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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際盲人節|盲人電影院:和盲人朋友一起看世界
“石頭砸下來,這個秦俑身上的泥塑開始裂了,露出他里面穿的秦國時候那個鎧甲。他的手動了動,腳也開始動了……”屋子最后面的音箱中,傳出柔和的女聲。
屋內正前方的大屏幕上,張藝謀扮演的秦俑將軍正在地動山搖的皇陵中緩緩蘇醒。這是電影《古今大戰秦俑情》中的關鍵場景之一。轟隆隆的電影原聲從電視機下方的音箱中同步播放出來,環繞在屋內四十多位觀眾的耳旁。

“現在他的眼睛睜開了?!弊陔娨暀C一側的宋冬冬拿著話筒繼續講述。“哎呦!”“噢噢,要活了!”下面有人忍不住出聲。肖煥義坐在倒數第二排,微微側著頭,身子往前探了探,聚精會神地聽著。他是“心目影院”的老觀眾,第一次來這兒已是11年之前的事了。
“心目影院”是北京市紅丹丹視障文化服務中心的常設項目,每周六早上免費為盲人講述電影。講述者由創辦人王偉力發展至幾十人,包括四家合作企業的常駐志愿者。截至2017 年10 月14日,影院共講述電影690場,服務觀眾近兩萬人次。
“我們做的還很不夠,中國有1700多萬盲人,而像紅丹丹這樣(致力于用聲音解說技術為視障人士提供無障礙文化產品服務的民間社會企業)的只有一家?!蓖鮽チφf。
“和盲人朋友一起看世界”
周六清晨7點半,天還沒大亮。鼓樓西大街難得人、車都少,只有胡同口的早餐鋪熱氣蒸騰,吸引人排著隊。5路車悠悠開進德內甘水橋站,一根盲杖先探出來,“篤篤”在地上敲兩下,牽引出一位盲人朋友。
下了車,走進79號院的大鐵門,四合院里第二進東廂就是心目影院。說是“影院”,其實不過是一間四十來平米的屋子,擺著五六排椅子。正前方靠墻一排DVD架,碟片盒擺得滿滿當當。門開在西側,右手邊鐵架上放著《與盲人溝通ABC》《北京盲人生活地圖》等小卡片、手冊。門對面墻上貼著講過電影的主持人、演員的照片和簽名。

不到8點,前兩排就坐滿了人。第二排的李瓔從包里摸索出報時器,換好新電池后一按鈕:“現在時刻,零點零零分?!彼e起來,腦袋轉向志愿者的方向:“幫我調調這個表?!敝驹刚咴嚵嗽?,不會。李瓔一擺手:“嗨,沒事兒,我找肖煥義。他給我買的。”
老觀眾們都認識肖煥義,他是紅丹丹的活躍分子。除了每周六必來心目影院,他還是紅丹丹合唱隊的男主唱之一,每周五上午都來排練。周三周四也常來,在隔壁的“心目圖書館”聽書?!昂枚嗳硕枷螺d回去聽,我也帶回家聽過,但是不踏實,這事兒那事兒,車聲人聲,鬧得慌。”他說。心目圖書館雖小但清凈,大部分時候就他一人,可以踏踏實實聽。

電影不同,圖的就是熱鬧。肖煥義記得,2006年第一次來時,心目影院還很簡陋,是在隔壁那間只有十五平米的小屋,大伙兒都坐在小板凳上,聽那部膾炙人口的《小兵張嘎》?,F場氣氛熱烈,笑的時候大家一起笑,感嘆的時候大家一起感嘆,他一下找到了共鳴感。
“耳目一新?!彼f。在此之前,他從未聽過電影。日常娛樂只有廣播,肖煥義熟悉每一個頻率,了解哪個頻道幾點播什么內容,一聽聲音就知道是哪個主持人。可絕大多數時候,廣播聲回蕩在空蕩蕩的室內,跳動的赫茲只是他一個人的狂歡。
偶爾也聽電視。新聞播報易懂,電視劇也能聽,憑對白了解大致劇情,但沒有對白時,常常一陣叮呤咣啷聲過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皺著眉等,一陣一陣的,時間長了也煩?!耙郧奥牐娨晞。?,(判斷)好不好,就是音樂好不好聽?!毙x笑笑,說。
