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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女的故事》為何拒絕女性主義標簽,又蘊含怎樣的性別策略

圍毆犯人的血漿迸濺、隨處可見吊死的異端、全副武裝的眼目密布,反烏托邦的“基列國”四處散溢著恐怖的氛圍。改編自瑪格麗特·阿特伍德同名小說的劇作《使女的故事》于2017年4月開播,鏡頭的迫近和時間的靜滯延伸了感知,渲染著壓抑、驚懼、不安全的情緒。
由于環境污染、戰爭,基列國的生育率跌至谷底,而宗教極權篤信只有回歸傳統才能拯救末世,同性戀、避孕、墮胎、離婚都被視為致死的罪責。同時,女性被完全剝奪了財產、工作機會,成為禁錮于家庭中的裝飾品。其中,兩兩結伴而行的紅衣人被叫做“使女”,她們被禁止閱讀、寫字、與人隨意交流,唯一的功能是為特權階層生育。在使女每月的排卵期,大主教、主教夫人、使女共同完成“儀式”,而一旦成功生育后,她們將被派遣到下一個駐地繼續生育。在基列國,使女是徹底的器物,或者說是“兩條腿的子宮”。

一個吊詭的現象是,盡管這部劇探討的性別問題引發熱議,但創作者、演員幾乎都拒絕了“女性主義”的標簽,他們更希望觀眾關注性別之外的極權、宗教、人性議題。不過,拒絕的姿態并非是“反女性主義”的,或是有意否認文化的意識形態性。拒絕本身折射出當代社會對于“女性主義”的刻板認知,和“女性主義”自身的多元性。

此外,“女性主義”本就不是一個單調的標簽。女權運動幾經波折,伴隨社會環境、國際形勢的變遷,多個理論流派在史海浮沉,面目也并非鐵板一塊。女性主義內部主張的多元化,使得這一標簽具有某種含混性。

拒絕對這部劇的標簽化,或許也是出于電視劇受眾的考慮。從國內外的影評來看,女性對這部劇的關注度和好感遠高于男性。然而,性別歧視不只是女性要思考的課題,它在規定女性職責、氣質的同時,也對男性提出了諸多限制。比如,性別秩序規定女性回歸家庭的同時,也潛在要求了男性必須承擔社會壓力。無論男女,人們失去的是選擇的權利與自由。故而,女性主義的旨歸不在于顛倒男女性別秩序,而是要透視社會對性別的建構,改變內在的結構性機制。
2.從小說到劇作

小說《使女的故事》從歷史的縱深處開掘,它延宕了對西方激進女性主義流派的批評,勾勒出女性史的脈絡。人們習慣于重復“弒父”的敘事模式,而女性代際間的書寫者則寥寥。小說中頗為華彩的部分是關于June母親的書寫。母與女,歸屬不同的代際,卻又歷經共同的宿命,注定充斥著認同與悖反的張力。

阿特伍德比June的母親走得更遠。激進女性主義者們陷于男/女、惡/善、壓迫/被壓迫的二元模式,認為本質上每一個女人都是受害者,而每一個男人都是施暴者。阿特伍德巧妙地延續了本質主義的思考方式,虛構出宗教極權統治的“基列國”。
在基列國中,女性不再是完整的存在,所有的女性都喪失了個體性,成為不同的切面,包括夫人、嬤嬤、使女、馬大。夫人身著藍色,象征著圣母瑪利亞的純潔;使女著紅色,象征誕子出血。不過,不同顏色的服飾只是區隔的表象,女性之間的彼此分裂才使得對女性本體的想象趨于瓦解。被分配到權力的夫人、嬤嬤是囚禁和榨取使女生育資源的同謀。更為可怖的是,懲罰不僅規訓了使女的身體,也導致了使女之間的相互監視。

改編之后的劇作并沒有June的母親這一角色,它放棄了女權運動的歷史縱深,而是以當代社會為截面,探索女性如何突出重圍。阿特伍德在小說中幾乎全篇采用了女主的有限視點進行敘述,電視劇則利用精巧的構圖、陰郁的色調、近距離拍攝、緩慢的鏡頭語言來配合獨白的節奏。不過,平淡之下的壓抑、驚悚仍是不夠的,美劇需要更強烈的敘事動力,和刺激感官的表現風格。
于是,從文學向視聽語言的轉換中,Offred(June)不再僅僅是歷史的親歷者、記錄者,她需要承擔推動敘事的任務——與女兒、丈夫團聚,甚至聯合內外勢力摧毀基列國。故事的性質在轉換之中悄然改變,改編后的劇作成為包裹在反抗模式之下女性主義敘事。

