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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看透了國人的弱點,至死都不曾妥協
原創 虛度er


#虛度大師錄#
魯迅
最近一段時間,“魯迅”又被頻繁地提起,這個一臉憤怒,至死都不曾向時代妥協的男人,某種程度來說,成為今天的時代偶像。而諸如《狂人日記》這樣的文章,即使放到100年后的今天來讀,仍然充滿了警世意義。
少年時,很難欣賞“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這樣嚴肅的雜文。
要等到很多年以后,讀多了他的作品,才發現光從教科書中去認識魯迅是多么狹隘。嚴肅、沉重固然是魯迅性格中的一部分,但絕不是他的全部,除了這些,他性格中還有自嘲、輕松、戲謔的一部分。這樣的魯迅不僅不令人望而生畏,反而挺好玩的。
魯迅曾經寫過一篇很好玩的文章叫《魏晉風度與藥及酒之關系》,了解了他之后,我發現他本人儼然就是《世說新語》中的人物,一身的名士作派,這作派,你可以叫作魏晉風度,也可以叫作民國風流,骨子里是一脈相承的。
魏晉名士中,魯迅最像誰?
我認為是嵇康。
文 | 慕容素衣
▲ 主播/ 夏憶 ,配樂/ 楊青《問茶》,zero空景,十年少 《 吶喊(紀念魯迅先生)》
撰文|慕容素衣
設計|97
編輯|伊登(Eden)

01.
先來說說魯迅先生的長相。
陳丹青認為他長得很好看,說他這張臉非常不買賬,又非常無所謂,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臉的清苦、剛直、坦然,骨子里卻透著風流和俏皮。又說“他長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的五四,非常的中國,又其實非常的摩登”。
他并不是第一個說魯迅好看的人,當年蕭伯納來訪時,就曾夸過他:“都說你是中國的高爾基,但我覺得你比高爾基漂亮!”魯迅毫不謙虛地答道:“等我老了還會更漂亮。”
他好不好看,見仁見智,但毫無疑問,他長得非常醒目。他和其他人合影,你第一眼看到的總是他,那么瘦小的一個人,偏偏精氣神十足,用現在的話來說,他身上自帶氣場。

他的頭發常常是亂蓬蓬的,粗而且硬,筆挺地豎立著,古人所說“怒發沖冠”就是如此。
他的胡子也很有個性,濃厚的胡髭,好像用濃墨寫的隸體“一”字。
陳丹青曾經形容美國長著一張沒受過欺負的臉,我覺得,魯迅則長著一張任誰也欺負不了的臉。
他年少時家境從小康墜入困頓,欺負他的人估計不會少,可一看他那張臉就知道,生活沒有磨去他的棱角。他把硬朗和不買賬都寫在了臉上。
魯迅長得有個性,打扮得也相當有個性。這一點他和捫虱而談的魏晉名士們相似,都是出了名的不修邊幅。
許廣平記得,第一次上他的課,他手彎上、衣身上綴滿了補丁,皮鞋的四周也滿是補丁,女學生哄堂大笑,也許還有人想:“怪物,有似出喪時那乞丐的頭兒。”看在她眼里,這滿身的補丁卻如同黑夜中的星星,熠熠耀眼。
由于不修邊幅,他去內山書店買書時,店員打量了他一番,偷偷對同事說:“盯住那個人,他可能會偷書。”
一次,他走在街上,有人走過來貿貿然地問:“那種特貨是哪兒買的?”原來他身形消瘦,面色灰敗,看起來像個煙鬼,所以此人才有此問。
許廣平曾形容他“囚首垢面而談詩書”,有趣的是,嵇康也是這樣一個長得好看而懶于修飾的人。嵇康拒絕出來做官,其中一條理由就是自己身上長虱子,穿上官服難免束手束腳,不好搔癢。
02.
看過他那篇文章的都知道,魏晉名士們好飲酒,好嗑藥,他們吃的是一種叫作五石散的藥,吃了后全身發熱,只得穿著寬大袍子走來走去,用來“發散”。
魯迅本人雖不嗑藥,卻也是個“癮君子”。他的煙癮一向很大,抽起煙來一支未滅接上一支,無論寫作、休息還是待客,他的煙一直燃著。

