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體驗

我第一次租房是2009年初，那是大四下半學期，租在復(fù)旦大學邯鄲校區(qū)附近，是老公房兩室戶中的一個單間，大概八平米，月租500元。

在這之前的大半年，為了實習方便，我住到一位長輩家，地點在和平公園附近。當時還沒有地鐵十號線，在浦東楊高中路的實習單位，與國定路的學校宿舍之間來往，要坐公交轉(zhuǎn)地鐵，路上頗為不便，況且顛簸費神，加之晚上回到宿舍，難免打擾室友休息。而長輩一家從大連來到上海工作已有二十多年，當時女兒讀大學住宿舍，丈夫回到老家照顧老人，剛好有個小房間我可以住。

我那時是想不到，后來沒幾年，上海其他高校本部逐漸外遷至松江、閔行等大學城，復(fù)旦成了最接近市中心的綜合性大學。得益于周邊地鐵的發(fā)達，到市中心實習的同學，想來比我當時輕松。而如今在大學城讀書的學生，要是在上海沒有其他住處，為了到市中心的公司實習，恐怕也得考慮租房。

2009年初，長輩一家搬離上海，回到故鄉(xiāng)。雖然結(jié)束了實習并找到了工作，但習慣了自己用一間房，我也不愿再搬回寢室，便走進一家學校附近的中介，報出自己的預(yù)算——每月500元。這已是我能給出的最高價格。那年我們學校畢業(yè)生起薪不過3000元。

對我來說，眼前的這個小單間正合適，沒其他選擇余地。

中介阿姨看得出，我拿不出更多錢，只是房東要求找好房客——不要糟蹋房間，也不要打擾鄰居生活。我這種女大學生最合適。價錢差不多就行。再說大房間還空著，可以繼續(xù)招房客。那時一套兩室戶，每月租金一共才一千三五百。這個價格放在今天簡直不可思議。

房東老夫婦早年和女兒住在這里，女兒出國深造并工作，老夫婦搬入新買的房子——就在不遠的大學路小區(qū)。買房和換房是上海人的生活智慧，而這是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這個人群——實際上，那個學期的一項任務(wù)是寫畢業(yè)論文，我闡述的正是傳媒似乎營造了房價一定會漲的某種幻象。但在上海，這接近于真實的生活法則。

那處住所對我是暫別上海的前奏。2008年底收到第一個來自某沿海二線城市的offer時，我就應(yīng)了下來。那年正值金融危機爆發(fā)，周圍彌漫著一種“工作難找”的焦慮氣氛。我想要回避頭破血流的躁郁感。

“啊，上海有趣的工作不多。”當時的男友、如今的老公，也支持我先去外地工作。

雖然這里只有八平米，書架、書桌、小床、電視倒是都齊全。平日的主要活動，無非讀書消遣與招待朋友。這里是大片居民區(qū)，附近有一大一小兩個菜場，離五角場商圈只有一街之隔，買菜逛街都方便。我最初學習烹飪，就是在那間廚房，練成了幾道拿手家常菜。幾個朋友席地而坐，吃吃喝喝，可以聊到深夜。有時我們?nèi)ラT外的燒烤攤，老板把一大排肉串烤得滋滋作響，一半給我們，一半給民工大哥。那時十號線還在建設(shè)之中。

在這個房間，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來滬打工的青年。或是一時難找合適的房客，中介阿姨把自己的兩個老鄉(xiāng)姑娘帶到另一間房。她倆做美容美發(fā)行業(yè)，一個十七歲，一個十九歲。我與她們共用廚衛(wèi)，時間倒不沖突。

十七歲的女孩是第一次出門打工，單純熱情，但不明白必要的距離，有時拿我的餐具用，我往往不便發(fā)作。她們還拉我參加了一場打工青年的喜酒，說人多熱鬧，不用包紅包。酒席在一家湖南菜館，新郎新娘擺了五桌，菜是大魚大肉，大約是在家鄉(xiāng)已辦過喜宴，但這些春節(jié)后在上海相會的朋友也不能拉下。席間有小伙子來搭訕這個十七歲的女孩。我觀望著他們的世界，自知無法進入。