阿特伍德要尋找的是女性淹沒于歷史的真實聲音,小說中的Offred不斷回溯自身,用身體記憶女性史的脈絡。這種聲音注定是異質的,無法屈從于任何一種宏大的解釋框架,因為其背后的性別機制始終存在。劇作則豐富了Offred的逃離動機,超越其自身,敞開更為豐富的女性群像。于是,它要繼續回答小說遺留下來的疑問,如果說本質論的女性烏托邦終將分崩離析,那么,女性突破重圍的聯合反抗之路又如何可能?
3.SHE IS ME
使女是無名的一群,她們無法占有時空的意義,也不能言說身體。她們作為一個個暫時的符號而存在,Of-Fred、Of-Glen、Of-Warren,從屬關系是永恒的,而個體的鮮活壓抑在空洞的符號之下。Offred形同Offer,意味著基列國的新秩序無疑是將女性徹底物化,作為生育機器向特權集團獻祭。在性別壓迫之下,女性失去了主體地位,淪為工具性的存在,在性別格局中處于低位的、依附的狀態。反諷的是,這些符號在抹殺個性的同時,實質上也重組了階級、民族,使得性別維度從壓抑的狀態下釋放出來。
女性主義批評中有這樣一種聲音,它指向女性主義自身,反思主流的女權話語是否過于聚焦于白人、中產階級的女性。話語本身也潛藏著權力秩序,底層女性發聲的機會少之又少,她們成為視而不見的風景。在使女們的聯合反抗之路上,Offred與第一位女伴Ofglen(Emily)的相認幾乎是自然的、沒有隔閡的,曾經的冰淇淋店鋪牽連著往日生活,成為她們彼此確認身份的標記。她們有著類似的教育背景、家庭、職業以及中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卻在“基列國”失去了一切。

隨著劇中敘事的推開,不同的女性被迫放棄階級、種族,以同一面目承受工具性的宿命。生育儀式意圖激發出夫人與使女的命運共通的想象,但監禁、懲罰早已暴露了掠奪的本質,更何況表演與真實之間天差地別。柔和的燈光下,夫人們聚集在寬闊的大廳,悠閑地喝著美酒,笑臉彼此相映。沃倫夫人在她們的陪伴下表演著吸氣、呼氣,一切虛假而潔凈。與此同時,在真實的產房,Janine的臉因陣痛而虛弱發白,血腥的氣味令人暈眩。使女存在的意義只在于生育,也正是由此,她們在真實的苦痛與分娩中才能感受到彼此相連。

Ofglen見證了使女共同體的想象成為可能,這一想象源自血紅的斗篷、白色的雙翼頭巾、集會的共同行為和被囚禁的命途。使女沒有自己的房間,駐地的房間之于使女更接近牢籠。當Serena得知Offred沒能懷孕時,憤怒的主教夫人禁止Offred出房門一步以示懲罰,甚至在Offred去醫院的途中,也有意制造了封閉的車內空間。黑暗、孤獨、暴力,Serena與Aunt Lydia用相似的手段規訓使女說出“I’m sorry”。
諷刺的是,Serena曾與丈夫并肩參與了反叛,她著書立說,主張女性應該回歸家庭,同時又提出“不要將女人的柔弱當作軟弱”。然而,新政權迅速地將她拋擲于權力中心之外,議事、發言成為男性獨有的特權,一扇扇門在她面前緊閉,留給她的只有夫人的客廳。

“SHE IS ME.”她的存在與我的存在,同等重要。在劇中,作為女性主體的“我”伴隨身體的在場而逐漸確立。所幸,直至第一季的結束,劇作沒有落入大主教Fred愛上并拯救June的俗套三角戀故事。居高臨下的救贖仍服從于男權文化的評判機制,失卻女性主體的拯救無異于父權制的重演。
隨著首季步入劇終,風雪中昂首前行的使女,成為《使女的故事》中的重要象喻。反烏托邦試圖彌合的是真實與虛構之間的裂隙,極端狀態下的性別問題尤為可怖,但更值得警惕的是,類似的邏輯正在現實世界上演。無論在基列國還是當下,力圖突出重圍的女性必須擊碎同質化的想象,與萬物風雨同行。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公眾號“深焦DeepFocus”,原標題為:三十多年后,《使女的故事》還只是“預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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