▲ 電影《魯迅》劇照。
他還有“糖癮”,隨時都口不離糖。他手頭有閑錢時,會專門去買些精巧的法國點心,自己吃,也用來待客。這種點心他通常只招待女客,因為女客們不會多吃,而男客們總是不客氣地一掃而光。
生活中,魯迅是個非常愛開玩笑的人,他最喜歡做的事,就是給人取外號。當時北大有位青年教授叫川島,留了個學生頭,他便給人家起了個綽號“一撮毛”。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出版后,送了川島一本,扉頁上寫著:“請你從情人的懷抱里暫時伸出一只手來,接受這干燥無味的《中國小說史略》,我所敬愛的一撮毛哥哥呀!”
許廣平參加學生運動,被校長罵成是“害群之馬”,于是他便開玩笑叫她“害馬”。他們正式同居那天,他在日記里寫道:“夜為害馬減去鬃毛。”許多研究者認為,這是隱語,大約指二人開始同居。許廣平也很風趣,給他取了個昵稱叫“小白象”,取皮堅肉厚之意。后來他們生了海嬰,魯迅就戲稱兒子為“小紅象”。
阿Q是他創造的經典人物,人家問他為什么要給一個中國人取個洋名字,他笑著說:“你看這個Q字,像不像一個光溜溜的腦袋后面拖著根小辮子?”這形容,還真是絕了。
除了愛起外號外,魯迅本人其實相當幽默。和所有擅長講笑話的人一樣,他講笑話時,總是板著臉,一絲笑容也不露,聽的人卻被他逗得捧腹大笑。
1934年,北平市長袁良下令禁止男女同學,男女同泳。魯迅先生聽到這件事,對幾個青年朋友說:“男女不準同學、同泳,那男女一同呼吸空氣,淆亂乾坤,豈非比同學、同泳更嚴重!袁良市長不如索性再下一道命令,今后男女出門,各戴一個防毒面具。既免空氣流通,又不拋頭露面。這樣;每個都是,喏!喏!……” 說著,他把頭微微后仰,用手模擬著防毒面具的管子,大家被他的言談動作逗得哈哈大笑。
魯迅寫起文章來也很好玩,他很喜歡寫一些純屬游戲的文字,比如打油詩之類。他寫什么都生動幽默,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胡蘭成評價說,魯迅最可愛的地方,是他的“跌宕自喜”。翻譯成大白話就是,他為自己的文章寫得好而得意,又控制著不讓這種得意露出來,寫著寫著,臉上禁不住露出了自得的微笑。
讀魯迅的文章充滿了閱讀的快感,想必他寫的時候也一定充分享受了寫作的快感。
他的文風,實際上深受魏晉文章的影響。他用四個詞來概括魏晉文風:清峻,通脫,華麗,壯大。這4個詞用來形容他的文章也未嘗不可。
好友劉半農曾經送給魯迅一副對聯:“托尼學說,魏晉文章。”意思是魯迅在思想上服膺托爾斯泰和尼采,而文字風格崇尚魏晉文章。這副對聯得到魯迅的認可,他認為劉半農是懂自己的人。
03.
魯迅最像嵇康的地方,是那種“剛腸嫉惡,輕肆直言,遇事便發”的性格。
嵇康就是死在他這張嘴上的。
當時掌權的司馬昭想讓他去當官,他不去就算了,偏還要和前來邀請他的山濤絕交,還寫了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在信里指桑罵槐,一口氣列出做官的七不堪和二不可。
這信為他留下了千古之名,也為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對于嵇康的壞脾氣,魯迅是很了解的,他在文章中寫道:“嵇阮二人的脾氣都很大,阮籍老年時改得很好,嵇康就始終都是極壞的。”
其實他自己和嵇康一樣,脾氣始終都壞得很,很多人可能沒怎么看過他收進教科書以外的作品,但卻都知道他愛罵人,愛和人打筆戰。
據陳丹青考證,那時候的打筆戰,并不像我們今天想象的這樣劍拔弩張。文人們往往白天還在報紙上大罵對方,到了晚上又能一起坐在酒席上談笑風生。打起筆戰的魯迅以一針見血的毒舌聞名,邵明之給他取了個外號叫“毒奇”。
他和人爭論,大多只是立場不同,并不涉及到人格的攻擊。
比如他看不慣徐志摩失戀后寫的那些情詩,就寫了一組打油詩《我的失戀》:
愛人贈我百蝶巾;
回她什么:貓頭鷹。
愛人贈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練蛇。
這詩是用來挖苦當時那些“阿唷,我活不了啰,失了主宰了”之類的失戀詩的,不過私底下,他并沒有和徐志摩鬧得太僵。
被他罵了的人,也并不那么耿耿于懷,有人甚至以此為榮,一位和他打過筆仗的老先生晚年還得意揚揚地說:“好哉,我就給魯迅先生一槍刺下馬來!”
一個好的斗士,會得到和他論戰的人的尊重。嵇康和魯迅都是如此,嵇康去世后,是他公開與之絕交的山濤照顧他的兒子,魯迅和那么多人打過筆仗,卻贏得了他們中絕大多數人的尊敬。

