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庫爾德公投︱中東人口第四多的民族將走向何方?
9月25日,伊拉克庫爾德地方當局首次舉行地方選舉,并計劃進行獨立公投。一石激起千層浪,從來關系不睦的土耳其、伊朗和伊拉克三國政府,在9月21日罕見地聯合表態,揚言庫爾德族如執意進行公投,將聯手祭出反制措施……處在中東三大民族夾縫中的庫爾德人,究竟將走向何方。
起源成謎
今天的庫爾德人分布在土耳其、伊拉克、伊朗及敘利亞境內。以人數論,庫爾德人并不是一個小民族,而是今天中東地區第四大民族,僅次于阿拉伯人、土耳其人和波斯人,主要聚居在土耳其、伊朗、伊拉克、敘利亞四國交界的廣大地區,構成一個狹長的“庫爾德斯坦”弧形地帶,東西約1000公里,南北寬300-500公里,面積40多萬平方公里。不過,在今天的中東政治版圖上,在他們生活的每一個國家里,庫爾德人都是少數。

庫爾德人究竟從何而來?至今仍然莫衷一是。阿拉伯國家相信中世紀阿拉伯學者提出的阿拉伯起源說,認為庫爾德人源自阿拉伯的拉比阿·伊本·尼扎爾氏族,因各種原因在古代離開了阿拉伯半島最南端的也門,遷徙到了現在的土地上,并忘記了阿拉伯母語。土耳其則認為庫爾德人就是“山地土耳其人”,理由是突厥汗國時期的葉尼塞鄂爾渾碑銘證明當時的突厥人里有一個名叫“庫爾德”的部落,他們西遷后“迷失在叢林中,逐漸忘記了他們的母語并落入波斯人的影響下”。至于伊朗眼里的庫爾德人則不過是“暫時丟掉民族傳統”的“血統最純的伊朗人”罷了。
只不過,所有這些說法都得不到當事人自己的承認。按照庫爾德人自己的說法,“庫爾德斯坦(Kurdistan)”這個詞可以追溯到兩河流域最古老文明的建立者蘇美爾人,在大約公元前3000年的蘇美爾語里,“kurdi”就是“山地居民”的意思。庫爾德人相信,他們的祖先早在冰河時期結束時(大約公元前15000年)就已經生活在“庫爾德斯坦”的土地上了。
只不過,直到公元七世紀阿拉伯史學家最早記載了阿拉伯人與“庫爾德人”交戰,庫爾德人的歷史才算是以一種可以證實的方式開始了。
從阿拉伯帝國時期開始,庫爾德人皈依伊斯蘭教(遜尼派居多)。公元12世紀時,庫爾德人中出現了一位杰出人物。1138 年,薩拉丁出生在今天伊拉克北部提克里特的一個庫爾德人家庭。薩拉丁名字的含義是“世界的繁榮和信仰”,他對部下以寬厚著稱,以行政才能而言更是超出了那個時代。最值得欣賞的,還是他的人性,他對于他的對手經常表現出俠士的風度——對于這點,十幾年前的電影《天國王朝》也有所表現。12 世紀 80 年代,薩拉丁曾組織了一支以庫爾德勇士為核心的新軍,他的阿育布王朝統一了埃及、敘利亞、蘇丹、美索不達米亞西部,成為對抗歐洲十字軍東征的中流砥柱。雖然如此,薩拉丁和追隨他的庫爾德戰士更多的是以伊斯蘭圣戰者的身份活躍在中世紀的舞臺上。于是,在今天的電腦戰略游戲《文明6》里,身為庫爾德人的薩拉丁便赫然成為“阿拉伯文明”的“領袖”。

