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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士|王寵:如驚鴻短暫,如夏花絢爛
原作者: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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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中葉的蘇州經濟發達、文化繁榮。其時吳地文化的一位關鍵人物是文徵明,他既是吳門畫派的領袖,也是吳門書派的領袖,個人風格鮮明,后有追隨者無數。其藝術成就,可以說一半來自于勤奮,一半來自于長壽。
他有一位忘年小友,也是吳門書派的核心人物,薄命天才——王寵。

清 孔繼堯《吳郡名賢圖傳贊》王貢士像
王寵(1494-1533年),字履仁,后更字履吉,自號雅宜山人,吳縣人。少學于蔡羽,居林屋者三年,既而讀書石湖。仕途多舛,八次應試不第,僅由諸生貢入國子監,世稱“王貢士”“王太學”。書法造詣極高,諸體皆能,尤擅小楷、行草,與祝允明、文徵明、陳淳并稱“吳門四家”。
家本酤徒,厭市好山
明中期的蘇州商業經濟繁榮,市民階層活躍;文化氛圍濃厚,文人結社交游。在此背景下,王寵生于商賈之家,游于文人之間。
王寵曾說自己“吾宗素貧賤,被褐垂百年”。他原為章姓,父親王貞為后于王氏,遂姓王。王寵對自己的異姓一事較為介意,甚至有些自卑。早年曾與兄長王守說“異姓乃為徒”;晚年給王守寫信時又問“易姓事如何”,希望兄長以京官之職,恢復本姓,重振家業,并請他盡快考慮:“久不行,譜已亡矣。此百年大事,乘此時不干可惜。兄試思之”。而王守也對兄弟二人易姓之事也十分上心,但因父親之故,最終未能如愿。
他的父親王貞在蘇州金閭經營酒肆,屋門逼仄,食客往來,又飲酒猜拳至深夜。在王寵晚年寄給友人的信中曾如此描述自己在酒肆之中的日子:
家本酤徒,生長廛市。入則楣枯塞目,出則蹄足攝履。呼籌握算之聲徹晝夜,每一焦煩,心腸沸熱。
十三歲時,王寵的生母朱氏就因病去世,父親后娶繼妻顧氏,并育有王宰、王寓二子。他為生母撰寫墓志銘時曾表達過自己對母親的懷念,及過早失去母愛的悲痛:
吾母年三十有七而亡。吾時童髫,未甚哀也,稍長始知悲慕,每自痛生平不知有母子之樂,見人母子慈戀,嫗煦相保持,未嘗不愴然心摧也。獨時時見碩人儀容聲咳,髣髴吾母之存,而今又已矣。
當他在家中看到繼母朱氏與兩位異母弟弟時,常想起自己的母親,心生懷念與悲愴。
與大多數再婚家庭的子女關系相似,王寵與王守這對同母兄弟之間更有相依為命之感,兩人共同食息起居,相互扶持,感情甚篤。讀他的《雅宜山人集》可知,其與王守信札詩書往來密切,常常向兄長敘述近況、尋求建議、吐露心聲,而少有詩文涉及兩位異母弟弟。
從異姓,出身貧賤,自幼出入酒肆鬧市,與母親生死兩隔,父親再婚且育有二子——王寵的原生家庭與童年經歷或許是他厭惡俗世的根本原因。而另一方面,他的家庭背景又在客觀上為他提供了文人意趣的培養環境。
父親王貞雖以經營酒肆為生,但志趣高雅,喜收藏古器物與書畫,同當時蘇州地區的文人往來甚密。得此關系,王守王寵兄弟二人也結識了眾多文人前輩,又在蔡羽處學習。文徵明的《王氏二子字辭》就記錄了他與兩兄弟結識并為他們起字的經過,且表達了對二人的欣賞。文徵明與王寵雖有25歲的年齡差距,但兩人交情深厚,互為彼此知音,忘年之交也傳為佳話。
屢試不中,生活困頓
王寵與王守二人并學詩書于蔡羽,讀書于石湖之上,文人意趣由此培養,同時也為科舉考試做準備。兄長王守不久登進士,而王寵不售。但家門已顯,他便不再有科舉壓力,說自己“托蔭自逸,放浪林泉”,轉寄情于山水之間。
實際上,王寵并不完全出世,而是繼續讀書,多次參加考試,依然渴望通過讀書擺脫自己的貧賤出身。可惜似有天意捉弄,十四歲就在吳地有奇童之名的王寵,詩書才俱絕的王寵,被鄉人寄予無限希望的王寵,卻屢試屢挫。文徵明在《王履吉墓志銘》中記他的仕途多舛:
君正德初與其兄履約并以俊造,選隸學官,媲聲儷跡,翹然競爽。既而履約舉應天鄉試,尋舉進士,而君每試輒斥,以年資貢禮部,卒業太學。又試,又輒斥。蓋自正德庚午至嘉靖辛卯,凡八試,試輒斥,而名日益起,從游者日眾,得其指授,往往去取高科,登顯仕,而君竟不售以死。嗚呼,豈不有命哉!
正德初,王寵與其兄長王守一起選隸學官,不久王守舉進士,而王寵自正德庚午(1510年)至嘉靖辛卯(1531年)二十余年間,每三年一次,八次考試,八次不中。他的門生,如王榖祥、陳椿、楊伊志等人,在他的指授下登進士而入仕途,身邊親友也相繼中舉中進,只有他每每鎩羽而歸,最終“不售以死”,實在是唏噓。
王寵仕途不順,生活也更加窮困。端方《壬寅銷夏錄》中記有一《雅宜手券》,為王寵請文彭作擔保,向袁袠借五十兩白銀的借券,券記:“立票人王履吉央文壽承作中,借到袁與之白銀五十兩,按月起利二分,期至十二月,一并納還,不致有負,恐后無憑,書此為證。”這張借條后經歸昌世、趙宦光、文柟等多人收藏、題跋,跋文內容多感慨王寵困頓之境,如“雅宜山色難療饑”(錢大昕)、“獨奈山人竟貧甚”(錢載),也贊其書法得晉唐之韻,頌其人品出塵清高。
生活的艱難也可從王寵寄給王守的信札中窺見一斑。下圖為上海博物館藏《致王守五札》中的一通。

