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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動全國的富婆再嫁案
原創 我是艾公子 最愛歷史
大宋咸平五年(1002年),寇準出任新職務,以刑部侍郎銜權知開封府事。
作為宋朝的京畿首府,開封府與歷朝歷代的首都一樣,治下的權貴大多有“京圈”背景,不太好惹。因此,開封府尹也被賦予相當的權限,除了有直接上書皇帝的權利,更是王朝儲君、重臣們視之為“政績跳板”的歷練崗位。
這一日,寇準接到了開封府轄下“官三代”薛安上的民事訴訟請求。
薛安上是宋朝故左領軍衛大將軍薛惟吉的兒子。說起他的爹,可能大伙都不太熟悉。但他的爺爺薛居正,在歷史上赫赫有名,不僅長期官居宰相,主持編修了二十四史之一的《舊五代史》,還為宋朝皇帝所器重,死后配饗宋太宗廟庭。可以說,在當時的天下,薛家絕對是權貴頂流。

▲北宋名臣薛居正主持修撰的《舊五代史》。圖源:網絡
薛公子上訴到開封府,是想控告其繼母柴氏霸占薛氏祖產。
由于薛惟吉已死,孀居的柴氏產生了再嫁的念頭。為此,她在朋友圈中物色了許久,終覓得一位如意郎君、當朝參知政事張齊賢。
參知政事地位等同于副宰相,位高權重。后世史料也稱,張齊賢“四踐兩府,九居八座,晚歲以三公就第,康寧福壽,時罕其比”。柴氏找的這個“二婚”對象,各項資質都相當不錯了。
宋代女性普遍比后世自由。盡管后來程朱理學主張“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但在宋朝初年,對于寡婦們的改嫁,人們大都予以支持。甚至宋朝初年的律法中,還有明文規定,夫死妻欲守喪者,其祖父母、父母有權令女兒強行改嫁。
同時,為了保障再嫁婦女的權益,在宋朝的“婚姻法”中,還有婦女和離或寡婦再嫁時,帶走自己的嫁妝及婚姻存續期內名下財產的說明。
柴氏再嫁,可謂天經地義。
不過,一邊是宰相后代,一邊是當朝副相,寇準也感到棘手,只能循例將此案遞交宋朝中央監察機構——御史臺,由其轉呈御前,請皇帝親自處置。

當時執掌大宋天下的,正是曾任開封府尹的宋真宗。
對于此案原告薛家,宋真宗可太了解了。這薛安上在“京圈”地界上,本來就是出了名的紈绔子弟。
說起薛氏子弟做事不著邊際,或許連宋真宗都懷疑,這事估計是遺傳的。

▲宋真宗早年為壽王時,曾任開封府尹,在任期間留心獄訟,得宋太宗嘉獎。
原來,薛安上的父親薛惟吉并不是名臣薛居正的親生兒子。當年德高望重的老宰相,在名利、事業雙豐收之時,婚姻卻出了大問題。用現在的話來說,薛居正是出了名的“妻管嚴”。由于正妻薛夫人善妒、無子,薛居正悲催“絕后”,只能從族中尋得一養子薛惟吉繼承家業。
薛惟吉長大后成為汴京街頭的豪門浪子,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以致宋太宗上門吊唁去世的薛居正時,還不忘借關懷薛夫人,敲打薛惟吉稱:“不肖子(薛惟吉)安在,頗改行否?恐不能負荷先業,奈何!”
薛惟吉當時就跪在旁邊,一聽皇帝這么說,還以為朝廷準備收回薛家的“恩典”,嚇得趕緊洗心革面,好好做人。
怎料,這一代平穩過渡后,到了薛安上繼承家業時,不肖子敗壞家風之事,再度上演。
雖然宋真宗與薛居正并沒有直接的君臣之誼,但薛居正畢竟是開國功臣,兒孫們如果亂來,那傳出去朝廷形象也會受損。所以,聽到薛安上那些花花公子的事跡后,宋真宗曾經下詔:“薛家祖產概不得對外出售!”
這次,接到寇準和御史臺的奏報,宋真宗象征性地找來了個小官,要他先去了解一下薛安上與其繼母柴氏之間的事情。
宋真宗的本意是,這種寡婦再嫁、爭家產的小事,實不足以上升到朝堂公論,免得貽笑大方。
然而,對于宋真宗有意為之的“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薛安上和柴氏卻都不領情。
對于涉嫌侵吞薛氏祖產一事,柴氏打死不認,甚至還當眾表示自己準備再行上訴,直到公理道義站在自己這一邊才肯罷休。