▲ 1909年,魯迅在東京蔣抑卮病室。右一為魯迅,左一為許壽裳。
葉公超曾贊揚魯迅說:“我有時讀他的雜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另一方面又感到他所瞄準的對象實在不值得一顆子彈。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面是與他同等的。”
有人為魯迅惋惜,說如果他不那么愛生氣,不把這么多精力花在罵戰上,可能會活得更久些。
說這話的人真不了解魯迅,他臥病在床時,還不忘斜躺在床上,用一只手搭在茶幾上寫論戰文章,這樣一個斗士,怎么可能赦免挑釁他的人?更何況,罵戰于他,極有可能是一件樂事,而非苦事,畢竟,古往今來沒幾個人具有他這樣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戰斗力,留著不用未免有點可惜了。
04.
魯迅曾經花費二十多年時間,對《嵇康集》進行了十幾次校勘。
他為何對嵇康如此心折?
原因可能并不僅僅在于他們都是紹興籍,也不在于他們性格上的相似,而在于他們有著同樣孤立的處境和同樣憤世嫉俗的精神,可以把魯迅看成嵇康的異代知己。這是兩顆不屈的靈魂,隔著時空今古一相接。
嵇康也好,魯迅也好,在他們所處的時代,都是一個不合時宜者。因為不合時宜,所以深受孤立,也因為不合時宜,所以備感寂寞。
“越名教而任自然”是他們共同的追求,嵇康曾公開提出“非湯武而薄周孔”,魯迅呢,一生更是對封建禮教深惡痛絕,用手術刀一樣的文字,解剖中國人的國民性弱點。
他不但時時解剖他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自己,這點和張愛玲相似,他們都是那種對人對己都下得了狠手的作家。
可細讀他們的文章會發現,張愛玲的書讀了只叫人發冷,且冷到骨子里去了,魯迅的書讀了卻讓人情沸于中,難以自已。
這和他們的創作態度相關,張愛玲是冷眼冷心,魯迅卻是冷眼熱心。
他最好的朋友許壽裳評價說,魯迅之所以偉大,就在他的冷靜和熱烈都十分徹底。冷靜則氣宇深穩,明察萬物;熱烈則中心博愛,自任以天下之重。經過熱烈的冷靜,才是真冷靜,也就是智;經過冷靜的熱烈,才是真熱烈,也就是仁。
魯迅是仁智雙修的人,既是仁者,也是智者。
一般人總是過分強調他冷靜的一面,而忽略了他熱烈的一面。他骨子里其實是很深情很熱血的,“我以我血薦軒轅”,正是他的夫子自道。
他曾和日本友人柳原等說起中國政治方面的很多不足,柳原問他:“那么你討厭出生在中國嗎?”他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我認為比起任何國家來,還是生在中國好。”說到這里眼眶都濕潤了。
日常生活中,他也是一個深情之人。對待攻擊他的敵人,他是“橫眉冷對千夫指”,對待親友,卻是“俯首甘為孺子牛”。
他對兩個弟弟都很好,身為長兄,他一度承擔起照顧弟弟的重任,在日本求學時提前回國,也是因為周作人結婚了需要他經濟上的支援。奈何后來和周作人失和,這成了他的隱痛。《百年五牛圖》的作者梁由之認為,他的大愛不是許廣平、也不是周海嬰,而是周作人,他寫《傷逝》,實際上抒發的是兄弟失和的悵惘之情。
他一直期待著有天能“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可惜沒有等到,但他從未說過周作人一句壞話。
他對朋友和青年學子更是不遺余力。蕭軍、蕭紅兩個素昧平生的文學新人給他寫信,他收信后欣然為他們提供幫助,正是在他的大力促成下,他們的處女作得以出版,這才有了后面的文壇二蕭。出于惜才之心,他對蕭紅尤為欣賞,蕭紅曾經問他:“你對我們的愛是父性的還是母性的?”他愣了一下,肯定地說:“是母性的。”

