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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段晴老師和北大文研院二三事
一
記得2021年九月的一天,北大文研院新一批駐訪學者報到,我領著幾位初來乍到的老師去家園食堂吃飯,碰見了外國語學院葉少勇老師。我說:“段老師推薦的阿依達爾老師已經來了,還想請教你們,怎樣安排他的活動呢?不是說要請他開課嗎?”少勇兄以他一貫的禮貌,然而很肅然地說:“韓老師,段老師生病了”。病情很棘手,我心下一沉,印象里,不久前還看見段老師在朋友圈記錄她再赴新疆的經過,加之她平日一向重視鍛煉,何以至此?回院里不久,就聽說段老師在醫院里給渠敬東老師打了電話,拜托我們照顧好阿依達爾。

段晴
許久以后,我試圖從海量的工作記錄里,翻撿出一些記憶的片段。這封郵件,是段晴老師寫給邀訪學者項目的推薦,她這樣介紹阿依達爾:
阿依達爾是我力薦。我自己雖然不做回鶻語,但我一直關注這一領域。必須說,回鶻文研究,一直是中國學界的弱項。除了過世的耿世民先生,人才方面根本就是乏善可陳。近期看到阿依達爾的文章,我特別感動,終于有了真正通回鶻文的學者,而且還是一位實在的哈薩克族人。
另外,我獲得了2020年國家資助的冷門絕學團隊項目,主攻敦煌的于闐語文書,也要完成國圖藏于闐語等胡語文書。而國圖藏回鶻語文書,一直苦于無人能做。現在阿依達爾可以完成這個工作。
現在回看這段話,依然十分感慨。一是段老師清晰的學科建設意識。信中提及的耿世民先生,求學時入的是北大東語系,學維吾爾語,1952年院系調整時,該專業連同滿文、藏文,被合并到中央民族學院。突厥語文學被切割出去,這是北大學科版圖的重大損失。段老師的“感動”,正是系于此,背后是曾經的東方學傳統的氣局;二是她發現人才、愛護人才的眼光。她后來還就阿依達爾訪問期間孩子能否同來這樣的生活問題,咨詢過我。三是段老師的雄心。冷門絕學團隊項目宏圖待展,隊伍剛剛集結,她怎么能一去不返呢?

阿依達爾教授為北大梵巴專業師生開設回鶻語課程
接下來2021年的整個秋天和冬天,就是令人揪心的治療。后來我們知道,段老師在與時間賽跑,要在生命燃燒的尾聲,將投入巨大熱情和心力的新疆出土古氍毹研究的書稿編完;與此同時,阿依達爾老師則在文研院駐訪期間,為北大梵巴專業師生開設了回鶻文文獻選讀課程。其間,我總是側面從晶晶和少勇那里打聽一下段老師的病況,斷斷續續,我想,也許沒有壞消息,就是好消息。轉眼過完年,新一期邀訪學者入駐。三月風雪正寒的時候,從事中亞考古的梁云老師做報告“康居、月氏與貴霜的考古學探索”。我發信問少勇兄,不知段老師病況如何,這樣的討論,缺了段老師的語言學角度,就覺得夜間行路,手杖與手電,總少了許多趣味。得到少勇兄回復:“段老師情況不太好,一直住在醫院。”一周以后,鄧老師和渠老師去了醫院探視,帶回的是段老師已經彌留的消息。
二
段晴老師學術上的貢獻,榮新江、王邦維等老師已有宏文在前。愚駑如我,過去幾年雖也有過一些聆聽機會,但對段老師的學問,我只有高山仰止,不敢評一詞。回想同段老師的接觸,主要的場域即是文研院,我更多是在具體的事務工作中,一點一滴的認識和理解她言語與行事的風格,也慢慢走近她為學的歷程。記得最初和段老師打交道時,她的心直口快、內外如一,讓我很有些不適應。當她找你說事情的時候,似乎容不得含糊其辭,拐彎抹角。大概在段老師的處事邏輯里,“婉轉客套”接近于虛偽,反倒是直來直去,心無芥蒂,才能做朋友。后來交往越多,發現段老師說話逗趣,開玩笑,也曾給我們繪聲繪色地講八卦——是那種不用聽者追著打聽,她自己就會傾倒、且講起來懸念叢生、步步驚心的故事。段老師對人的喜愛往往直接流露,不加掩飾。一次,文研院舉辦一場神仙會,生命科學學院的吳虹坐在段老師旁邊,兩人素不相識。吳虹老師的發言針對疫情后國際交流的不便,特別是表達對科研領域可能走向封閉的擔憂,聽著聽著,段老師眼里閃著光,向我打聽吳老師是誰,掩飾不住會心的喜悅。待發言完,她給吳老師豎起大拇指,又拉著我給她倆拍合影。旁人或許會驚怪,但想來,段老師的簡單純粹,始終如一。這樣的真性情,是多么讓人懷念啊。

