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的片子都和輪回有關。娜塔莎·雷昂的《輪回派對》（Russian Doll）是充滿焦慮的輪回。雷昂扮演的納蒂亞靠煙酒續命，用累積的死亡磨出硬繭，抵抗輪回疲勞。硬核下包裹一顆孤獨小女孩的心，所以納蒂亞的輪回有外強中干的意味，使人憐憫。根據凱特·阿特金森同名小說改編的英劇《生命不息》（Life After Life）是一首海島民謠。女主角烏蘇拉（伊麗莎·賴利飾童年/伊斯拉·約翰斯頓飾少年/托馬辛·麥肯齊飾成年）的每一回死亡都有雪花落下，像一首長歌，每個段落都以熟悉的和弦結尾，迎接新一次的輪回。

《生命不息》海報

烏蘇拉童年時，父母就察覺出她的焦慮。出生時被臍帶勒死，在嬰兒車里被哥哥放的落葉悶死，落窗墜亡，患流感病死，在姑姑的敞篷車上車禍身亡，十六歲時因墮胎后感染而亡……童年的死亡幾乎都是無意義的。小姑娘像樹葉一樣輕盈透明，樹葉掛在枝頭，一陣大風就把它們吹落。從《荷馬史詩》到當代民謠，詩歌里有好多這樣的死亡。死被描述成比生更多姿多彩的事件，展開一個個通往另一世的繽紛窗口。

納蒂亞一出場就百分百是自己的主人。她就像劈開父親額頭誕生的雅典娜，一出生就是紅發的戰神。烏蘇拉的成長要緩慢得多。前幾次的死亡和輪回只徒增她的憂郁。隨著死亡在成年中發生，她的死更加慘烈——被陰郁狂躁的丈夫打死，在倫敦空襲中死去。返回起點重活一世的烏蘇拉已不只是憂慮，還多了沉思。

二戰前的英國女性若想經濟獨立，除非繼承一筆豐厚的遺產。職業市場的選擇寥寥無幾，烏蘇拉先是稀里糊涂參加秘書培訓課程，然后想上大學（先是想學語言，輪回過幾次后又想學哲學）。

沒有誰出生就是戰神。一次次死亡和輪回，剝去蒙著烏蘇拉心智的洋蔥皮，讓她逐漸認清自己。烏蘇拉和她的同類們踏出了路，走的人多了，才有出生就頂天立地的納蒂亞們。

《生命不息》劇照

活過很多世的烏蘇拉，還是經常生出悵然若失的感覺。每一次生命帶給她的記憶都是水中月，她感到記憶就在那里，但用力一撈就成碎影。這種模糊的感覺演變成烏蘇拉的直覺。她變得越來越相信直覺，身體比頭腦更快地做出反應，所以會做出令人不解的行為。童年時她把女傭推下臺階，以避免她在倫敦游玩時染上流感，導致弟弟和自己的一次死亡。

她被父母送去倫敦看心理醫生，醫生告訴她“銜尾蛇”的概念，教她保持開放的心態，接受這種奇特的生命形態。“Amor Fati”——對命運的熱愛。烏蘇拉帶著從書里撕下的銜尾蛇圖片度過很多年。“Amor Fati”她還需要時間的幫助，才能理解這句話的深意。

命運發生的當時，如果體會都很短暫，還要怎么去愛它？烏蘇拉雖然不像納蒂亞一直在奔命，她的生活也遠非從容。幾次愛情都發生得很匆忙。初戀像蜉蝣的生命一樣短暫，對象是十六歲生日時哥哥帶回家的大學同學，場景像福克納小說里的夏天，但是缺乏那樣的癡心和長久。灌叢邊忽然得到親吻，在狹窄的樓梯上像動物一樣交配后分開，烏蘇拉和那個美國男孩的人生軌跡只交錯了這一瞬。她的第一次婚姻則是個恐怖故事，被男性的極強掌控欲、欺騙和貧窮遮蔽。烏蘇拉逃走了。

和德國律師烏爾根（路易斯·霍夫曼飾）的愛情是一杯危機四伏的酒，亮晶晶的酒杯折射出崛起的納粹，躁動的人群和希特勒的臉。這段愛情也很短暫，含有被壓抑的部分，但比重比前兩次少得多。清晨烏蘇拉推開窗，看見街邊被納粹踢打的猶太店主，身邊的烏爾根和兇徒揮了揮手。愛情就在這個很小的動作里結束了。

小時候的烏蘇拉，憑“似曾相識感”避開兇險的死亡。活過幾世后，她進化到能夠干凈利落地避開令她不適的愛情，不復像從前，被“體面”的枷鎖鎖住。但人總是永不滿足。就算一次次地繞過觸礁的障礙，像她仰慕的姑姑伊茲（杰西卡·布朗·芬德利飾）一樣能夠獨立養活自己，年老后烏蘇拉坐在海邊，直覺還是在她的胸口大力跳動，提醒她尚有大事未完成。

刺殺希特勒，千萬人做過的夢，也爬進了烏蘇拉的夢中。如果這個世界根本就是危險和邪惡，要怎么去愛它？烏蘇拉最愛的弟弟泰迪（肖恩·德蘭尼飾）上戰場前流連酒吧，人都走光只剩一個老頭時，老頭告訴他們：“你們是漂亮的小伙子，生機勃勃。但邪惡就是邪惡，眾神總是想要一些犧牲。”

《生命不息》劇照

烏蘇拉在德國的森林里和一群少男少女夾道歡迎過“偉大元首”。旁白描述少女們的狂熱，述說烏蘇拉對這種情感的迷惑不解。這種感情古往今來割裂了人類，令一部分人如癡如狂，另一部分人恨意深重。烏蘇拉目睹德國少女們迷戀一個陰沉平庸的男人。是陰沉被錯當成力量，偏狹被當成意志堅定，平庸被當成善良的外衣了嗎？

陰郁的力量變成炮彈，炮彈一次又一次奪去烏蘇拉的生命。銜尾蛇的每一輪都壯大了一個念頭，最后這個念頭在烏蘇拉的某一世年老時揮之不去，變得和生命一樣重要，終于在下一個輪回中被付諸實踐。

《生命不息》劇照

心理醫生給烏蘇拉的建議——“熱愛命運”，“相信直覺”是它的伴侶。也許我們也應該換一種方式對待直覺。不要像揮走小蟲一樣趕走它，不要把它當成無關痛癢的雜音。凡事皆有可能。也許我們的生命也和烏蘇拉一樣首尾相銜，每次強烈的直覺都是來自上一世的忠告。

也許我們并非毫無選擇，可以選擇重新投胎，也能在圓形中一次次地經歷珍貴的回憶。烏蘇拉親愛的爸爸休（詹姆斯·麥卡德爾飾）寧愿再去戰場浴血奮戰，只為換來再看一眼蹣跚學步的小烏蘇拉。

【上海文藝評論專項基金特約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