▲ 電影《黃金時代》中魯迅請肖紅吃飯劇照。
有些人認為魯迅是悲觀厭世的,我不同意這種觀點,他也許悲觀,但并不厭世,相反,他深深地愛著這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他對國家、對同胞、對身處的這個世界,完全是愛之深則痛之切。他生平最痛恨的,是叫年輕人去犧牲。
05.
詩詞大家顧隨曾評價說:“魯迅先生有與嵇康相同處,他們專拿西瓜皮打禿子的臉,所以到處是仇敵。然而像魯迅、嵇康他們,說真話是社會的良醫,世人欲殺,哀哉!”
由于不聽話,嵇康最終被司馬昭找個借口殺掉了。臨刑前,他坐在陽光之下,叫人拿古琴給他彈,彈完后淡淡地說了句:“《廣陵散》從此絕矣!”
這是他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
魯迅留給世界的最后一句話則是:“讓他們怨恨去吧,我一個都不寬恕!”
這兩個紹興籍的文人,真是一樣的硬骨頭,至死都未曾妥協,正是他們這樣的人,形成了“中國的脊梁”。奇怪的是,他們雖特立獨行,卻并不想兒子學自己。嵇康生前將兒子嵇紹托付給了山濤,讓他跟著山濤老老實實地學做官,魯迅也曾留話給海嬰說,孩子長大,倘無才能,可尋點小事情過活,千萬別做什么文學家或者美術家。
他們深知,自己走的這條路太寂寞,也太苦了,所以不愿意兒子再走這條路。但他們自己后悔走這條路嗎?從他們臨終的遺言來看,雖九死其猶未悔。
魯迅去世后,舉行了相當于國葬的隆重葬禮。這其實是他所不愿意的,他在病榻上寫成的散文《死》里提到過,他去世后“趕快收殮,埋掉,拉倒”,“不要做任何關于紀念的事”,“忘記我,管自己的生活”。
這樣的遺囑,倒是相當地名士作派,讓人想起劉伶“死便埋我”的豪言。
可見魏晉風度早已融入他的骨子里,可惜的是,不是每個人都能夠理解他的想法,于是他只能被覆蓋在寫著“民族魂”的大旗下,被隆而重之地埋在了上海萬國公墓。
理解,一直都是如此之難,尤其是對于他的理解。

原標題:《他早就看透了國人的弱點,至死都不曾妥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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