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畫派的創始人喬瓦尼·貝利尼的《威尼斯總督列奧納多·洛雷丹像》可以視作一幅抓拍的攝影作品。這也是貝利尼最精彩也是最成熟的肖像作品，人物面部細節的刻畫上用心良苦，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中間是一條薄薄的唇線，這個細節是洞悉洛雷丹政治生涯的一把鑰匙。

喬瓦尼·貝利尼，《威尼斯總督列奧納多·洛雷丹像》，1501年，倫敦英國國家畫廊藏

1501年，列奧納多·洛雷丹65歲，一個當代省部級官員退休的年齡，他被威尼斯共和國大議會“41人委員會”選為總督。雖然65歲才當選，洛雷丹卻是一位十足的少壯派。此前一百年加此后一世紀，威尼斯總督繼任的平均年齡是72歲。

威尼斯是中世紀歐洲的一朵奇葩，她信奉“國有長君，社稷之福”。補充說明：此君，不是君主，而是君子。共和國怎么能有君主？人文主義者彼特拉克曾對威尼斯總督的頭銜下過定義：共和國最尊貴的奴仆。

洛雷丹有幸成為奴仆，是威尼斯共和國政制設置的產物，也是對他個人兩大特質的承認：其一，在審理前任奧古斯蒂諾·巴巴里格貪腐案中，洛雷丹體現了對法律精神的尊重；其二，選舉期間，洛雷丹的兒子已病入膏肓，這避免了世襲的風險——而共和國法律是嚴禁父死子繼的。

當然，共和國法律還規定：總督是在元老院的領導下、在大議會的監督下工作。未經元老院同意，總督無權決定外交政策；在未經大議會特許，總督不得以私人名義宴請外國使節。還有，總督不能擅自離開威尼斯，總督沒有個人隱私沒有通信自由, 總督收受的禮物僅限于盆栽的鮮花——洛雷丹的前任巴巴里格栽跟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將米蘭公爵贈與的幾只珍禽據為己有，并私下轉賣給了家禽販子。

洛雷丹品德高潔，不會有前任巴巴里格那些雞零狗碎的毛病。不過，他遭逢的局面更讓人頭大。情況是這樣的，16世紀初，也就是洛雷丹上任時，恰逢共和國國運由盛而衰的轉折點，“威尼斯神話”即將破產的時代。插播洛雷丹上任前一年里的國際新聞兩則：

1500年，土耳其艦隊攻占了威尼斯在愛琴海域最重要的商業據點莫東和科倫， “共和國在地中海東岸的一雙眼睛”被剜掉了；1501年，威尼斯信使自里斯本宮廷送來消息，達伽馬從印度繞行好望角回到歐洲，香料不需要經過黎凡特，可以直接通過新航路輸送到葡萄牙、西班牙、德意志和法蘭西，所以價格大跌，共和國最大的錢袋子變得一文不值。

海路運輸和國際貿易給威尼斯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使這座水上城市成了“世界的珍寶箱”，如今因著這兩則新聞，她有可能退回到“亞得里亞海褲襠”的糟糕境地。這，就是洛雷丹將要接手的爛攤子。

1501年10月2日，“接手爛攤子的人”洛雷丹在威尼斯總督府宣誓就職，主持就職儀式的是隔壁圣馬可教堂的大主教——他的俸祿是洛雷丹的七倍。

你都看得出洛雷丹將扮演一個多么艱難而憋屈的角色，何況威尼斯畫派的創始人喬瓦尼·貝利尼。當時，貝利尼是威尼斯總督府翻建的工程監理兼藝術顧問，他有機會近距離觀察洛雷丹。《威尼斯總督列奧納多·洛雷丹像》可以視作一幅抓拍的攝影作品，時間定格在就職儀式當日洛雷丹走在總督府二樓鏤花長廊的那一刻。

這是貝利尼最精彩也是最成熟的肖像作品，在忽明忽暗的光線下，畫面色調柔和細致。畫家采用了與以往肖像迥異的正面視角，畫中人的眼神深沉而莊重，表情威嚴而又有略有所思，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頭戴總督金帽，兩條帽繩垂在華麗的總督袍上，前襟處飾著一串球型的金屬鏈。顯然，畫家在人物面部細節的刻畫上用心良苦，洛雷丹兩道深深的法令紋中間是一條薄薄的唇線。這個細節是洞悉洛雷丹政治生涯的一把鑰匙。

所謂唇薄者善辯，善辯者最適合的崗位是外交。而安·比爾斯在他的《魔鬼詞典》里，將外交解釋為“一種為自己國家的利益而說謊的愛國主義藝術”。依據他的解釋，那么洛雷丹就是表演藝術家級的愛國者。

怎么說呢？洛雷丹接手了一個爛攤子，他接手后局面還在進一步惡化。此前，土耳其的進攻和新航路的開辟，斷了威尼斯的財路；而此后，教皇尤利烏二世對威尼斯的不滿有可能斷了威尼斯的生路。1508年，為了遏制威尼斯，尤利烏二世攛掇法國、西班牙和神圣羅馬帝國，組建了康布雷同盟，聯手對付威尼斯。這好比說，教皇把威尼斯拉進了一個微信聊天群，威尼斯是群里其他人共同的敵人。更棘手的是，論軍事實力和戰略縱深，威尼斯和任何一個敵人單打獨斗都不是對手。所以，很快，威尼斯丟掉了帕多瓦、梅斯特、維羅納、維琴察……可以預見，很快，威尼斯人將被趕回潟湖里的幾座小島上。

而正是這時候，洛雷丹的那條薄薄的唇線施展了威力。他的策略是與“康布雷聊天群”里的每一個對手都建立了私信聯系，分頭游說，把即將失守于A的領土許諾給B，把即將失守于B的領土許諾給C，把即將失守于C的領土許諾給A，一個中世紀歐洲國際關系史上經典的龐氏騙局。結果，ABC之間產生了矛盾，而且他們之間的矛盾遠遠大于他們與威尼斯的矛盾。戰爭尚未結束，眾多勝利者已經因戰利品而爆發了新一輪的戰爭。

十年之內，威尼斯在戰場上失去的土地，靠著外交舞臺上的合縱連橫而物歸原主，最佳演出是洛雷丹的如簧巧舌。

1501年，共和國選出了一位最尊貴的奴仆。到了1521，威尼斯人發現這位最尊貴的奴仆也是共和國最稱職的總督。那一年，洛雷丹因死亡而卸任，享年85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