隨著對上海的新奇褪去，她對我說，感覺自己能做的工作都挺沒意思，也疑惑于人與人的關(guān)系。而我對此實在愛莫能助。也許是孤身來到大城市喜歡熱鬧，又或是希望攤薄房租，她們帶其他女孩來住，我心下想，這水電費都不好算。有一天，十七歲的女孩提出，要在我的房間打地鋪借宿。我雖然沒有拒絕，但那晚深感不自在，次日便告知房東。房東先前就有約定，大房間只能住兩人——她怕自家房子被搞成群租，要是人雜，煤氣、電器等風險便不可控。上海人特別重視安全。于是，她倆不久之后就離開了。

后來另一個房間住了其他租客，是同校的畢業(yè)生，沒有什么違和感。復(fù)旦有很多畢業(yè)生，哪怕已經(jīng)到上海其他地方上班，也還會租住在學校附近幾年。畢竟是熟悉的地方，而且生活與交通都相對方便。

過渡房

回到上海是在2011年初。在來上海入職之前，要先把住處找好。當時的男友、后來的老公，把這個任務(wù)交給了自己的媽媽，大致范圍就在他家附近。而我婆婆思慮較多，大概怕我對房子不合心，又怕我對價格不滿意。另外，1月還沒到春節(jié)，空出房源較少，選擇也有限。最后在正陽路的大木小區(qū)找到一個一室戶，月租是1600元，但房東給的租期只有四個月。

這個水平的月租，對比之前廈門的生活感受，自然是相當貴。但在上海已屬難得。我的月收入不過是5000多。房租占收入三分之一。在廈門，這個比例只有八分之一。這就是大城市給人的緊張感。

對我來說，這個地方區(qū)位不錯，地鐵交通方便，靠近肇嘉浜路站，離大木橋路也不遠。附近有幾個超市，也有菜場。走上二三十分鐘，會到田子坊和日月光。還有就是離公婆家近，可以時常去吃飯。

這里算是工人新村住宅。以肇嘉浜路為界，北邊是過去的法租界，而南邊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逐漸建設(shè)起來的工人新村，再往南就是沿江的工業(yè)——如今，在城市更新的號角下變成了美術(shù)館和濱江空地。

正陽路的一室戶，大概有二十個平方，一大間房既當臥室也當客廳，直接連著陽臺。廚衛(wèi)在房間內(nèi)獨用。上海人一家三口住一間房的，早年比比皆是。我老公自己也在這樣的房子里長大。這無疑不適合現(xiàn)代人的居住需求。而這位房東之所以只給四個月租期，是打算到時改造裝修，再隔一個小間，給兒子結(jié)婚用。

那時我搬到上海，大包小卷拎了很多，想要置備架子之類的生活用品，但這里卻不能久住，不知下個空間還適不適合放，只能先湊合著。剛把東西安放好，就又要搬走。未免有點心煩。

當時的工作也有過渡性質(zhì)。一個多月后，我在上海靜安區(qū)找到了新工作。四個月后，就搬了家。叫了搬家公司的車，全家人幫忙一起搬，也是熱火朝天。后面幾次搬家，越搬東西越多。

兩處弄堂生活

上海不同區(qū)域的主要房型不同。前面提到，公婆家附近是工人新村，正好在原法租界和原沿江工廠之間。而我的新單位在市中心，周邊是許多老弄堂，房子頗為價廉物美，適合單身年輕人租住。

那時我也看租房網(wǎng)站，在網(wǎng)上聯(lián)系了幾家中介，感覺假房源太多，實在耽誤時間精力，不如實地轉(zhuǎn)轉(zhuǎn)。于是，在上下班路上，我問了附近的幾家小型房產(chǎn)中介，發(fā)現(xiàn)尤其是那些門臉老舊的，多半與弄堂房東結(jié)下多年交情，房源實在，彼此信任，有人情味。而那些連鎖大型中介，多半缺少這樣的房源。