帝國對峙
不過,薩拉丁的輝煌并沒有改變庫爾德家鄉的閉塞面貌。開羅與巴格達的繁榮,始終與這里的游牧部落絕緣。到13世紀蒙古西征,庫爾德人也慘遭厄運,蒙古人視庫爾德人為強盜,“見曲兒忒(庫爾德)人盡殲之”。16世紀,中東的兩大強國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與波斯薩法維王朝東西對峙,兩國一個以遜尼派為正統,一個以什葉派為正統;一個以突厥人為主,一個是波斯人為主,彼此之間進行了激烈的爭奪。直到1639年,筋疲力盡的兩國終于簽訂《席林堡條約》,從那時起直到薩法維王朝覆滅為止,兩國邊界始終保持和平與安寧。
但是,庫爾德人的噩夢正是從《席林堡條約》開始的。這個條約確定了對庫爾德斯坦的首次瓜分,大部分地區歸屬奧斯曼帝國,小部分(大約2萬平方公里)仍留在薩法維王朝。此后幾個世紀兩國的邊界走向基本未變,只在局部地區進行了小的調整。“庫爾德斯坦”被外部勢力人為分裂了。
不過在當時,這條疆界對于庫爾德人并沒有什么影響。居住在邊界兩邊的庫爾德人實際處于半自治、半獨立狀態。以奧斯曼帝國為例,各個庫爾德公國可保持其世襲政權的相對獨立與自主,條件是承認奧斯曼的宗主權且在需要時為帝國提供武器和士兵。在接下去的兩個世紀里,出現了大小不一的16個庫爾德公國和50個庫爾德采邑。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19世紀后期奧斯曼帝國對庫爾德斯坦的“第二次征服”,消滅幾個世紀以來半獨立的庫爾德公國為止。
大約在17世紀末期,庫爾德人才萌發了自我意識。艾哈邁德·汗尼在詩歌里寫道,“每當奧斯曼海(土耳其)和塔吉克海(波斯)流出和攪動,庫爾德人浸泡在血海中,如峽谷般將他們(土耳其人和波斯人)隔開”。不過庫爾德人的松散組織又阻止了跨越國界的聯合——庫爾德語的南、北方言雖然同屬印歐語系伊朗語族,卻分別屬于東南語支與東北語支,他們彼此之間語法的差別就像英語與德語那么大,甚至語音的隔閡也同德語與荷蘭語的區別不相上下。

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隨著起源于歐洲的民族主義思想于19 世紀后期擴散到中東,萌發了庫爾德民族主義思想。著名庫爾德詩人哈吉·卡迪爾·霍儀(Haji Qadir Koyi,1817-1897年)提出,庫爾德人只有借助筆和寶劍才能實現建國。另一方面,奧斯曼素丹們卻能輕易“利用部落宿怨建立起一種體制,使(庫爾德人)聯合起來反對政府變得非常困難。”效忠土耳其的庫爾德“哈米迪耶軍團”一度發展到5萬人,成為素丹手下的金牌打手,在鎮壓國內的亞美尼亞人、阿拉伯人甚至其他庫爾德人反抗時,扮演了馬前卒的角色。1997年,設在海牙的庫爾德斯坦流亡議會承認通過決議承認庫爾德騎兵是奧斯曼當局屠殺亞美尼亞人的犯罪同伙。2008年,由庫爾德人組成的土耳其民主社會黨正式為1915年亞美尼亞大屠殺事件向亞美尼亞人表示道歉(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第二年該黨被土耳其憲法法院取締)。
錯失時機
亞美尼亞大屠殺是奧斯曼帝國最后的瘋狂。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戰敗宣告了“病夫”的最終死亡。除了中途發生革命退出戰爭的俄國和姍姍來遲的美國,幾乎每一個協約國成員都企望從死去的“病夫”那里獲得屬于自己的那份遺產——在1920年8月10日制定的《色佛爾條約》中,奧斯曼帝國原有疆域幾乎被瓜分殆盡。
從事后諸葛亮的眼光看,這是庫爾德人命運的十字路口。《色佛爾條約》歷史性地承認了庫爾德人的民族自決權利,“承諾在庫爾德地區建立自治區,如果該地區證明有能力進行獨立的話,國際聯盟就允許庫爾德自治區在其成立一年后為完全獨立進行選舉”。但《色佛爾條約》中也為承受了巨大不幸的亞美尼亞人創建了一個獨立國家,一些庫爾德人居住的地區被劃入了“大亞美尼亞”的范圍。大多數庫爾德人憎恨列強對亞美尼亞人的偏袒——“庫爾德人與其接受在外國庇護下的自治,毋寧死去”——轉而投身凱末爾的懷抱,站在土耳其人一邊反對協約國的占領軍——當時,誓言“沒有武器就用牙齒和指甲去戰斗”的穆斯塔法·凱末爾同他在1919年創建的“土耳其國民軍”仍在安納托利亞腹地繼續不屈地戰斗。
這是一個錯誤。一戰之后,阿拉伯人已從奧斯曼帝國分裂出去,亞美尼亞人和希臘人也已大大減少,庫爾德人已成為唯一一個有規模的非土耳其民族。在凱末爾眼中,土耳其民族國家里沒有庫爾德人的位置,盡管他的代表一度聲稱“土耳其大國民議會政府是土耳其人的政府也是庫爾德人的政府”。在1923年7月24日協約國與土耳其簽署的《洛桑條約》里,這個假裝代表庫爾德人的政府毫不吝惜地將大片土地割讓給伊拉克(和敘利亞),確定了庫爾德人分居土耳其、伊朗、伊拉克與敘利亞的局面,導致庫爾德斯坦成為“一個跨國的、只有大致范圍、沒有明確界限的人文地理區域”;過河拆橋的新政府同樣不承認(不久前還是“與土耳其人兄弟般生活在一起的”)庫爾德人是一個少數民族:庫爾德語被禁止,庫爾德人的稱呼則被代之以“山地土耳其人”。
意識到上當的庫爾德人開始反抗。1925年2月,教長賽義德發起叛亂,在短短一個月內占領土耳其庫爾德斯坦約1/3的地方。冷眼旁觀的英國駐土耳其外交官指出,此次叛亂對凱末爾主義的國家而言是一個震動,“庫爾德斯坦也有民族主義,只是它是庫爾德民族主義而非土耳其民族主義”。