2019年,段老師在“胡語寫本與文明傳承”論壇現場
鄧老師曾在《“火”似的段晴》一文中回憶,“文研院成立不久,她就跟我說,希望文研院能搭個‘架子’,讓她來‘放原子彈’”。我的印象里,段老師來文研院,總是懷揣著想法,三句話不離她想做的事。她的想法不僅著眼于學術,為了學術,也常給我們提出“挑戰”,“逼”著我們向前走:2017年,段老師想在新疆辦民間文化研修班,重點培養民族地區的學術人才,找到文研院希望合辦,鄧老師雖然未必了解當地情況,但完全信任段老師的學術判斷,也由衷贊許她的領導力和為民族地區培育學術人才的殷切,給予全力支持;2018年,段老師風塵仆仆率隊從巴基斯坦學術考察回來,光辦報告會,還不過癮,想就考察中的攝影辦一次展覽,臨時起意找文研院。結果,不僅辦成了——開幕時有巴基斯坦駐華官員的到場,有參與考察的隊友們的學術報告。二院的地下展廳里,滿壁寶相莊嚴,熠熠生輝,少有的熱鬧。哪里有段老師、晶晶老師的講解,哪里就有人頭攢動——后來還出了書,從設計到出版,也是院里給牽線。2019年,她惦記多年的胡語寫本高端論壇,因本來的資助方預算縮減,沒了著落,著急的段老師又登門了。文研院從申辦的北京論壇分論壇中辟出一半,讓她領銜召集,還依照她的心愿,在論壇結束后額外“加場”,移師靜園二院再唱大戲。結果,用她的話講,這成為“北京大學第一次,我覺得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召集這樣的論壇……荷蘭的學者司空竺,還有日本的學者吉田豐,都拿出了十多年積淀的研究成果”。疫情轉眼兩年多過去,讓人感嘆盛筵難再。這些合作,申請書,計劃書,我從沒見過,往往就是在段老師一次次來二院,和鄧老師、渠老師的商量,有時候就是在聊天中促成的。我想,文研院一定給段老師留下了印象:這里的人是認真傾聽,并且能夠理解她的想法的,二院能成事!

2018年10月,段晴老師參加由文研院同法國高等研究實踐學院舉辦的“古代字體,古代文本”(Ancient Scripts,Ancient Texts)學術會議
種種因緣,不可勝計。一來二去之后,作為負責學術活動的聯絡人,我常接到段老師打來的電話,通常這樣開頭:“親愛的韓老師,我又來給你添麻煩了。”聞此我就呵呵一笑,這時候我已經越來越歡迎段老師找“麻煩”。在和段老師的聊天記錄里,我發現有一次她說“這就是我什么事情都愿意找二院合作的緣故”,卻完全想不起這話的“因”在何處。無論如何,這是對文研院團隊的極高的肯定,是對鄧老師格局的尊敬,對渠老師才情的欣賞,對甲鳴、雨桐、天傳各位同事辛勞由衷的感謝。而段老師但凡把誰當朋友,必定是傾出一片赤誠,極為用心的相待。一些不起眼的小事,會被她長久地銘記。籌備那次巴基斯坦學術考察展時,我提議的“犍陀羅的微笑”被定為展覽的正式名稱,大得段老師的贊許——段老師的夸獎一定是熱情洋溢、發自肺腑的。但凡被她夸獎過,很難不被她感動。后來展覽圖冊出了書,仍然沿用此名,她特意贈我;2021年初原擬在巴基斯坦駐華使館舉辦發布會,還特意囑嘉妹老師給我發來邀請。至今想來,仍然倍感溫暖。
三
2020年的暑假,段老師曾經為建院將滿四年的文研院錄制過一段視頻。開篇處,她這樣說:
回顧這四年,僅以我個人的感知而評說,我以為北京大學的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總體來說是包容的開放的,而且我自己是這個平臺最大的受益者。在這里我們結識了不同學科、來自世界各地的學者,開展學術交流。
作為一個學術深度交流的平臺,我們又何嘗不是她的受益者呢? “多文明的互動與比較”是文研院的凝聚議題之一,她是積極的參與者和謀劃者;在橫跨印度學以及西域古代歷史、語言和文化的廣闊論域中,段老師都是滿場飛奔的靈魂人物,她的組織調動能力,足以支撐起半壁江山。她所激發出的學術共同體的能量,恐怕都是他人所罕有的。