沒有經歷過失明的人很難體會。那些信息缺失的空白,就好像被人打了一悶棍再醒來,回憶時發覺缺失了某些重要的記憶,卻無論怎么拼命去想,都想不起來。
志愿者李柄融至今記得參加“助盲培訓”時的視障生活體驗:“當你眼睛被蒙上那一刻,瞬間就覺得世界不是你的了?!毙哪坑霸和獾男≡海綍r橫穿只需十幾秒,那次足足走了四五分鐘。明知地上什么障礙也沒有,邁步的時候心里還是忍不住發怵。

“沒有一點安全感。這還是院里平地,要是在大街上、爬樓梯,我估計根本不敢走?!崩畋谡f。從前他在街上見到盲人,想幫忙總覺得不好意思,心里嘀咕:人家讓幫嗎?別是多管閑事吧?從那以后,他再沒猶豫過。如今看到盲道上的共享單車,也一定給搬開:“多不方便啊!人右邊繞一圈還得記著往左走幾步,才能回到盲道上?!?/p>
紅丹丹創始人王偉力說,人有五感,但對明眼人來說,通過聽覺、嗅覺、味覺、觸覺獲得的信息量加起來,可能都沒有視覺的多。這意味著,視覺的缺失在極大程度上等同于信息交流基礎的缺失。
紅丹丹摸索多年,最終將使命確立為“和盲人朋友一起看世界”。王偉力解釋說,盲人也有視覺,是與明眼人不同的心理視覺,需要通過非視覺的講述建立起來,二者非常重要?!斑@就牽扯到,你是想讓他們當殘疾人,還是想讓他們當社會人?!?/p>
李柄融會特別注意用盲人們能夠理解的方式來打比方:“這所帆船呀,大概是三個公交車的長……”這是在另一場關于講電影的培訓中,向宋冬冬學的。那一期宋冬冬講《白蛇傳說》,形容白蛇,就是“像個大公交車一樣長”。
“視覺的東西對盲人來說非常重要。只靠聽和摸,對外部世界的認知是不完整客觀的。(有視覺的東西)他才能和明眼人在同一個狀態下溝通,才能真正融入社會?!惫ぷ魅藛T曾鑫說。她有視力障礙,2005年來到紅丹丹,從志愿者一直做到資深員工。
在王偉力看來,如果社會常態不能夠接納和認同盲人,他們被隔離、被邊緣化的同時,也會對社會產生抵觸、敵意?!拔覀兊娜蝿站褪且阉麄兝卣I鐣斨小!?
為此,他和妻子鄭曉潔不知道踩過多少坑。
“不讓你死,你就得干”
2000年,39歲的獨立制片人鄭曉潔在一本書上看到即將失明的作者創造了電視敘述網,寄望于以后通過他人的敘述來繼續獲得訊息。她得到啟發,兩年后自己投資,做了一檔講述殘障人士故事的電視節目。出于對殘障人士視聽體驗的考慮,節目中加入了講解和大號字幕,播出后很受歡迎。
做電視燒錢,2004年初,腰包癟了,節目就停播了??蓛赡陙矶勀慷玫囊粋€個生命故事,讓鄭曉潔和丈夫王偉力再也放不下對殘障人士的關注。他們發現,針對聾啞人和肢體殘疾者的救助機構很多,助盲機構卻一個都沒有。
王偉力形容當時的感覺,就好像背后有許多雙睜不開的眼睛在盯著,無聲地乞求:“哪怕你就關注我一點兒吧!”他實在不忍放棄。鄭曉潔則笑言:“無知者無畏。當時就想搭一把手,沒想到手搭出去,收不回來了。”
他們想,拍不了電視,能不能做廣播?盲人是最忠實的廣播聽眾啊。于是結合就業援助,免費培訓青年盲人做廣播,并不定期舉辦講電影活動。王偉力負責教學,鄭曉潔負責管理。

曾鑫從廣播中聽說了紅丹丹。她上過普通高中,也學過盲文,嘗試過找正常工作,最終還是由于壓力太大放棄。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在殘疾人招聘會上遇到紅丹丹的展臺,就投了簡歷。正逢紅丹丹資金緊張,只能做志愿者。曾鑫想,至少有可能是另一種平臺。
王偉力和鄭曉潔幫外地的學員租了房子,每天24小時相對,怎么看這群孩子都是弱勢群體,老覺得心疼。和志愿者一起幫他們洗衣服,飯菜都盛在碗里拌好了端上來??色@得盲人的信任極其艱難。有學員私下議論:免費幫我們,圖啥啊,是不是拿我們賺錢呢?