《致王守五札》
王寵 上海博物館藏
在這通信札中,他向兄長訴說了許多家中瑣事,例如:
吊喪 – “祖母喪已是斷七,吊客止有五百馀人,尚未已,今日日猶有人來也。”
種田 – “舊歲自種五十四畝田,甚費甚費,飯米吃了一百有馀,酒蔬之類想如之。種得七十石有馀米,可笑可笑。如今我都與人租種,止剩十畝有馀與兩仆分種,又留兩人種桑并園地。”
分配 – “裁去冗食,每月有妻者,給他酒蔬銀一錢有余,無妻者半之。米,人各一升半,婦人一升,到夏天長日稍益之。一年止該五、六兩銀,五、六十石米,比舊省太半。”
還債 – “今歲莊上收成亦好,因朝廷免糧,有五百米入,已還李雪舟一百二十石,賣二百六十石,還繆氏、陳子魚五十石,陪舊莊上糧三十石,莊上飯米五十石,一粒已無余矣。還有三、四十兩零碎債該還者,無從處置,正在焦煩之際。”
從中我們可以看到王寵的日子并不輕松,他要主持家事,要和仆人們一起種地,要謹慎計算收成以發放薪水、結還債務。甚至債務之逼迫,非書信可以寫盡。還算了算按照目前的償還進度,到嘉靖十年才能把全部債務還清。同時他也感嘆:等我還清這些債務,就帶上我的濁酒,對山臨流,盡享清樂。此可見他十分渴望自己能夠走出困頓、沉醉山水、脫離俗世。
用世俗的眼光看,王寵本不用如此清貧。他的字不便宜,一張借銀券都能引無數人遞藏追識,且當時在經濟發達的吳地頗有名氣,完全可以寫幾張作品賣錢還債。但他不會這么做。
天不假歲,多病早逝
王寵有許多好友,在晚年與他們的信札往來中,王寵常說起自己的病情,也有不少友人前來探望。《雅宜山人集》中亦有較多友人設宴而他因病無法參加的詩文,如《錢孔周設燕病不與》《子重設燕亦不與》等。
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冊《彭年、王寵書札冊》,其中一通為王寵寫給王守的信札,內容講述了自己久病貧甚的近況,并詳細描述了病情:“弟自正月十三日血止,至三十日復下血,今日是十一,凡十余日矣尚未止,又有許多凝成紫血,見之甚可驚。左腹尚有堅硬處,若盡消得,方絕禍根也。”疾病折磨之下,他還請術士算命,算到自己庚子年四十七歲或有大難,憂心不已。