2018年12月,段晴、王炳華、波羅西瑪克等,于文研論壇“絲綢之路南道的早期文明探源”后合影
在這些活動的背后,是段老師的學術影響力和她極為出色的組織能力。她既能單打獨斗,也能領導集體作戰。不同師友的回憶都提及,過去十余年,隨著新發現的大批西域語言文字的材料入藏國家和地方的博物館,段老師和她的團隊在解讀梵文、佉盧文、于闐文等資料方面,成績卓著。這些工作的開展,離不開她同北大歷史學系、考古文博學院、外國語學院的同仁的協同作戰,也離不開她持續地通過英文發表,通過國際會議,發出中國學者的聲音。這些需求,都切中了文研院作為跨學科和國際化學術平臺的定位。段老師也很善于借助文研院的天時、地利與人和,發起一些討論。2018年末,適逢王炳華老師和俄羅斯西伯利亞科學院的考古學者波羅西瑪克在院里駐訪,段老師召集主持了一場文研論壇,主題是“絲綢之路南道的早期文明探源” 。其間來回的郵件往復,從設計議題,分配角色,運籌帷幄盡在段老師。我的郵箱里還有一些記錄:
各位老師好!
周二的論壇,我的設想如下:
我先介紹本次論壇的成員,如何組合。王炳華老師擁有實力雄厚的考古背景,關于新疆早期文明,已有成熟觀點。隨便講。時間40分鐘上下。
張湛代表新銳,以介紹普及西方學者新觀點為主。我希望張湛重點介紹斯基泰/塞種。時間20分鐘上下。張湛發言之后,安排10分鐘休息。
我的發言,使用洛浦博物館6世紀毛毯的材料,使用斯基泰人大墓出的材料,使用山普拉出的掛毯,并涉及犍陀羅的紋飾、山東博物館的畫像石,并結合新出梵語、于闐語材料,目的在于探討斯基泰人的特點,他們的古代宗教。我的發言也打算用到40分鐘。
然后是討論環節。
這次論壇,大家事先雖然知道各自所講范圍,但其實都不知道真正講什么。我們針對的是一門相對陌生的領域,本次論壇,只要推出材料,并對相關研究領域給出各自的導向,就是成功。關于研究導向,如果基本一致,最好。不一致,也很好。
祝好!
哪怕是這樣一封工作郵件,段老師的風格依然躍然紙上,意圖清晰、直接,絕不虛費客套。從中能看到一位既深入了解彼此特點,又能包容各家、求同存異的學者-組織者,她向我們昭示著學術的推進需要組織者,而好的組織者應該是怎樣的。

2014年12月,段晴與王炳華先生等赴尼雅考察
我隱隱覺得,對于段老師而言,一個沒有關注、缺少對話、爭鳴甚至抬杠的學界是寂寞的死水。真朋友是吵出來的,學術的園地如果走到不相往來,各執一端而自鳴得意,還有什么意思?而段老師像是云水激蕩的大海,涌動著旺盛的創造力和生命激情,不倦地將遠的、近的,年長的、年輕的朋友們卷入她的世界。到訪過文研院院的學者頗有不少呼應著段老師關心的話題,是學術上的同路人。他們中有的是老朋友,如敦煌研究院的樊錦詩、彭金章先生,新疆考古所的王炳華先生,龜茲研究院的趙莉,中國人民大學的李肖,都是長年扎根西北考古、本色樸實的考古工作者,是她進入西域現場、接觸一手材料的領路人;或者是國際學界的同行,如俄羅斯科學院專攻古代中亞與西伯利亞考古的娜塔莉婭·波羅西瑪克(Natalia Polosmak),帶來了在蒙古和印度考古發掘的新材料和新視角,和段老師在斯基泰人的研究上有著共同的興趣;或者是新銳才俊,如海德堡大學的青年佛教文獻學研究者陳瑞翾。這里面的故事值得一提:李肖和陳瑞翾于2021年春季同期駐訪文研院,剛入駐的時候,段老師來靜園探望老朋友,李肖呈上陳瑞翾的論文,大得段老師贊許。在她的奔走之下,瑞翾即將回國,加盟北大的梵巴教研室。此外,還有經她的推薦,先后成為駐訪學人的姜南和阿依達爾。在西域語言和歷史領域之外,我所知的好幾位北大的年輕學人,像做土耳其史的昝濤,研究美索不達米亞米亞藝術史的賈妍,都是在文研院的活動里和段老師熟絡起來的。她多年前在微博上惺惺相惜的網友,中國人民大學的吳真也在2021年春天來文研院駐訪,兩人竟然是在文研院第一次見面!容我再引用一則段老師的朋友圈文字:
北大二院真是一好去處。去了,必有收獲。先說吳真。我曾在微博上關注吳真,那時印象,那是一位研究古典戲曲的專家。以其文筆而揣忖,以為是一男子。不想在文研院的照片上看到,竟然是一美女。昨日遇見,得書兩本。今日捧讀,竟日不能放下。吳真的學問真好!尤其贊嘆她的文筆,流暢自如,而且幽默……
段老師,連同這些被文研院的磁場所吸納進來的朋友們,共同交織成一張流動不拘的網絡,看不見,摸不著,卻是一個有機聯系著的學術共同體。朱玉麒老師說,段老師的離世,真的讓“學術江湖”安靜了下來,失去了樂趣。如今,靜園二院在許多時間里也變得安靜。紫藤花依然傾瀉著瀑布,戴勝鳥在清晨點綴著草坪,卻讓我們想起少了一位駐足看鳥的朋友。(《南方人物周刊》段映虹對段晴的回憶)。
四
2018年,段老師在“傳承:我們的北大學緣”活動上的演講,大概是她在文研院接受的少有的“任務”,一篇命題作文:談談自己的老師和學術生命的來路。在北大求學和工作四十余載,她對老西語系諸位先生們的感念與深情,對傳承季羨林先生印度學事業的殷切,都在這次演講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重溫這段演講時,我在想:段老師的學問,在北大的學術格局里有著怎樣的意義?

