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蘭藉文化 紅樓夢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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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樵髯

一

本回主要寫西門慶為李瓶兒舉行的五七祭祀活動，是李瓶兒喪禮的尾聲。

五七在吾鄉也是一個大型的祭祀活動。親友基本都要到，主人則一定要設宴招待來賓。當然，相對于《金瓶梅》舉行的復雜的法事活動，今日的程序早已刪減干凈。等親朋好友聚齊的時間，比祭祀的時間長得多。

李瓶兒的五七主要是由吳道官負責，但應伯爵又推薦了京城來的黃真人。

五七頭天：

吳道官差了一個徒弟、兩名鋪排，來大廳上鋪設壇場。

五七當天，天不亮：

道眾皆來，進入經壇內，明燭焚香，打動響樂，諷誦諸經，鋪排大門首掛起長幡，懸吊榜文。

作為從京城來的體制內的看起來算是比較高層的宗教活動人員黃真人，派頭很足：

穿大紅，坐牙轎，系金帶，左右圍隨，儀從暄喝，日高方到。

三旬左右，儀表非常。他這種派頭，正是西門慶需要的榮光與安慰。

二

整個祭祀活動分成上下兩場。上午黃真人主要是“遣差神將，飛下羅酆”；下午則把重點放在“經功救拔”上，目的是讓李瓶兒“得遂超生”。

中國人的意識里，死后變成孤魂野鬼是對自己這一生最殘忍的懲罰?！都t樓夢》中，尤二姐死后被葬在亂石崗子上，就顯得格外凄涼；日常生活里，恨一個人就會詛咒那人死后“永世不得超生”，也總有人疑心自己半夜聽見了絲絲縷縷的幽怨哭聲，看見了窗邊一閃而逝的縹緲身影。

如果新鬼家的親人此時拿出錢財廣施恩澤，照顧一下這些孤魂野鬼的心情，那么一解除了鬼界高層的煩憂，二是避免一些厲鬼對新鬼的欺壓。

灑甘露而普滋群類，放瑞光而遍燭昏衢……開囚釋禁，宥過解冤。

黃真人的偈文呈現出來的鬼界，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豐滿，在他的念念有詞中，鬼界好似正在進行一場浩大的開恩場面，所有的孤魂野鬼都得到了關照。

然而，這場慈悲只有一個目的——讓李瓶兒越過所有的障礙，以最快的速度保送到超生管理部門，得到那個寶貴的超生名額。

三

夾在上下兩場法事里的，是一封來自京城的書信。翟管家和西門慶都是聰明人，都很懂游戲規則。翟管家在上為西門慶扯篷拉纖、提供消息，西門慶在下為翟管家置辦小妾、網絡人脈。他們在書信里親如一家。

這種關系網《紅樓夢》也有。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和京官王成有首尾，周瑞和人爭買田地時，王成出了力（所以劉姥姥帶著板兒去榮國府，周瑞家的抹不開這個情，跑上跑下，讓劉姥姥見到了真佛）。周瑞又把大女兒嫁給了京城北漂古董商人冷子興，冷子興又和賈雨村稱兄道弟。

翟管家、周瑞這種都算“二層主子”，借主子的勢，謀劃自己的利益。《紅樓夢》深閨中也有這種風氣。小姐身邊的丫頭，被婆子暗暗封為“副小姐”，就連王夫人都知道，這些丫頭要比別的下人嬌貴。司琪因沒吃上雞蛋羹，率眾砸了小廚房，又希望嬸子上位拿到廚房總管的位置。

大多數人都喜歡有意無意間建立某種關系，以獲得身在集體的安全感。但西門慶和翟管家建立起來的關系網，依然讓人吃驚或嫉妒。一個小小的縣城里的生藥鋪的老板，硬是憑著一絲半縷的關系，攀上侯門貴府的管家，進而成為朝中權貴的干兒子，確實讓人驚嘆西門慶的鉆營能力。

四

翟管家的這封書信，除讓西門慶節哀順變，還帶來兩個消息。一是告訴西門慶將“有掌刑之喜”；二在正文后附帶“又云”，貌似很云淡風輕：

楊老爺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獄。

一喜一悲，啊，不，或許是兩喜。

第十四回，西門慶曾向李瓶兒夸口說，蔡太師與我這四門親家楊提督，都是當朝天子面前說得話的人。所謂四門親家，就是西門慶親家的親家。

楊提督就是書信中的楊老爺。楊老爺被西門慶夸口沒多久，就遭到政敵彈劾，下入獄中，罪名正是“朋黨固結，內外蒙蔽”。西門慶真親家陳洪，也在抓捕名單之列。西門慶聽說后，一面閉門不出，一面派家人上京找門路，花五百兩金銀，在文卷上換掉了自己的名字，這才免于災禍。

正是這期間，西門慶顧不上李瓶兒，李瓶兒就嫁了蔣竹山，又嫌蔣竹山無能，對西門慶舊情難忘，把蔣竹山攆走了，又興起嫁給西門慶的心。

轉眼間，李瓶兒死了，楊老爺也死了。李瓶兒死得榮光，楊老爺死得寂寞。李瓶兒死，西門慶痛哭；楊老爺死，對西門慶來說，應該是樓上的另一只鞋子終于落了地。李瓶兒的死，讓西門慶失去了溫柔鄉；楊老爺的死，顯現的是緊密又易破的關系網里，其實沒一點多余的溫情。