眼見當事雙方誰都不要臉面,宋真宗也哭笑不得,只能讓御史臺及開封府循例公開審理此案,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很快,經御史臺調查確認,薛府寡婦柴氏確有侵吞薛氏祖產的嫌疑。
張齊賢喪妻許久,未再續娶。而柴氏自先夫薛惟吉去世后,就一直在圈子中尋覓“可靠人士”,準備發展二次姻緣。張齊賢一家,也被柴氏這個富婆的主動性深深打動。

▲宋朝參知政事張齊賢,飯量巨大,喜吃肥豬肉,綽號“飯桶宰相”。
柴氏此前之所以矢口否認自己侵吞薛氏祖產一事,所有的證據都顯示,其背后有高人指點。
這個“高人”,正是張齊賢的次子、太子中舍張宗誨。
很明顯,在財富與愛情面前,張齊賢大概率是更喜歡前者的。薛家祖產到底有多豐厚,史書上沒有記載。但能引起當朝參知政事父子雙雙側目,想必是很不少。至于柴氏嫁過去后,能否收獲人生中的另一段幸福,誰也說不準,但它也不是本案的重點。
通過傳召薛氏仆人,辦案人員還發現,柴氏早在丈夫去世前,就在張齊賢父子二人的教唆下,私藏了一筆金銀財富,總計約價值兩萬緡(宋制,一緡即一貫,一貫為1000文銅錢)。按宋朝的婚姻法規定,這筆錢便是在婚姻存續期內女方的私有財產。即便此后柴氏一步步私吞薛氏祖產的陰謀流產,這二萬緡巨款,柴氏依舊可以合法卷走,成為張氏名下夫妻財產的一部分。
在各項證據面前,張齊賢、張宗誨父子百口莫辯。
最終,參知政事張齊賢被罷職出京,轉任太常寺卿,分司西京(洛陽),其子張宗誨則從太子中舍變成了海州別駕,到地方上給刺史大人打打下手。柴氏則被朝廷處以“罰銅八斤,勒令退還薛氏財產”的重罰。
原以為此案到這里就該完結撒花了,可柴氏到底不是省油的燈。
據史料記載,薛惟吉卒年僅42歲,柴氏為薛惟吉的續娶之妻,大體上可推測出柴氏當時正值年富力強的歲數。所以,沒能順利把自己再嫁出去,柴氏頗為氣惱。
張齊賢父子倒臺后,柴氏決定親自上陣,她一人跑到皇宮大門宣德門前敲響了“登聞鼓”。
按照大宋法律規定,凡大宋子民,若有冤屈無處可申,皆可敲響登聞鼓。敲鼓者不管是家里丟了幾頭豬還是被當地官員欺壓得喘不過氣來,只要敲響登聞鼓,皆有面見皇帝陳述冤情的機會。
柴氏咚咚咚敲響登聞鼓后,很快被帶上朝堂,直面宋真宗。

一名寡婦為爭家產和再嫁,與滿朝文武以及威嚴的皇帝共處一堂。這在前朝,是聞所未聞的奇葩之事。
可以想象,當宋真宗與滿朝文武在商量國家大事時,一名寡婦旁若無人,哭哭啼啼上殿跪求皇帝為其做主的場景有多么尷尬。
可接下來柴氏的一番話,更令宋真宗愕然。
柴氏當場控訴說,想利用薛家祖產謀利的不止她一個,薛家不肖子薛安上以及在其背后撐腰的宰相向敏中,皆有這份“禍心”。
爆猛料當然得有事實根據。據柴氏交待,在她還未確定要與張齊賢共度余生前,向敏中曾親自上門向其求婚,并信誓旦旦地承諾,只要柴氏嫁給他,下半輩子就不用愁。前提條件是,柴氏必須攜帶薛家祖產嫁入向家。
柴氏好歹也是一介有見識的貴婦,對方談條件讓她感覺自己是在賣身又賣產,因此內心十分不樂意。