租房是一件需要隨緣的事情。租客和房東的時間窗口都是有限的。所以我只求合用，不求完美。最后，尋到的房子都超出了我的期望值。那時，我通過一家小中介，找到茂名北路里弄的一室戶，面積十幾個平方，步行十分鐘就能到辦公室。

這些弄堂里的老房子，廚衛(wèi)是否獨用，是決定租金水平的最重要指標。里弄的房子多半廚衛(wèi)合用，倘若原房東進行過改造，租金無疑就水漲船高。我所租的這處房子，房東進行過改造，廚衛(wèi)皆在室內(nèi)，且不干擾起居，但作為承租人，房東也只是開價2000元——附近其他需合用廚房的一室戶，每月也得1700元。不過，這也已經(jīng)超過了我當時工資的三分之一。

當時老公的辦公地也在附近，中午有時間回來吃飯。因此，這里的廚房也得到了充分利用，相當于用買菜燒飯降低了生活成本。另外，廁所廚房緊靠在一起，要去廁所得穿過廚房。畢竟是小房子，改造空間有限，不能太講究。

房間里有一張床、一臺寫字桌、一只沙發(fā)、一大面衣柜兼書柜，以及常用家電。這里是三樓，也是頂樓。聽說夏天暴曬，冬天酷寒，但空調(diào)一開，溫度也沒有什么不舒適。早上可以聽到對面天臺上人們洗漱的聲音，那里是公用的衛(wèi)生設(shè)施。忽然有一天，我清楚聽到，其中有個聲音就是我的新同事。也就是說，和我境況差不多的年輕人，正好也找到了這里。而隔壁鄰居是一對來滬打工的夫妻，還帶著小孩。

后來幾年里，這類房東自己改造、價廉物美的房子，就逐漸越來越難找了。品相還可以的老房子，大多先被二房東長租，然后經(jīng)過高檔裝修，租給外國人——這個市場很大，在上海工作的外國人，也舍得為住房品質(zhì)多開銷。

這個房間我租了一年，這里還見證了領(lǐng)結(jié)婚證的時刻。主要是老公住不慣，擔心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不安全，又因為房東提出每月漲300元，干脆就考慮換個往南一點的房子住。

那時，老公通過一個連鎖中介，找到一處延慶路上新式里弄的房子。因為是一樓，房東在院子里又搭出一塊，不但面積大了不少，還能有一個寬敞的浴室和衛(wèi)生間。原本面積只有17平米，這樣一來，家里實際使用面積能有35平米，可以算作一室一廳。院子里種了一棵樹，樹枝剛好遮住衛(wèi)生間的氣窗。

鄰居就是房東的親戚，聊下來感覺人不錯。院子里可以晾衣服，雖然要在公共區(qū)域燒飯燒菜，但也還算可以接受——不是木結(jié)構(gòu)，燒不起來，鄰居還能幫忙看著灶臺。另外，這里在單位騎行可達范圍內(nèi)，中午仍然可以回家吃飯。

我們就決定租這里了。這里是靜安區(qū)、盧灣區(qū)、徐匯區(qū)三個區(qū)交界的地方。嚴格說來，還是屬于徐匯區(qū)的。租金是2200元一個月。

這個房子的層高比較高，房東原本在屋內(nèi)搭了個懸空的閣樓，用來放置東西。但考慮到安全，免于我們用梯子爬上爬下，房東干脆把它鎖了起來，放了一些自己不用的東西。

樓里沒有分戶水表，每個月鄰居都會拿著賬單來收錢，按照人頭計算，基本上我們家每月三十多元。這里的住戶大多是老人，大概生活節(jié)省，并不因公攤水費而浪費水。

居住體驗大體不錯。趕上下雨家里沒人收衣服時，隔壁鄰居常幫我們把院子里的衣服收好。但住久了也會發(fā)現(xiàn)問題。一樓比較潮，而且采光不足，到了梅雨季節(jié)，木頭衣柜從底部開始發(fā)霉。家里爬入若干鼻涕蟲，白墻皮也因受潮而鼓了起來。