夫妻倆沒放在心上。后來有一次,他們突然發現辦公室的電腦上加裝了讀屏軟件。一查,竟然有學員私下翻窗進來,搜查電腦資料,就為了找財務數據,看紅丹丹到底賺了多少錢。結果還真找著了,卻發現不僅沒賺,還入不敷出。最后,一個學員出來承認了錯誤。
“其實是好幾個人,就是推他出來。”王偉力說。夫妻倆早年下海當過公司高管,心知肚明,只沒點破,批評教育一頓作罷。未料培訓班尚未結業,好不容易談下一筆援助資金,中間人要簽空白合同以圖私利,夫妻倆堅決不肯。事情的演變出乎他們意料:那個學員出走自立門戶,帶走了其他人。
一夜之間,學員沒了,錢也被帶走了,連正在洽談的其它籌款項目都緊急終止。
她跟朋友借遍了錢。很多人不再接她的電話。她也理解,救急不救窮,畢竟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春節前,母親專門給弟弟妹妹打招呼,不許她回家:“回來她就得借錢?!敝坏人咄稛o路,盼她死心。
“就像在迷霧茫茫的大海中,一葉小舟,隨時隨地得翻船?!编崟詽嵭稳菡f。
董麗娜是那時候來的。她當時在做按摩師,不甘心這輩子都做這一行。在網上看到紅丹丹一年多前發的招生啟事,給鄭曉潔打電話,想來學做廣播節目。夫婦倆正寒心呢,再也不想提這茬了。抵不過她幾次三番來問,又覺得她聲音不錯,就說,先來吧,來了再說。
結果人一來,夫妻倆就忍不住收了?!耙豢催@小姑娘這么瘦,你讓她怎么做按摩呀?大拇指都變形了?!蓖鮽チ貞洝S谑菐ル娕_培訓中心,和那里的明眼人一起學習,又幫她準備普通話一級甲等的測試。
董麗娜感受到了紅丹丹的經濟困窘。她如今在紅丹丹負責志愿者培訓工作,兼職做電臺節目的特約主持人。辦公室在心目影院那一排屋子的最里面一間,外間是廚房,一道推拉門隔開,里間是十來平米的空間。當年這里只有一張床,床對面一個柜子,她就住這兒。
那時候部分工作人員堅持不下去,走了。留下的幾個也發不出補貼,夫妻倆中午管頓飯,飯里也沒了肉。有一次,鄭曉潔站在餐廳門口,看著別人剩下的肉菜,心疼了一陣。回過神來,眼淚唰就下來了:早年在機關技術部門干得好好的,后來下海也是賺得缽滿盆滿,如今落到這種地步,我這到底為什么呀?
三個月交不上房租時,鄭曉潔在家待了三天沒上班,站在5樓想:要從這兒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可要是跳下去,跟著我的人怎么辦?