五

當然，關系網破了，還可以繼續編織。從京城來的黃真人主持“高功”，西門慶極盡恭敬和巴結。黃真人也是網內人，非常懂得怎么擺譜行事。

很多讀者覺得西門慶如此大費周章，不惜花費許多銀子，請了吳道官，又請黃真人，是愛李瓶兒。當然有愛李瓶兒的原因在，但絕不是這一個原因，西門慶身份變化帶來的水漲船高也是其一。

當初李丟兒死時，為啥沒這么大陣仗。固然是西門慶不在意李丟兒，然而，也是他那時雖有點錢，但社會影響還處在只能和幾個底層混子結拜兄弟的階段。

西門慶進入官場，視野一下子變大了。有人要巴結他，有人要還他人情，有人要借此拉攏關系，同僚們肯定要禮尚往來……當然還有應伯爵這類人，他向西門慶推薦黃真人，表面是讓西門慶把五七搞得熱鬧好看，聲稱“為嫂子好”，實則恐怕是想借機揩點油水，搞幾個錢花花。

西門慶多少也是被自己編織的關系網網住了，或者是被網中的位置網住了，不如此就不足以展示西門家的實力，就沒辦法吸引和發展其他人脈。

就像《紅樓夢》中，秦可卿的喪事極盡奢華，來吊唁的人很多；然而，到了賈敬，就顯得蕭條很多。作者沒明寫細寫固然是一個原因，但不可否認的是，隨著賈府頹勢來臨，確實已沒有新的人脈加入進來。

六

不須說，西門慶大費周章操辦喪事，最大原因還是對李瓶兒有情意。他表現出來的傷心，顯然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并不是沒死過妻子，也不是沒死過小妾，為什么在這樣一個只想著搜羅富婆財產來致富的靈魂里，竟潛藏著對李瓶兒若干深情。換句話說，他為啥這般依賴瓶兒？

簡單說，西門慶需要一個女人做他的情感歸宿?；蛘哒f，他要為自己的情感找到一個落腳點。傳統的那種老婆孩子熱炕頭體現出來的溫暖，也是西門慶拒絕不了的。甚至說，隨著年齡增長，他越來越渴望這種溫暖。

這個女人不是吳月娘。吳月娘是娶來管理家務的，是幫手，她不必懂他，但一定得賢惠識大體。中國一部分男人向來喜歡這樣。娶個端莊的妻子擺在家中，然后到外面找紅顏知己或沾花惹草。妻子的任務是給父老鄉親一個交代，水到渠成生個孩子，經濟共同體，然后過成親人。

這個女人也不是其他小妾。潘金蓮看上去很可愛、很嬌媚，但顯然不夠柔軟；孟玉樓沉穩，但這也意味著無趣；孫雪娥更不用說，粗俗、狹隘，本來就是為照顧原配，論資排輩，優待下才給她這個工作崗位的。

瓶兒多金有錢、性格溫柔，凡事都替他著想，何況她又為他生了兒子。在她那里，更有家的感覺，但又避免了正妻的無聊。她就像一片被西門慶泡開的茶葉，柔軟、舒展、有味道，擺在那里，裝飾著歲月靜好。

七

但這片茶葉忽然就糟了，就沒了，他哭得離地三尺高！然而中國人生存哲學里，特別有一種自我治愈、自圓其說的能力，再悲傷，再難忘，都能通過某種途徑獲得某種解釋，試圖把自己從悲傷難忘里打撈出來。

李瓶兒的五七，就是這樣一種途徑——后面李瓶兒果然投生在某戶人家。這或許意味著，作者和那個時代的其他普通人一樣，也相信投胎說，就像曹雪芹把“魔魘法”寫得那么真實。大千世界如此神秘難解，相信總比不相信更上算——相信了，也就可以從情感旋渦中解脫出來了。

西門慶看上去差不多已重新進入了熟悉的生活。他在本回開始打點生意，在和吳大舅、應伯爵喝酒期間，就問起韓道國客伙中標船幾時起身，還籌謀明年打發人押一船杭州貨來賣，又令小優在酒宴上奉唱酒曲。

李瓶兒的喪禮，至此回落下帷幕。然而，總感覺西門慶的某部分東西被瓶兒帶走，啊，不，被楊老爺帶走。張竹坡說：

翟謙寄書云楊提督卒于獄，蓋結西門之豪華也。

理由是：

楊提督死，而西門無所恃矣。

張竹坡這句話顯然判斷失誤。此時的西門慶，早已更新了自己的關系網。他不是死于無所恃，而是死于因為有所恃才膨脹起來的無限貪欲。

然而，楊老爺也不算那么寂寞了，至少張竹坡眼里，楊老爺還是有價值的。這樣看來，一個人死了，他只值一句話來交代，又絕不是如此??！

原標題：《詳看金瓶梅 | 第六十六回：有個人死了，他只值一句話來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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