二樓的老太太是獨居老人。不知為何，她總是從上往下倒水，使得墻皮更加潮濕。久而久之，房間上方的一角就發(fā)霉了。我們嘗試過各種溝通方式，但都沒有作用。

其實年輕人對光照沒什么要求，白天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在家。不過每晚在潮濕的環(huán)境里睡，也不是辦法。2012年底，我們舉辦婚禮。我父母從北方來到上海，參觀我們住的地方——這兒顯然和北方不能比，他們就提出，還是趕緊搬個新家吧。

但我們主要在乎地段，也不想為了改善居住條件而去遠離市中心的地方住。

后來真正搬家是在2013年初秋。那時家庭收入提高了一些。

大小房子

新住處的位置在小木橋路，離正陽路比較近。附近有中山醫(yī)院。我們從2013年初秋一直住到現(xiàn)在。在三樓，大概六十多平米，兩室一廳。這里雖然離單位不算近，我們上班要乘地鐵或公交，但離公婆家就隔兩條街。

我們是通過中介找到這處房子。房東看重我們長期居住的需求，并要求付三押二。這是因為，上一任房客賴掉了不少房租，最后被趕走。當時的房租是4000元，也算便宜，四年下來，大概每年月租漲了400元。這個漲幅比較公道。我們每年都與房東再簽一遍合同，就是簡單修改一下數(shù)字。

房東還會定期及時提醒我們，注意維護燃氣設(shè)備等，請燃氣公司上門檢測之類的開銷由她來出。

之所以租兩室一廳，是因為想到未來有孩子，可以讓父母或月嫂住一間。但生育計劃并沒有真正實施。房間里都堆滿了各種書。

這里面積雖然大，但房東的家具——床、衣柜、餐桌、電視柜、沙發(fā)也非常巨大，這些東西不能扔掉，我們用起來不順，但很難按照自己的需要來重新布局。比如，我們上班久坐，腰椎不太好，但床上的軟床墊也很難更換。隨著自己的物件增多，居住體驗也變得越來越差。這點還不如之前的老房子，老房子的空間有充分的彈性。

于是，這兩年就覺得，還是需要一處自己的房子，自己可以對空間做主。周圍的人也總說，應(yīng)該買房了，可以保值增值。我們自己粗算下來，手上的錢足以購買眼下住的房子——畢竟中介就在樓下，房產(chǎn)市價一目了然。但目前似乎還不到買房的時候。

租房最大的好處在于，手上可以有足夠的現(xiàn)金流，來做其他的事情，比如投資。買房固然是一種思路，但我們還是相信，存在比買房更好的賺錢方案。到了資金更寬裕的時候，再來買房也不遲。

但我還是需要一個自己的空間。我往往覺得，自己家像男生宿舍——東西太亂，但老公不讓我干涉它們的秩序。最后，我老公就建議我去租一個自己用的地方，并規(guī)定了2000元的預(yù)算。我一聽就很開心。

今年3月起，我在重慶南路的萬宜坊租下一間亭子間。鄒韜奮先生的故居也在這個弄堂。這個小房間大概不到十平米，沒有洗衣機和冰箱，里面有衛(wèi)生間，但不能做飯。價格是2100元。我無需在此洗衣做飯，因此這里剛好符合需求。要在這里睡覺，就可以打個地鋪。還有一面空白的墻，可以打投影看片子。我在小房間安置了寫字桌，還放了一些書和零食。

這個亭子間也是通過附近的小中介找到的。房東女兒出國之前，這里是她的畫室。房東把房子交給中介打理，中介大叔特別親切，還給我介紹去附近交大醫(yī)學院食堂蹭飯的方法。

在家庭生活和工作之外，總有一些其他的事情，是這里可以安放的。所謂一間自己的房間，大約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