第四天想通了。到小院里,組織人把柜子桌椅全收拾了,準備賣掉然后把錢分給員工,自個兒重新回去做生意。正折騰呢,電話響了:“鄭老師你怎么還不來?今天給你們分錢啊?!笔堑聡笫桂^。他們每年組織圣誕慈善義賣,所得錢款捐贈公益機構,正好半年前訪問過紅丹丹,約定捐贈部分資金。
第二天,鄭曉潔拿回來12500元錢。離房租還差2500塊。后來也不知道誰給央視提供了新聞線索,有記者來采訪,早上七點播出,八點半就有一對夫婦開車來,送了三千塊錢。
提起來,鄭曉潔歪著頭笑瞇瞇:“人么你做事要成,不成也得成。如果真沒人給我錢了,我就不干了??墒抢嫌腥私o你錢,老不讓你死。不讓你死,你就得干。”
“盲人的問題是社會的鏡子”
2006年4月,廣播培訓項目徹底結束。王偉力決定轉向無障礙文化產品服務。從此前不定期的舉辦的活動反饋來看,電影講述頗受盲人朋友歡迎,同時相對成本更低,服務人群也更廣泛。
更重要的是,他逐漸意識到,使盲人與社會脫節的不僅是工作技能的欠缺,更是心靈的障礙。“文化決定的是我們的心靈世界。沒有信息就沒有文化,所以要克服信息障礙,彌補他們的世界,或者說把原本屬于他們的世界還給他們。”王偉力說。
鄭曉潔拿陳國月舉例。他2004年剛來的時候,衣服穿得里長外短;不拿盲杖,就拄著一根又長又粗的鋼管,人稱“杵天王”;手里再舉一大喇叭,說話橫著就出來了:“我找紅丹丹!我找鄭曉潔!我要參加活動!”
陳國月自己說起來也笑:“那時候特逗。大喇叭我沖它錄音:注意您安全,小心我過路!走一路播一路?!夷恰铺焱酢揖蜋M著輪,反正誰挨著我誰倒霉?!彼f,那時盲人出趟門不容易,自行車、汽車都不讓道;自己掉進過井里、糞坑、垃圾池。
“沒人幫,知道么?!币痪湓捓镎Z調千回百轉,落于結尾黯然的輕音。

1992年下崗后,他去香山賣冰棍,嶄新的箱子被人扔進山澗里。后來因為喜歡音樂,學會了口琴、二胡、手風琴,就上“八大處”(位于北京西山南麓,因山中有八座古剎而得名)去賣藝。
肖煥義的經歷也差不多。從盲校畢業后,他在橡膠五金廠的高溫車間干了12年,半數年份被評為先進生產者,人緣也不錯。直到1994年下崗,時年36歲,沒辦法,去學了按摩。第二年出門,在家附近的早市擺攤,寫個牌掛在樹上,在樹底下放個小板凳,等顧客來,卻常因“無證經營、有礙觀瞻”被驅趕。
剛來紅丹丹時,他覺得電影挺好聽,可不像現在這么愛說話,也不搭理志愿者:“過去認為好人不多,人家幫助你肯定是不懷好意?!?