▲柴氏再嫁,其實也可以看作是富婆的二次投資。圖源:影視截圖
向敏中位高權重,一計不成,再生一計。他知道薛家子弟不學無術,便誆騙薛安上走非法渠道,將薛氏祖產神不知鬼不覺地過戶給他。柴氏稱,自己與繼子薛安上對簿公堂,目的是要阻止其變賣薛家祖產,維護皇帝當初詔令薛家祖產不得變賣的規定。
當朝宰相向敏中貪財?說實話,宋真宗心里并不相信。
向敏中雖出身不高,但在柴氏出現以前,他已先后娶過三任妻子。在他的“亡妻”名單中,不乏官宦女子的身影。其中,他的第二任岳父張去華,是宋朝的第二位狀元。柴氏案發時,張去華也在朝中任官,頗受皇帝賞識。張去華生子十人,幼子張師德跟他一樣考中大宋狀元,其他兒子也多入仕當官,在當朝有著一定的影響力。
另外,向敏中家族多與皇室聯姻。向敏中幼子向傳范,才志兼美,被皇室選為冀王趙惟吉之女萬年郡主的夫婿。盡管萬年郡主出自宋太祖一系,為宋太祖之子趙德昭的孫女,但她自幼生于禁中,就連宋真宗也多次表示自己極度愛重此女,不要隨便將其嫁予他人。
可見,向敏中不但不缺政治資源,還因萬年郡主是其兒媳,而與皇親國戚沾親帶故。
當聽到柴氏控告向敏中貪財時,宋真宗選擇讓當事人出列自辯。
面對這樣的尷尬,向敏中當即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絕對沒有迷人財色之意。他說,自己的第三任妻子,前不久剛剛去世,接連喪妻,尚在悲傷中。柴氏如此控告自己,簡直就是毀他聲譽,并踐踏陛下的尊嚴。
向敏中一席話,令宋真宗勃然大怒,遂命人將柴氏趕出朝堂。
沒幾日,柴氏又敲響了登聞鼓。
宋朝的制度就是只要敲響登聞鼓,皇帝就得無條件接見治下臣民。被柴寡婦攪得頭疼的宋真宗,只能將柴氏的訴訟發給御史臺跟蹤審理。

事有湊巧,就在御史臺決定審理柴氏控告案時,鹽鐵使王嗣宗上奏宋真宗,宰相向敏中罪犯欺君,應予嚴懲。
原來,王嗣宗素來與向敏中不合。當初柴氏上朝堂這么一鬧,他私底下就派家丁開始收集向敏中的黑料。
據王嗣宗反映,向敏中居喪期間,便派人上門求娶宋朝開國功臣、秦王王審琦的女兒。
盡管宋朝對于夫妻居喪期內婚嫁并沒有特別嚴厲的限制,但前不久向敏中當眾拍胸脯的場景,宋真宗還歷歷在目。
一看一個寡婦接連牽出兩個宰相,宋真宗不免來了興趣,勒令御史臺限期破案。
皇帝發話,加上之前扳倒張齊賢父子的戰績,御史臺這次辦案順利多了。經過質詢,御史臺發現,王嗣宗反映的線索屬實。
由于王審琦之子王承衍是宋真宗的堂姐夫,想盡快得知真相的宋真宗,便派人去召王承衍的妹妹、當事人王氏入宮詢問。得到的回答是,向敏中確有與王氏商量過婚嫁之事,只是目前還未到納采階段。
結局不難想象,當宋真宗聽到這么一段話后,火氣該有多大:敢情之前在朝堂上,他是被向敏中當猴耍了?
經查,向敏中也確實私下買了薛氏祖宅,柴氏的控告真相大白。
但令人疑惑的是,向敏中與張齊賢在當時皆為朝廷二品以上大員,深受皇帝信任,宋朝的官員俸祿及各項待遇又均為史上最好,兩人卻不惜名位,想方設法套取柴氏信任,謀奪薛氏祖產,這是為什么呢?
這與宋人的婚姻觀嬗變有密切聯系。
受前朝戰亂的影響,開宋以來,統治者一直提倡重文輕武,科舉制進一步沖擊自三國以來的中古門閥制,導致宋人“取士不問家世,婚姻不問閥閱”。科舉制的確有促進宋代社會發展、時代進步的意義,不過,人人皆靠科舉入仕也絕非毫無弊端。科舉考試的人多了,入仕的競爭與難度劇增,為了各自的階層躍升,士子與商人不約而同地走到了一起。
而腰纏萬貫的商人與學富五車的士人相結合,便帶動了社會上的“厚嫁”之風。“婚姻論財”由此成為宋代社會普遍存在的一種現象。不管嫁娶雙方身處市井階層亦或是皇親貴胄,金錢往往是兩家能否順利結合的關鍵。