庫爾德人的起義震驚了凱末爾。安卡拉政府急忙調動3.5萬精銳部隊前往鎮壓;還出動尚未發展完善的空軍對叛軍進行轟炸。土耳其總參謀部決定實行大包圍戰略,在叛軍外圍地區形成一個包圍圈,然后逐漸收緊包圍圈。4月中旬,賽義德教長被俘處決,罪名是“為了創建獨立的庫爾德斯坦而聚眾”。一名法官甚至借口“一個不懂土耳其語的人對國家不會有好處”,未經審訊就判處一名起義青年死刑。庫爾德人后來說,在1925-1928年的武力鎮壓中,庫爾德人有將近一萬間住房被毀,1.3萬人被殺,50萬人被迫流亡國外,其中20萬人死在路上。

1930年代,土耳其庫爾德人又發動了兩次起義,都為凱末爾的鐵腕所鎮壓。土耳其軍隊行動之殘暴令外國觀察家大為震驚,后來的印度總理尼赫魯就批評,“剛剛還在為自身獨立而戰的土耳其人,現在卻去鎮壓要求獨立的庫爾德人”。英國外交官更是警告,庫爾德人有重蹈亞美尼亞人(被種族滅絕)覆轍的危險。但安卡拉不為所動,1946年4月,當局甚至寡廉鮮恥地聲稱:“在土耳其沒有庫爾德少數民族存在過。”
時至今日,土耳其庫爾德人的反抗雖然持續不斷,但看上去卻毫無希望。庫爾德工人黨的領袖奧賈蘭既已身陷囹圄,殘余的武裝分子也無力撼動土耳其軍隊——北約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軍隊。或許,能讓土耳其的庫爾德人聊以自慰的就是他們的總和生育率接近4,而土耳其人只有1.8。如此算來,只占土耳其人口20%的庫爾德人在新生兒里占半數——假以時日,有朝一日庫爾德人將以成為土耳其主體民族的形式擁有這個國家,這大概也是凱末爾始料未及的黑色幽默吧。


參考文獻:
唐志超:《中東庫爾德民族問題透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
趙謙浩:《謝赫賽義德叛亂與土耳其早期的民族國家構建》,陜西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David McDowall,《A Modern History of the Kurds》,I. B. Tauris,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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