“你換一個角度看他的生存困境。很多人不會去想,他們為什么會這樣?我們沒覺得這個社會有問題,都覺得是他們有問題。但盲人的問題就是社會的鏡子?!编崟詽嵳f。
2006年5月,北京新聞廣播播出《心目看世界》。記者蘇京平回憶,他此前曾與夫妻倆偶遇,后來鄭曉潔找到自己,談電影講述的可行性,并邀請他親自去現場觀看了一次?!拔遗袛嗨小!碧K京平說。他向領導請示后,在自己主持的欄目開辟了這檔為盲人講電影的特別節目,每周一播,時長50分鐘,一部電影分上下集,兩周講完。
夫妻倆又找到兩年前結識的拜耳公司CSR(企業社會責任部)負責人,對方哈哈笑:“我等了這么久,你們終于來了?!彼麄冞@才知道,眼前這個美國人的母親也是盲人,所以一直期待能與紅丹丹合作。
這一趟,不僅為《心目看世界》籌到一筆占頻費,把節目固定下來,還從拜耳公司拉來了一個團隊的志愿者。2006年7月,“心目影院”成為北京紅丹丹教育文化交流中心的常設項目,每周六早上都有現場講述。
最初,還有來聽電影的盲人嚷嚷:“怎么不給錢呢?(參加活動)該給錢!”偶爾活動發個小禮品,你有我沒有,那絕對不行。鄭曉潔經常半夜被電話吵醒,一接就是盲人來告狀:誰誰誰說我怎么的了……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讓她覺得自己像“小學班主任”。
她學會了立規矩:參加活動歡迎,但絕對不給錢;打架的一律請出去,以后不準再來。2007年,肖煥義經朋友介紹,去了一家按摩店工作。2011年初重新回到紅丹丹參加活動,他驚喜地發現:“大家伙精神面貌和五六年前有很大變化。后來我就一發不可收拾了,每周六必須得來了。”
2007年4月,鄭曉潔籌到一筆最大額度的個人捐贈,100萬元。紅丹丹把旁邊的幾間屋子一起租下來,各項活動也緊鑼密鼓地運作起來。2008年,林兆華導演戲劇《盲人》,邀請12位紅丹丹的盲人朋友參與演出,演了13場,場場爆滿。
2009年,王偉力在講述《侏羅紀公園》時,央視主持人賀紅梅和制片人王陽代表《本周》欄目攝制組買了一堆恐龍模型給盲人朋友觸摸。講完電影他開始琢磨:是不是可以做個觸摸展?咨詢過一圈大使館后得到消息:法國盧浮宮有專門的雕塑復制品。次年初,他們與盧浮宮合辦了兩場觸摸藝術展。

2010年,日本民間助盲機構“點字圖書館”來交流,紅丹丹獲贈十臺筆記本電腦、聲卡、耳機,便開始錄有聲圖書,制作采用國際標準的 Daisy 格式。肖煥義說,心目圖書館讀的書特別詳細,除了正文內容,封面設計、照片、圖表、出版信息、書號、定價全都有。他也真的聽:“我可以知道這書有沒有價值,為什么要這么貴,這么多版次。”

曾鑫說,所有明眼人能看到的信息,都完整、平等地傳遞給盲人朋友,正是所謂“提供無障礙信息服務”的內涵。
2011年,政府購買服務興起,紅丹丹開始申請項目?!百Y金不是很多,也不是最重要,更重要的是得到了政府的肯定?!痹握f。當年,紅丹丹獲得北京市社會組織公益服務項目十大品牌。
“有一種家的感覺”
“You raise me up, so I can stand on mountains. You raise me up, to walk on stormy seas. I am strong, when I am on your shoulders. You raise me up, to more than I can be...”(你鼓舞了我,我才能屹立在山頂;你鼓舞了我,我才能在風大浪急的海面如履平地。當有你的肩頭可依,我得以保持堅強。你鼓舞了我,使我不斷超越自我。)
合唱聲從心目影院中飄出,和著鋼琴的旋律,在秋日的早晨和陽光一起穿過微黃的樹葉。小院里一片恬然。

還有兩周,紅丹丹的合唱隊就要去央視參加一個比賽演出了,肖煥義正在和隊友們加緊排練。開始前,有人跟坐在他身邊、前一天遲到了的劉印打趣兒:“今兒您怎么這么早,不敢晚來啦?”“不敢不敢,今兒特意提早出來了。”劉印笑呵呵接話。
他家住豐臺區,來一趟要公交換地鐵再倒公交,單程就折騰倆小時。遲到是偶爾,堅持是常態。合唱隊排練不簽到,但他愿意來,來不了還會提前請假?!皩嶋H在這兒,一個是唱歌,一個就是聊天?!彼f。
能供盲人活動的場所不多。紅丹丹開辦幾年后,中國盲文圖書館建起來。周二也有電影講述活動,肖煥義常去。那邊硬件條件好得多,但交通不便,下車得走近一站地,還要過個大馬路,車來人往特別多,對盲人來說很危險。相比之下,他們更樂意來紅丹丹這。
“紅丹丹的工作人員、老師們待人熱情、和氣。志愿者老遠跟你打招呼:哎,您來啦?有一種家的感覺?!毙x說。
鮑家麗是合唱隊的組織者,她說,盲人也必須爭取接近健全人,那才有希望。她對北戴河的旅游活動印象深刻:“帶我們到海邊,聽海。坐那大輪船!摸摸海水,挺好。我閨女答應過我說帶我去,可是一直沒去過,合著就紅丹丹帶我們去了?!?