▲宋人認為,商人與士人的結合,可以實現階級躍升。因此,榜下捉婿成了一時風尚。圖源:影視截圖
隨著“婚姻論財”風氣的蔓延,以利益為先的婚姻,變成了各大家族的長線投資。只要商人矚目的士子能發奮讀書,考取功名,進階做官,即便該商人賠上女兒的終身幸福,這筆買賣也是值得的。同理,若為官士人能在俸祿之外獲取更多的合法收入,禮儀道德皆被視為次要的、虛無的。
當時的理學家程頤事后說,張齊賢和向敏中兩個宰相不顧顏面,爭娶一個寡婦,無非是因為柴氏坐擁“十萬囊橐”,巨有錢。

真相大白之后,薛氏不肖子薛安上,因為違詔私賣祖宅,被判了笞刑。被當眾打了屁股后,他還得照市價將已經悄悄過戶給向敏中的薛家祖宅買回,并時刻受御史臺、開封府的管束。
向敏中也沒落得個好下場。他的宰相職位被撤了,與張齊賢類似,被皇帝罷為戶部侍郎,離開中央,出知永興軍。
按照慣例,宋朝皇帝的圣旨下達后,需要在翰林院留下圣旨文書,以備日后核對。接到圣旨撰寫任務的翰林院學士宋白與向敏中亦有過節,在起草詔書時,宋白特地狠下手筆,將欺君之罪寫成“對朕食言,為臣自眛”之語。
史載,向敏中看完整份詔書后,潸然淚下。
這起撂倒兩位宰相的“富婆再嫁案”,看起來都是輸家,但并非沒有人憑此案獲益。
宋初實行“兩府三司制”,在皇帝之下,朝堂設有同平章事、樞密使、三司使,分管政、軍、財權,而參知政事為同平章事的輔官。向敏中與張齊賢的出缺,實際上導致了主管行政事務的門下省任事者人數不足。
為了彌補空缺,宋真宗便從朝堂中遴選資歷、威望較高者替補。
于是,這樁“富婆再嫁案”的初審官員、開封府尹寇準,就成了皇帝眼中的最佳宰相人選。

▲大宋富婆再嫁案最大獲益者、宰相寇準。圖源:影視截圖
北宋景德元年(1004年)六月,寇準與另一重臣畢士安進位宰相,宋朝中樞再度恢復平靜。
但僅僅過了一個月,向敏中的親家、曾與其同朝執宰的重臣李沆去世。半年后,另一兩朝股肱、三度為相的呂蒙正也告老還鄉。不久,畢士安也病倒了。在朝廷再度陷入“用人荒”的同時,遼國趁機大舉入侵。
關鍵時候,寇準力挽狂瀾,力勸宋真宗親征,最終促成“澶淵之盟”的締結,換取大宋與北方政權逾百年的和平歲月。
正如美國氣象學家愛德華·洛倫茲所提出的“蝴蝶效應”,誰也不曾想到,看似胡攪蠻纏的柴氏寡婦,竟然是締造宋遼百年和平時光的那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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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瑞熙、張邦煒:《遼宋西夏金社會生活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8年
王揚:《宋代女性法律地位研究》,法律出版社,2015年
付紅娟:《宋代女性婚姻權利研究》,甘肅政法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21年
吳寶琪:《宋代的離婚與婦女再嫁》,《史學集刊》,1990年
任立輕、范喜茹:《宋代河內向氏家族姻婚對象考論》,《西華大學學報(哲學與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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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大唐梁金吾
編輯丨艾公子

原標題:《轟動全國的富婆再嫁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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