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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灣廈活法②:阿里中心的清潔工羅姐
深圳的城中村通常分為新舊兩個村,這是城中村的迭代遷移現象。舊村多半是1990年代以前的磚瓦房建筑,或是村民在宅基地上翻新而成。在舊屋之間,村民又見縫插針豎起了一些新樓,新舊雜錯交駁。舊村最終成為吸附各類外地務工者寄居的地帶。
1990年代后,當地村集體經濟開始意識到統一規劃的問題,興建新村時,以巷為單位,適當拉開房屋之間的距離,并辟出籃球場、小公園等。但隨著時間推移,新村也逐漸成為另一個舊村。舊村不大中聽,也有的給舊村新村更換另一種稱呼:一村,二村,又一村。
灣廈就分為舊村和新村。0.35平方公里的社區,有近千棟房屋,其中包括544棟自建房、6333套出租屋和230間店鋪。灣廈居住著2萬人口,人口密度達到6萬人/平方公里。
我在灣廈所遇的租客,大多是清潔工、鐘點工、拾荒者、裝修工、漁民、快遞員、服務員等。他們通常在這里居住超過十年。舊村的巷道狹窄而密集,一直是消防重點防患對象。由于機動車輛無法駛入,對灣廈消防應急分隊來說,最重要的消防工具是雙腿,火險突發時要快速奔至現場。于是,7名消防員把訓練重點放在了跑步上。

消防分隊旁邊,有一家年輕夫婦開了十年舊書店。女老板來自安徽安慶:“2001年,我們擺地攤賣書,當時利潤高,覺得書也不像水果會爛,這邊又沒有書店。那時沒什么手機,看書的人多,租書也好租。”里面還有一間房,是用來做飯的。這里晚上太吵,面積也小,他們并不在這里住。
書店里三張靠墻的鐵架積滿灰塵,書架上大半是玄幻類小說,又大又厚。門邊掛了一排積灰的黑色手機皮包,是在智能手機流行之前的落伍款式。舊書長年只出不進,店主也不指望它們掙錢。我建議他們賣一些飲料煙酒。店主說,不行。原來這家店和隔壁便利店同屬一個房東,當初房東有約定,房租可以優惠,但不能和隔壁搞同行競爭。
這家舊書店最重要的生意是麻將,其次是電話卡,最不重要的是舊書。所有書一律十元兩本。女老板平時還做鐘點工,男老板在外給人跑事。他們一般下午在店里擺麻將桌,賺一點臺租費,來抵每月2030元的房租。老板總有辦法讓這個店維持下去。女老板說,“就當多租了一套住房。”
我們與羅姐約好,要去她家坐坐。羅姐全名叫羅群英,在我們公司做過清潔工,2011年離職,多年沒有聯系。有一天,我們在舊村里閑逛與她擦肩而過,她突然回頭喊了我們。她如今在海岸城的阿里巴巴公司做清潔工。
天色將晚,我們頂著雨又拐進舊村,提著一箱純牛奶,尋找5巷的一棟房子。我們在不同的屋檐下走走停停,找了幾遍,終于找到了羅姐的房子。

生二胎的羅姐
羅姐住在一樓。我們透著防盜門向里望,發現是她,就喊:“羅姐,我們來了!”
羅姐把我們請進屋。這是一套兩房一廳,打掃得干干凈凈??蛷d里的冰箱、液晶彩電、微波爐都一塵不染,桌面和窗臺上的牙刷牙缸、茶壺、保溫飯盒、鞋架上的鞋井然有序。不愧是做清潔的,。我們被雨淋透了,皮鞋上沾著污水,不好意思穿鞋進來。
羅姐說,不要緊,不要緊!