人心換人心。對心目影院的不少老聽眾來說,周六要是不來聽電影,就好像缺點兒什么?!氨Wo”小院兒也成了義不容辭的責任,有時候辦活動天氣不好,有人就更要來:“不然讓別人看著心目影院人少了,那不行!”

蘇京平有時周六過來,剛一進門,盲人們就連喊帶叫:“哎!蘇老師!”“蘇老師來啦?”他至今也沒明白,自己都還沒出聲兒,他們是怎么知道的?!八麄冋f,你不用說話也能感覺到。”這讓蘇京平覺得挺窩心。
志愿者們有不同的感受維度。李柄融聊起講電影時的場景:“有時候他們(盲人朋友)一個微笑,那一瞬間,心里那個感覺真的是……”他微微搖頭,目光出神。作為配音演員,他具備一點語言專業能力。那一瞬間,他覺得“哥們兒這一行,值了!”
而他的“培訓老師”宋冬冬從2011年底至今已經講了30多部電影。剛來不久有一次講《桃姐》,講到一半時一位阿姨離場,出去很生氣地和她同事說,盲人的生活已經不是很好了,怎么還要讓我們看這樣的電影。后來宋冬冬和她聊天,得知她是后天失明?!翱赡芴医隳欠N孤獨無助的狀態,讓她聯想到自己?!焙髞恚味秃苌龠x取悲情的影片。
后來有一次回老家后,阿姨跟她說,老家沒有紅丹丹這樣的地方。宋冬冬覺得可惜。“我希望每一個城市的盲人都能過上這樣的生活,有這樣的平臺,有看一部電影的經歷?!彼X得和聽眾的關系好像鄰居,不會一起吃喝玩樂,但需要的時候都想搭把手。
紅丹丹的另一合作企業是星巴克,常駐志愿者是鄭濤。他從2012年開始獨立講述電影,每個月都來,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每次都是一早開車到店里去,把咖啡準備好,然后帶到心目影院。從前的同事,有的甚至離職后還在跟他一起做這件事,一到時間就去找他。
“他們(盲人朋友)刮風下雨也跑出來,我們也得認真。”他說。兩年前有一次,活動前一天孩子高燒急診,留院觀察。那是他唯一一次臨時請假,王偉力緊急替班。
碰巧第二天是他生日,也沒心情過,在醫院陪孩子。上午九十點鐘,電影講到一半,王偉力從現場打來電話,問了孩子情況,說:“等會兒,有人跟你說話?!泵馓岽蜷_,所有盲人一起給他唱了一首生日歌?!爱敃r非常感動。一是意外,二是覺得大家拿我當親人?!编崫f。
王偉力笑言,助盲最大的受益人不是盲人,是他自己。即便這一生什么都沒干成,起碼填補了中國助盲的一個空白,從無到有建立起一套模式,為這個群體提供規范化、專業化的社會服務?!白鳛橐粋€小小的人來講,可以了。我可以瞑目了?!彼笮ζ饋?。
“有錢出錢,沒錢你可以出力”
但王偉力遠未達到心里的目標。
建立、傳播讓盲人內心感知的反映社會真實的視覺形態,需要語言能力、對電影的理解和對盲人的了解,三方面的專業水平缺一不可。盡管現在志愿者眾多,但如何留住長期志愿者,提高志愿者講述的專業能力,都是問題。他還想把電影講述做成新形式的廣播,但涉及知識產權,尚無可行的解決方案。
至于提供無障礙的信息服務,他想一想就憂心如焚:日本有30萬盲人,像心目這樣的有97家。中國的盲人數量日本的50多倍,堅持做下來的卻只有紅丹丹一家。
“一個領域的缺失是需要一群人去做的,就像開荒。我們都等著政府做,但很多時候需要民間” ,王偉力希望更多人一起參與進來。
董麗娜說,自己最大的希望,是想讓志愿者主動引領盲人?!叭绻總€人都能做到的話,盲人的狀況不會是現在這樣子,你在街上一定會看到更多盲人。”鄭濤的建議很簡單:“別想做什么高度,持續關注就是成功的一半。有錢出錢,沒錢你可以出力?!?

