就辭退違反勞動法

當日8時50分許，上海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王全興一下火車，就拉著行李箱來到了全國人大機關辦公樓，他是提出備案審查建議的四位專家之一。

“對超生的人員，能否處以辭退、解除合同，學界爭論較多。我們認為超生違反了公民對國家的義務，應繳納社會撫養費，但不違反作為勞動者對用人單位的勞動義務。”王全興在接受澎湃新聞采訪時如是說。

在一次論壇上，王全興和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勞動科學研究所研究員王文珍、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葉靜漪、浙江財經大學法學院教授錢葉芳都關注到這一問題。

如，海南省于2016年3月修正的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即規定，機關、社會團體、企業事業組織工作人員違反本條例規定生育子女的，屬超生的，給予開除處分或者予以辭退。

事后，他們就這一問題搜集了各省計生條例，綜合各專家意見，在修改幾稿基礎上，歷時兩個月形成審查建議稿，于今年5月郵寄給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

在建議稿中，四位專家首先提出，《勞動合同法》第39條列舉了6種用人單位可以即時單方解除勞動合同的情形，如在試用期間被證明不符合錄用條件的、嚴重違反用人單位規章制度的、被依法追究刑責的等，屬于封閉列舉式規定，而違反計生法的情形未被列入其中，地方計生條例不得增設規定，不得與其相抵觸。

在建議稿中，四位專家還提出，計劃生育關系是公民與國家之間的法律關系，屬于行政法調整范疇；勞動關系是勞動者與用人單位之間的法律關系，屬社會法范疇，旨在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公民違反計劃生育規定，是違反其對國家公民的義務，而不是違反其對用人單位的勞動義務，以干預勞動關系的方式落實計劃生育政策，混淆兩種不同性質的法律關系，是法律手段運用的錯位。

此外，四位專家還提出，超生就辭退的規定與新形勢下國家計生政策轉型的取向不符，也違背了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等確定的女職工特殊勞動保護精神。

有的省份對此存在不同意見

根據審查程序，在收到備案審查建議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函告了建議稿中提到的7省人大常委會，要求其說明情況。

在情況說明中，遼寧和貴州兩地均表示將適時啟動對計生條例的修改程序。其余5省則提出與審查建議不同的意見：

有的省提出，該省當前人口出生率仍高于全國平均水平，人口控制形勢依然嚴峻，該規定對計生工作仍然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有的省提出，本省計生條例規定開除或解聘的是國家機關和事業單位等體制內職工，是對體制內超生人員的從嚴管理，不包括私營企業、個體工商戶等普通勞動者，這與勞動合同法的基本精神和原則并不抵觸；條例出臺多年，超生“雙開”處理形成了一定社會共識，建議對此問題的研究處理，本著尊重歷史的原則作慎重考慮。

收到審查建議后，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還書面征求了國家衛計委、人社部、國務院法制辦、中華全國總工會、全國婦聯和全國人大有關專門委員會的意見。不過，相關部門和單位反饋的意見也出現分歧。

有的部門提出，勞動合同法第三十九條明確了用人單位單方解除勞動合同的情形,且未賦予地方立法機關增設用人單位單方解除勞動合同情形的權力。廣東、云南、海南等地計生條例的有關規定,與勞動合同法的規定不一致,應當進行修改。

還有部門提出，違反計生政策受開除或解聘的主要是體制內人員，這些規定是否取消取決于國家今后是否繼續嚴格執行計劃生育政策的態度和決心，以及是否保持政策的連續性、一致性。

有的部門提出不同意見認為，這些地方計生條例是貫徹執行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規定，符合立法法有關地方立法權限的規定；不能以勞動法、勞動合同法第三十九條作為評判地方計生條例相關條款合法性的法律依據,應當適用特別法優于一般法、后法優于前法的效力原則。

上述部門還提出，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四十二條中的“紀律處分”是一個寬泛概念,包括解除勞動合同,地方計生條例規定未超出該幅度和范圍，也并未縮減用人單位的用人自主權。而且根據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第七條和第十二條的規定,用人單位應當協助開展人口與計劃生育工作。

法工委：超生就辭退規定與計生政策不符

在充分聽取各方意見基礎上，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經研究于9月作出審查意見。

法工委認為，廣東、云南等地計生條例的有關規定是否存在與法律相抵觸或不適當的問題，既要考慮其與勞動合同法、人口與計劃生育法有關規定之間的關系，還要考慮其在現實情況下是否需要根據情況變化進行調整的問題。

從與勞動合同法關系來看，廣東、云南等地的規定用人單位可以與違反計劃生育規定的職工解除勞動合同，這是在勞動合同法之外增加了用人單位單方解除職工勞動合同的情形。

從和人口與計劃生育法的關系看，計生法第四十二條規定，除國家人員之外的人員，其超生的要給予紀律處分，而該紀律處分適用主體和處分手段的具體內容在法律上并沒有明確限定，其法律上的原意需要結合現實情況作慎重研究后進行解釋。

在與計劃生育政策調整相銜接方面，法工委認為，從歷史的角度看，地方立法的施行對落實計劃生育政策發揮了重要保障作用。進入21世紀后，我國人口形勢出現重要轉折性變化，黨中央根據我國人口發展趨勢從國家戰略層面對調整計劃生育政策作出重大決策部署，在此大背景下，地方立法應當積極主動適應計劃生育改革發展政策精神，用法治思維探索新形勢下落實計劃生育基本國策的體制機制和方式方法，按照改革完善計劃生育服務管理的要求，對地方人口與計劃生育法規中與政策精神或者方向不相符的有關規定及時進行調整。

最終，法工委作出審查意見認為，廣東、云南等地人口與計劃生育條例中有關企業對其超生職工給予開除或者解除聘用合同的規定，已與變化了的情況不再適應，需要進行調整。

9月26日，全國人大常委會向廣東、云南等5省發出建議函，請他們根據本省實際情況對相關條例適時作出修改。

后續情況將如何處理？法規備案審查室有關負責人介紹，根據備案審查工作有關規定，發出建議函后，法工委會持續跟蹤，及時與地方進行溝通，了解地方的工作安排，督促地方盡快完成修改或完善的工作。

系對法規的適當性問題進行審查

憲法、立法法、監督法規定，全國人大常委會既可對行政法規、地方性法規、司法解釋等規范性文件作合法性審查，也可作適當性審查。從法工委最終的審查結論來看，他們對這起案例進行的是適當性問題審查。

法規備案審查室有關負責人介紹，所謂適當性審查，即被審查對象可能不違反憲法法律，對其審查，不一定作出與法律相抵觸的判斷，但它與中央的政策精神和決策部署不相符，或與改革方向明顯不一致，或現在的情況和立法之初相比發生重大變化，繼續執行可能會侵害一部分人的利益，即可作出不適當的判斷。

“得到這么好的一個結果，作為該領域的研究學者，我挺受鼓舞。”在聽完反饋后，葉靜漪教授說，將審查建議郵寄給全國人大常委會法工委，是專家學者通過適當方式，表達專業意見的一個很好通道。在這個通道上，專家的意見是嚴肅的，不僅受到了重視，而且還被適時推進并有反饋。她認為，應鼓勵更多專家學者參與，推動法律法規的完善。

“我們國家的計劃生育立法跟其他立法不同的是，它是先有國家政策，然后開始地方立法，進而才有國家立法，這是一個自下而上的過程。因此對其調整，應從地方開始著手。”法規備案審查室有關負責人認為，這四位專家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情，無論對于適應新時代從法律制度層面落實并推動計劃生育政策的重大調整，還是對于推動法治持續不斷取得進步，都將產生積極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