我掃視了一圈房子。進門處右邊是一個開放式的廚房,左邊是一個洗手間。我進去方便時,發現里面僅容一個人轉身,蹲廁上方有一道斜坡壓在頭頂,必須要把腰彎得很低,上面是上二樓的樓梯。從廚房進來是客廳,面積約十四平。這在舊村非常難得??蛷d連了兩個房間??蛷d里擺了一張空的木床,床邊有一張舊木桌。我們靠著桌子坐在折疊椅上。羅姐的小女兒站在木床上,盯著動畫片《超級飛俠》目不轉睛。
羅姐用一次性紙杯給我們倒了兩杯滾燙的白開水。她女兒留著一個鍋蓋頭,面相像她。女兒坐在木床光板上,安安靜靜。
“幾歲了?”我問。
小孩不吱聲。母親代她回答:“三歲四個月了?!?/p>
羅姐熬了白粥,做了一碗白菜。兩碗白粥,擺在桌上。一碗是她的,一碗是她喂女兒的。
羅姐老公在蛇口漁人碼頭上夜班,擔任助理一職,負責調度裝卸貨柜,已經上班去了。他們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九歲。兒子小的時候,他們為了省錢修房子,長年沒有回家。上小學六年級時,兒子被接到深圳,由于成績太差,初中畢業就出來打工。羅姐讓兒子學點技術,兒子挑來挑去都不中意。羅姐說,由他去,開心就好。他一個人跑到石巖打了兩份工,晚上在廠里上夜班,白天跟一個水電工一起在外搞維修。羅姐勸兒子要把覺睡好,別把身體累垮了。
四年前,羅姐和老公有了現在這個女兒。羅姐把所有心思都用在女兒身上?!坝辛诉@個小孩,感覺好幸福?!?/p>

羅姐是四川營山人,1992年來到深圳寶安一個電子廠打工,后來到蛇口一個電子廠給PCB板打線簧。早些年她把錢寄回去,主要給兩個哥哥蓋房。在老家經人介紹,她和現在的老公走在了一起。老公比她小三歲,羅姐一談到這點臉上就洋溢著幸福。她和老公在灣廈這里住了十年。
“原來也搬了很多地方,這個房東蠻好的,不怎么漲房租,別的地方兩房一廳早就要一千七八了。我們這個房子,一個月也就是一千一。房東住在香港,平時很少過來,只有收房租時才過來一趟?!?/p>
他們又把其中一間房以每月七百塊轉租給一個男子。羅姐還會給他的房間拖地?!拔幕Ω叩?,是個大學生。好像是當清潔主管。年紀跟我一樣大。他好像管了兩個地方,工資蠻高的。但我從來不問他,打聽人家的隱私不好。他七點就下班,一會就回來?!?/p>
羅姐舀粥送到女兒嘴里。“小孩在這邊讀書,一個月要一千一,壓力大,只能說一家人生活在一起?!?/p>
羅姐家里還有老人,身體一年不如一年,她打算多回去看看。
從舊村走出來,發現外面天還沒有完全黑。在暮昏的暗光里,舊村北面隱現出一座古廟的背影,屋脊上繪著彩色的牡丹和喜鵲,頂端站著一只面朝東方的公雞。我猜那大概是座祠堂吧。

工作
羅姐說她經歷了很多,如果會寫的話自己也寫了。她笑自己文化不行。她對目前的工作很滿意,一周雙休,工作日六點半起床,七點四十送女兒上幼兒園,然后踩著單車八點鐘上班,下午基本沒啥事,四點下班,四點半去幼兒園接女兒回家。這個工作方便自己照看女兒。老板是一位年輕的海歸。工作地有公共休閑區域,還有咖啡,“我覺得環境蠻不錯的?!?/p>
她所服務的公司叫“神鯨”。她給我演示了自己手機里的APP。后來我上網搜索,原來是阿里巴巴和P2聯合創業辦公社聯合創建的共享辦公業務,可以通過APP預訂。羅姐告訴我,一個工位每月租金2500元,我這種搞寫作或文化創意的,也可以去租一個工位。羅姐在里面認識了一個重慶籍的海歸人士,他搞遠程教育,從美國回來就在神鯨租了一個小辦公室。
2017年3月,神鯨空間落戶深圳阿里中心T2座12樓,窗外可以看海,周邊環境優越,又在地鐵站附近。2月份,羅姐給那邊一個老鄉留了個手機號,要找個清潔工作,又能有時間照看小孩。羅姐運氣不錯,十多天后,神鯨委托的這家物業公司叫她去上班。
公司包括羅姐在內一共四人。羅姐說,每個辦公空間都有密碼,如果兩人輪流打掃,東西丟失說不清楚。為了明確責任,羅姐是這個空間唯一的清潔工,負責二十幾個房間的垃圾搬運和六個公共區域的衛生,算下來雜務不少。除了打掃公共區域,羅姐還可以給那些小辦公室做做鐘點。早上八點到十點,給公共區域和小辦公室打掃衛生,這些公司通常在九點后才開始上班。