鄭曉潔有更全盤的考量。從2013年起,她就逐漸退出紅丹丹的運營,交給工作人員管理。目前正在籌備基金會,計劃打造專業的助盲生態,對盲人日常工作進行系統化梳理,例如出行、就醫、購物、旅游,當然也包括看電影和話劇。
相比起曾經的大風大浪,如今讓她煩心的都是小事兒。例如院子里的廁所堵過兩次之后,盲人們只好出院門、過馬路,走進對面的胡同里去上。至于開門時間到底多早,中午到下午兩點之間盲人能不能排練唱歌,院里的臺階上能不能放雨傘之類的問題,更是隔三差五出點小摩擦。
“本來應該放在正事上面的心思,都放在這些個事上。”她抱怨著。想換個地方,卻還沒找到交通方便、適合盲人行動的平房。
但這都不是能影響大目標的事兒。“我決定做的事,十八匹馬都拉不回來,有問題就一定要找到解決問題的方法。你要讓我改道兒,除非讓我死……半輩子過去了,我還求什么呀?!彼腴_玩笑地說罷,拍一下大腿,爽快地笑起來。

兩個月前,陳國月來找她,說自己有個心愿,想以心目的名義辦個手風琴班,帶一些人一起練?!拔艺f我沒想到,這進步太大了!他以前可是我們這兒的老大難啊,誰見都躲著走?!编崟詽嵭χf。陳國月還拿出兩萬塊錢,自己買了幾架舊手風琴,想著借給大家練。
兩年前,他不小心被汽車撞傷,13根肋骨骨折?!爱敃r覺得愛怎么著怎么著吧,誰知道閻王爺當街不要,又給推回來了?!庇谑怯稚戏ㄍゴ蚬偎?。最后人家賠了20萬。這兩萬塊就是里面抽出來的錢。
那時他請鄭曉潔陪同聽證,鄭曉潔欣然前往。她覺得這是舉手之勞,而他至今感激?!澳阋敫と苏f話,你必須把眼睛蒙上。感悟比學的東西要深。大偉是一雙眼睛安在盲人心上?!标悋抡f。又說:“盲人要學會感恩,社會改變你,你更應該改變自己?!?/p>
他現在周末還會選一天“出攤”賣藝,也沒人趕他走了,他就不光唱,還要把觀眾的情緒調動起來,連說帶唱又拉琴,人稱“風景一條線”。
鄭曉潔答應他辦手風琴班,可以提供場地、聯系演出,但有個條件:必須自己成立小的管理委員會,自己寫章程,協商小組事宜。和記者提起來,她臉色嚴肅:“希望盲人學會自我管理,自立自強,才有自我尊重,才是心理上有尊嚴的正常人?!?/p>
陳國月說,沒問題?!坝腥藛栁艺f,有人來嗎?我說你放心,先把這班建起來,慢慢來,只要咱們做得正,這班有一個人來了,咱們的教室就開下去?!辈还芩皆趺礃?,這個手風琴班他都想盡量弄好,讓大家伙團結起來學點東西,多充實一下生活。
他說,自己的生活就好比唐僧取經,一難一難慢慢過,過哪兒算哪兒,如今也不求當個明眼人,對得起自己這一生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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