段老師在“傳承:我們的北大學緣”活動中發表演講
現在時興的“冷門絕學”是個新詞兒,過去叫作“東方學”,卻曾經是近代人文科學的顯學。文研院曾經推送過段老師寫于季先生逝世周年時的《德國的印度學之初與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一文,我愿意將它視作一篇更為學理化的“傳承”演講。她在文中追溯了印度學在德國興起,歐洲19世紀語言學濫觴之于歐洲學術史的意義,主旨在于揭示“印度學,這看似邊緣的學科,曾經在歐洲引起偉大而深刻的影響。這門學科看似邊緣,實際不邊緣。”放在這個視野里看,季先生的學術底蘊,或也在于別求新聲于異域,為北大、為中國帶回新的火種,照亮那些昏黃的古卷。晚清以來,近代學術的演進,讓國人逐漸意識到西北地理的空間,以及重合于傳統絲綢之路的廣大域外地區,具有突出的文明意義,一方面這片區域超越了漢族中國傳統空間,非傳統考據學所能掌握,另一方面卻是源源不斷輸入文明、交融與再造的源頭,佛教、瑣羅亞斯德教、景教和摩尼教等世界性的宗教在這里播撒種子。新發現的“塞上殊族之遺文”極大地刺激了語言學和歷史學的結合,陳寅恪、季羨林對德國東方學的吸收轉化,林藜光對法國東方學的學習,使中國學者得以在這一領域具備了“預流”的能力。新材料(敦煌吐魯番文書),新方法(比較歷史語言學)相互激蕩,而人才匯聚的中心正是在北京大學。我們都熟知,1946年季羨林先生回國,被任命為新設立的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當時他曾說:“這是中國自有大學以來的第一個創舉。不在別的大學,而在以兼容并包博大精深出名的北大,是并非偶然的事。我們都要感謝胡適之先生湯錫予先生和傅孟真先生,他們讓這在中國自來少有人注意的冷僻學科也得到一塊發展的園地。” (《關于東方語文學的研究》)如果不是孤立地來看東語系的成立,那么其時正當世界大戰方歇的間隙,胡適校長提出他的《關于學術獨立的十年計劃》,要使北大努力成為國際一流的學術中心。而延攬季羨林,創立東語系,可以視作這一雄心的戰略規劃之一。在那一代學術領導者的視野里,東方諸語言、包括死語言的研習,絕非冷僻瑣碎之學,而實在是使中國人文學術得以立足于世界之林的根基性學問。正如季先生所展望的,“這一門學問,真如朝日初升,前途正未可限量”的長路。