《行書述病帖》局部
王寵 故宮博物院藏
得十二月書云:饒戴二公,看命甚準。有術士說弟庚辰運底,庚子年四十七歲又有大難要死。乞與饒戴二公仔細推詳,必得決吉兇,千萬急寫書回一報,至囑至囑,至懇至懇。
而令人感慨的是,他甚至未能活到術士算得的庚子年,早早地在四十歲時去世了。在人生最后幾年,王寵在石湖邊買了田,造了房子,臨流賦詩,益窺古作者之奧。后因病去虞山白雀寺養病,病情惡化,未久于世。在他去世的前一天,“夢兩蝴蝶入袖,寤而嘆曰:吾殆已矣,夫莊叟之言殆謂我也。”
王寵的一生似乎都在掙扎之中度過:父親自章姓改為王姓,他希望能易姓歸宗。早年失去母愛,他常恨自己當時年幼不知母子之樂。從小成長于酒肆鬧市的環境中,他希望去世以忘憂;但為了擺脫貧賤出身,他又懷有致仕入世之心。而仕途屢挫、生活窮困、體弱多病等現實原因又不斷打擊著他的人生;在現實之下,他又寄情山水,出離于世俗煩擾之外。最終早早地抱病而去。
世人惜天妒英才,但或許對王寵本人來說,是另一種解脫,他終于在現實意義上離開俗世,不必再受病痛、窮困與不得志之苦,也不必在精神脫俗與現實困頓之間繼續掙扎。
書法超逸,人品高曠
書法于王寵,是現實與精神之間的連接點。一方面是應對現實需要,完成科舉考試的卷面;另一方面,他又有更高的追求,入山臨水,以書抒懷,進行精神人格的構建。
盡管比起文徵明,王寵的年壽過于短暫,書法還未發展到最成熟的狀態,但因他早慧且勤奮,其時書名已顯,世人多將其與祝允明、文徵明、陳淳并稱為“吳門四家”。王世貞曾評價當時的吳門書派“天下法書歸吾吳,而祝京兆為最;文待詔徵明、王貢士次之”,認為王寵的書法成就僅次于祝允明和文徵明二人。何良俊則將他推為文徵明后第一,并認為其神韻超逸的書法來自于高曠的人品。
王寵的書法取自晉唐,繼承鐘、王筆法,諸體皆能。早年學書于蔡羽,講求法度完整,取法高古,但用筆較遲鈍;后結識辭官回鄉的祝允明,書風日臻成熟,出入晉唐。最精行草書和小楷,巧拙互用,具有十分強烈的個人風格。
下文簡要舉幾例行草和小楷作品進行賞析,以窺王寵拙雅獨特的書法面貌。
蕭疏秀逸的行草
王寵的草書受宋克、祝允明影響較大,取法李懷琳,上追王獻之,沉著雄偉,多力豐筋,得晉人之蕭散俊逸。
《自書詩卷》,上海博物館藏,紙本,縱23.6cm,橫320.6cm。內容為《送孫太初卜隱苕溪》等十首,結體疏闊開朗,行筆明快輕逸。雖為25歲早期作品,筆法已見老到。

王寵《自書詩卷》(局部)上海博物館藏
《西苑詩卷》,天津博物館藏,紙本,縱33cm,橫395cm。內容為王寵37歲作《西苑詩》《海印寺閣眺》《郊游與諸公作》三首。取晉人《十七帖》《圣教序》之精神,用筆溫潤含蓄,書胸中之逸氣。結字平穩,字字獨立而氣息連貫。