“不過大陸老板舍得給錢的不多,一個房間八個工位,我每個禮拜打掃一次,一個月也就一百多塊。有的房間不愿請人打掃,也不屬于我打掃的范圍,但我實在看不過去,也免費給他們打掃了幾次?!蔽飿I公司規定滿一年以上才給員工配備社保。神鯨承包給物業公司的衛生費是每月三千七百元,物業公司給羅姐的工資是二千七百元。羅姐還兼做一些鐘點工,每個月能拿到三千元。
待客
夏天來臨,灣廈舊村周邊的水泥地被太陽曬得滾燙。6月,我們又去了羅姐的出租房。屋里擺著一輛電單車。我們本來只是坐坐,她非要留我們一起晚餐。她在廚房里忙著洗菜,炒菜。
客廳有兩個冰箱。有一臺稍舊的高大的雙門冰箱。冰箱上堆放了一只塑料盆、一臺兒童扭扭車。羅姐說,這個冰箱是一個老鄉留下來的。
羅姐三歲的女兒和兩個小朋友從門外跑進來。她們嘰嘰喳喳,身高相仿,大概是幼兒園同班同學。
三個小伙伴進了客廳,打開最里面那臺冰箱,要找吃的。冰箱里只有一袋辣椒粉和一包調料。她們三人又嘩啦跑出屋,羅姐瞧見巷子里有一位老人——其中一位小朋友的爺爺。羅姐說:叔叔,等下你帶她們回來。這位爺爺就帶著她們往北走了。
羅姐說,他是四川攀枝花的,人很好,跟我女兒很熟了,經常帶她出去玩。
羅姐繼續在廚房里忙著洗菜。
“我兒子在石巖,最近他說月底好像要過來,跟人家合伙開個面包店。我說,媽媽沒有錢,怎么辦。他說他跟人家合伙,人家知道他的情況。哎呀,他太小了。我說,你不要被人家騙了喲。虧了要賠錢。他有想法。管他呢。”
十幾分鐘后,門外進來了一個高個兒西褲男子。羅姐淡淡招呼一聲。我們明白,這位就是羅姐所說的租客。他徑直走進右邊的房間,隨手帶上了房門。
羅姐炒了四碟菜:四季豆、苦瓜、油麥菜、勾了芡粉煎炸的五花肉。羅姐說,你們來得太急了,下次做扣肉,那個好吃。菜端上桌,白馨嵐也回來了。羅姐早早幫我們盛上一碗白粥,擺在桌上,讓粥先涼一會。上菜后,我們開始喝粥。
知足常樂
羅姐聊起過去打工的經歷。1992年,她在西鄉寶源生產計算器的臺資電子廠上班,工資六塊一天。和羅姐床挨床的一個工友,攢了些錢,喜歡打麻將,有一次她老公開摩托載她去西鄉,栽到溝里。她躺在醫院病床上不能說話,只會掉眼淚,但什么都明白。當時工廠沒有買任何社保,大家發動捐款,羅姐也捐了100塊。沒過幾年,這位工友死了。
那幾年,羅姐印象最深的是騙子多。騙子算準發工資時給工友下迷藥。還有賣假的金磚,假的珠寶。工廠采購小姐也被騙了一回。羅姐感慨世事無常,認為知足常樂。
一九九八年,羅姐兒子出生。過了幾年,電子廠搬到了福永。羅姐離開這家呆了十年也沒買社保的工廠。二十幾年過后,曾一塊在電子廠打工的老鄉建了個微信群。最初大家聊得起勁,但很快冷淡下去。
羅姐早年曾讓她老公在縣城開個照相館。那時縣城還沒有照相館,但是老公不愿干,“要出去”是那個時代最誘人的潮流。建房子那年,羅姐的公公去世,家里經濟陷入困頓。羅姐說,四十幾歲了,就這樣過了,知足常樂!羅姐總是把“知足常樂”掛在嘴邊,反復強調著這個詞。
三歲的女兒用手拈了幾塊芡粉肉,放在嘴里滋滋有味地嚼了起來,手指上沾著發亮的油。
“也不要想多了,把這個小的帶大就老了?!绷_姐平靜地對我們說。她又親昵地轉向女兒:“寶貝,吃青菜呀?!?/p>
小孩往外吐了一口嚼碎的肉渣。羅姐說,不能亂吐的,要有禮貌,要吐就拿紙,吐到手上,知道嗎。
羅姐也厭倦了打工的生活。她說也想過跟老公的表姐去西藏拉薩賣饅頭和包子。但是那邊海拔太高了,他們怕高原反應,氣溫也低,去了怕無法適應?!斑€是深圳這邊好,一年四季溫度適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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