段晴老師帶領學生葉少勇拜訪季羨林先生
季先生所致意的胡適先生、傅斯年先生,文研院曾先后辦過展覽;而正如段老師所念茲在茲的傳承使命,文研院也不曾忘記在絲綢之路文明研究領域創立典范,開辟新路的先生們。談起傳統的賡續,薪火的傳承,段老師總是充滿自信;要展示成績,提攜新軍,她從不甘于人后。2018年,文研院舉辦“絲路研究與北大人”展覽,就是在上述學術史的延長線上,盡可能地梳理百余年來北大學人在這一領域所取得的成績,并且特別地呈現在世代更替中,北大歷史、考古、語言、藝術多學科學者齊頭并進,所依然領有的地位。展覽中,自然少不了段老師和她的團隊的成果和身影。我印象尤深的,是她自費購買了一件中國國家圖書館藏于闐文寫本的影印件,送給文研院作為實物布展,讓以圖片為主的展覽大為增色。這件寫本由段老師翻譯,并且附有她所寫的一張說明,包括流傳掌故、漢譯、闡釋三部分。闡釋的部分寫著:“此護身符以保護受胎婦女和兒童為主旨,文中所提及的十五種發生在孩童身上的疾病,顯示古代于闐的民俗,受到印度傳統醫學觀念的影響,即小兒科的這些疾病是通過各種鬼魅而發生,婦人通過佩戴此護身符,旨在抵御十五鬼侵害、保護婦女兒童健康平安。”以我粗淺的理解,對文研院希望推動的“多文明的互動與比較”而言,這件護身符是一個具體而微、然而意味深長的案例。于闐語是西域于闐王國使用官方語言,屬于印歐語系的東伊朗語支,文字則采用源自印度的婆羅謎文,與當地流行的佛教梵語所用文字相同。在絲綢之路上,同一人群可以同時操多種的語言,不同的語言也可以借用同源的書寫體系來呈現;而在書寫之外,尚有豐富的物質文化來擴張宗教,交流技藝,溝通信仰,形成遠距離的跨文明互動。這段解讀從語言和文字入手,揭示出更大的文明單位(中原文化圈、印度文化圈……)在于闐所形成的互構與互嵌、交融與再造的關系,用季先生的話說,“以前以為荒漠不毛的中亞正是中西兩大文明匯流的地方。”如果沒有這樣扎實的研究,我們就不可能在文明自覺的意義上,形成“中華與世界”的完整理解。

國圖藏于闐文寫本復制件,段晴教授翻譯,并由她購買、捐贈給文研院“絲路研究與北大人“展覽
五
2018年“傳承”演講那一晚,我是主持人之一,報幕完畢,坐在臺下,看著開始有些緊張,還不住看手上提詞卡的段老師,逐漸進入一種可稱為莊嚴和崇高的狀態,完全沉浸在歷史之中——個人的生命史,北大已經逝去的那一輩師長們的教誨,更長時段的學術發展潮流。段老師在文革中入學,當時學習的環境是很不利的,學科陷入停滯,求知充滿禁區。她回憶了德語系的范大燦老師——范老師也在今年去世——他為學生負責簽條借書,被批判支持學生走白專道路;她回憶了早逝的倪誠恩老師,但凡知道有學生愿意學習時,就伸出援手,沒有書,就常常自己用打字機敲打出德語文章,供學生閱讀。段老師說到這里,情緒涌上來,一度哽咽了。
我理解段老師的感動:學術的傳承事關文明的薪火,當然是神圣的,可學術這項事業,積累甚難而毀棄也甚易,即以今天而論,狹隘保守的自我中心主義、急功近利的心態,都可能是致命的威脅。對學術的無知,真的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嗎?我想,段老師借著“傳承”講臺的機會,感謝已經去世近二十年的倪誠恩老師,告慰季羨林先生,就是要在銘記中確認自己的歷史責任。當她自己也走入歷史以后,我們才更加明白,要經過幾代人的建設與奉獻,托舉,耗盡多少人的心血,才能孕育出這樣的學科,造就這樣的領軍人物!
同樣是在《季羨林先生的學術底蘊》一文臨近結尾的地方,她用極為感性的筆觸,一口氣寫了七個關于季老的瞬間,從初入課堂開始,跨越三十年。記得“學生時代,我們有事沒事,跑到季先生家,當談起新疆的那些古代語言,先生立刻坐不住了,彎下腰,蹲下去,從書架底層抱出幾本厚重而大的書,翻弄著,愛不釋手”,直至生命的終曲,”記得他一雙老眼,已經看不清楚人的模樣,仍然摸索著,依然流利地用筆親手為我們撰寫了最后一封信”。她發出追問:“這樣一位中國的印度學的創建者,對中國的西域研究,對中國的比較文學、佛教等諸多領域做出過卓越貢獻的學者,這樣一位為培養人才傾注了心血的導師,難道不該被我們好好紀念嗎?”
因為“記得”季先生的囑托,段老師走了這么遠的路;我們也以此來永遠銘記段老師,并將把這條長路繼續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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