《西苑詩卷》局部 西苑詩
釋文:翠鳳翔文囿,黃龍戲彩舟。乘云暢皇覽,御氣驚宸游。上圣豈蓄軫,玄功唯委裘。青霞冠玉嶠,碧海溢金溝,東出祈年館。西望五城樓,虹梁儀漢從。芝蓋儼星浮,帝如呈機石,天童豎彩游。神魚五色現,琪樹萬年稠。升殿回鑾駐,椒庭降輦留。圜形圖貝宇,方折寫瑤流。望幸傾三島,時巡聳十洲。流觴洛水日,張樂洞庭秋。不及天池雁,年年奉藻旎。

《西苑詩卷》局部 海印寺閣眺
釋文:茫茫平陸野,鎮以醫無閭。東臨指樂浪,西亙接昭余。冀土昔糜沸,兵戎屢紛挐。三后寶玉徙,千載河山虛。天旋晷緯應,地拱海岳舒。萬軌肅王會,白雉壯宸居。蒼龍翔玉闕,玄武伏金渠。絳氣薄浮景,青氛銷故墟。祥飚協律奏,卿云太史書。飛游已寥廓,周覽亦威紆。我行睇神寓,兼得陵浮屠。且窮上國勝,歸荷南山鋤。

《西苑詩卷》局部 郊游與諸公作
釋文:洛中曲水燕,西京玄灞游。由來盛簪黻,蘭藻麗皇州。紫掖鳴珂散,青郊結伴投。三三駢玉勒,兩兩方華輈。地似河陽谷,池穿太液流。金張云母幰,許史鳳皇樓。細柳全遮埒,新荷欲礙舟。厭逐豐貂飲。還從卓錫游。云峰猶辨夏,鈴語似鳴秋。梵樂紅樓奏,天香紺殿浮。賓疑馭風至,思以采珠求。名理山陽勝,談天稷下遒。所嗟江海客,躑躅且淹留。
庚寅歲歸自燕,與九巖先生同舟,相得歡甚,漫書近作三篇。冀請教益,幸毋我遺耳。七月二日,吳郡王寵頓首。
寓巧于拙的小楷
王寵的小楷主要繼承鐘繇、王羲之,亦有虞世南、褚遂良之法,用筆含蓄,簡淡蕭疏,以拙取巧,得晉唐之韻。王寵的“拙”來自高古的取法,表現為寬扁疏朗的結字與不露鋒芒的筆畫;“巧”則出于其深厚的書法功底,表現為每一筆的精到和溫潤。
《呈蔡羽文徵明楷書四首》,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嘉靖癸末(1523年)二月四日作。結體扁闊,古拙典雅,運筆緩滯,不顯鋒芒。

王寵《呈蔡羽文徵明楷書四首》(局部)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送陳子齡會試三詩》,藏于故宮博物院,王寵于嘉靖丙戌(1526年)前后為其門人陳子齡所作。結字疏朗,用筆含蓄,極盡澀拙之態。

王寵《送陳子齡會試三詩》 故宮博物院藏
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大致了解王寵的書風,也對人們的稱贊有更具體的理解。王寵的生活背景、學書經歷及個人品格共同影響了其書法審美的形成,取法不下晉唐,發展個人風格,疏朗拙雅,似與世無爭。
王寵亦有較多偽作流傳,膺書盈市,而因其書法與祝允明有較多相似之處,他也被認為是祝書的作偽者之一。劉九庵先生《祝允明草書自詩與偽書辨析》《王寵書法作品辨偽》、肖燕翼先生《祝允明贗書的再發現》、薛龍春先生《王寵的作偽與偽作》等文章都曾對此問題進行討論,感興趣的讀者可以閱讀相關文章作進一步了解。
結語
世人都說王寵書如其人,淡泊脫俗。而看其生平,卻似乎常常處于求而不得的痛苦之中:未能改姓、未得母愛、未登進士、未獲財富,甚至未能終老。而他在掙扎中,又創造了書法上的極高成就,其書風中所展現的,是他希望呈現的理想人格,也是他最真誠的內心。
人生遇低谷時往往盡是失意,世間萬物都不順心,宇宙似乎也拋棄了自己。但或許換個角度,將精力寄托于別處,可以發現還有更寬闊的路可以走。生命長度并非人所控制,但如何度過是我們自己決定的,是選擇低迷不前,草草一生,還是選擇像王寵那樣,找尋新的寄托。即使短暫,也如夏花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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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王寵:如驚鴻短暫,如夏花絢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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