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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適的樂趣和恐懼:從女性出發(fā)的上世紀美國中產(chǎn)家庭攝影
原創(chuàng) 假雜志編輯室 假雜志
“
在這期Alec Soth的漫談中,我們跟隨Soth重新回看了在他攝影生涯中影響最大,也是上世紀MoMA最廣受爭議的展覽「家庭舒適的樂趣和恐懼」(“Pleasures and Terrors of Domestic Comfort”)。這場攝影展集結(jié)了那個年代杰出的女性攝影師,在當時她們并不是主流攝影界的寵兒,甚至其中有些攝影師的作品在塵封了三十余年之后,近年才被“看見”,并整編出版。
除此之外,「舒適的樂趣和恐懼」的重要性不僅在于為后人開辟了新的攝影領(lǐng)域,也在于其對于媒介的歷史中,使得“日常家庭生活”的題材在公共藝術(shù)博物館中得到“合法性”的地位。
”
翻譯:胡糊、靜宜
校對:靜宜
(ps:文末有Alec Soth漫談彩蛋)
居家的樂趣和恐懼
The Terror and Pleasure of Staying at Home
作者:Sara Knelman
編譯:靜宜

「家庭舒適的樂趣和恐懼」
“The Pleasures and Terrors of Domestic Comfort”
Peter Galassi,MoMA,1991
1991年,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MoMA)攝影部舉辦了展覽「家庭舒適的樂趣和恐懼」(“Pleasures and Terrors of Domestic Comfort”)。這是MoMA自1955年策劃的「人類家族」(“The Family of Man”)以來規(guī)模最大,最具視野的一次群展。「人類家族」試圖通過新聞圖片,調(diào)查全球各地家族之間的紐帶和儀式來普及人類社群的經(jīng)驗。而「舒適的樂趣和恐懼」則是將觀察的范圍縮小到了美國生活中一個狹窄領(lǐng)域:家庭。更確切地說,應(yīng)該是將范圍鎖定在了美國中產(chǎn)家庭生活其富裕的表面。此次展覽由策展人Peter Galassi策劃,其中包括了70多位藝術(shù)家的150多幅影像作品。

「家庭舒適的樂趣和恐懼」展覽現(xiàn)場
1991年,MoMA
「舒適的樂趣和恐懼」標志著當年攝影界關(guān)注點的轉(zhuǎn)移,從對于更廣闊的世界政治的興趣,對于外部世界的探索,轉(zhuǎn)向了美國普通家庭生活中溫暖、明亮的客廳。那么,如果我們今天再花時間回到這些關(guān)于家庭的影像中,我們又會對當年的展覽有什么新的理解和感悟呢?
在展覽中,除了William Eggleston關(guān)于1970年代的影像作品之外,大多數(shù)作品都是在1980年代制作的。對此Galassi解釋道:“當年的美國經(jīng)歷了水門事件和越南事件,并經(jīng)歷了撒切爾、里根和布什政權(quán)之后,人們對于社會政治的關(guān)注,從對于口號式宣言的敏感已經(jīng)逐步讓位于資本主義社會中對個人生活的愿景,退回到了電視和一些小玩意的慰藉之中。”
當年美國的政治環(huán)境,道德信念和政治效率幾近破碎。在面臨繁雜的黨派斗爭中,對于一個普通的美國人來說,也許把自己的房子打理好,過體面的生活,是自己能夠保全理智的方式。

「Coral Living Room with Lillies」
Laurie Simmons,1983
從表面上來看,「舒適的樂趣和恐懼」中展出了很多家庭生活中值得被記錄下的場景:小嬰兒、圣誕樹、紙牌游戲和后院……這些時代痕跡下的家庭室內(nèi)裝潢和物件的圖案也是當下重看影像的樂趣之一。Laurie Simmons的作品「Coral Living Room with Lilies」其柔和的粉色和Doug DuBois的「My Sister Lise, Christmas Eve, Far Hills」所展示出的年輕混亂,都讓我們體會到了時代自身所特有的色調(diào)和質(zhì)地,這些照片也激發(fā)了那一代人的懷舊之情。

「My Sister Lise, Christmas Eve, Far Hills」
Doug DuBois,1984年
這些令人羨慕的家庭空間,都讓人聯(lián)想到了當年的廚房廣告或家庭裝潢手冊。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潛伏著更微妙的不安情緒。從這個角度來看,展覽中的許多圖像里異樣的色調(diào)和明顯的不適感,在當年卻完全被忽視了。

「Brain」
Philip-Lorca diCorcia,1988年
Philip-Lorca diCorcia和Tina Barney的影像有著舞臺般戲劇化的惆悵,似乎暗示著人們在表面之下深藏著更大的敘事。在diCorcia的「Brain」中,小男孩陰沉地盯著廚臺上的一大塊肉,桌上周圍堆滿了食物和各式廚房工具。透過她的另一幅作品「Sergio and Totti」,我們看到一對穿著休閑服的夫婦坐在花色的沙發(fā)上,一人在看電視,另一人的臉正好被相機的閃光燈遮住了。(*有趣的是,當年的展覽還利用電視作為宣傳工具,這是MoMA長期以來一直回避的一種媒介。一個名為“邊緣”的短命PBS文化節(jié)目,用三分鐘的時間插播了一個沒有敘述的蒙太奇影像,其中穿插了那個時代流行的電視節(jié)目和好萊塢電影的音頻剪輯,也表現(xiàn)了現(xiàn)實中戲劇化的家庭生活和「家庭舒適的樂趣和恐懼」展覽之間隱含的聯(lián)系)。

「Sergio and Totti」
Philip-Lorca diCorcia,1985年
Barney的照片「Sunday New York Times」中,我們看到一個大家庭圍聚在暖黃色的房間里,畫面的正中央是一張餐桌,桌上鋪滿了紐約時報。在畫面中,一個男人正在認真地閱讀新聞,他似乎對周圍的混亂和手邊的奶瓶視而不見。與此同時,角落里有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正哀怨地皺著眉頭看著他。

「Sunday New York Times」
Tina Barney,1982年
她的另一張照片「The Landscape 」,同樣也流露出了這種微妙氣氛。同樣她描繪了一個大家庭共處一室的情景,畫面中的每一個人都明顯迷失在自己的世界中,雖然他們都擠在了畫面中央,但每個人,甚至是狗,都看著遠方。屋內(nèi)一幅鍍金的畫作與窗臺外的綠色相呼應(yīng),劃分開了自然和人造風景的界限。由此可見,在這些影像中,我們除了看到他們令人羨艷的地產(chǎn)和富有的家庭裝潢,也能發(fā)覺在這些原本親切溫馨的房間里,隱藏著一些異樣的情感——關(guān)于孤獨、怨恨、欲望和不確定性。

「The Landscape 」
Tina Barney,1988年
除了對于家庭生活微妙關(guān)系的表達之外,更值得一談的是,此次展覽中有大約一半的女性攝影師。她們的作品都敏銳地聚焦于關(guān)于家庭勞動、成為母親,以及在20世紀末女性所被賦予更廣泛期望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在展覽中,我們看到例如攝影師Barney或Mary Frey的影像,作為母親和妻子的女性常常是她們創(chuàng)作的主題。然而在照片中,攝影師故意沒有將這些女性放置在顯眼的位置上,她們往往是在畫面的邊緣。

無題「Real Life Dramas」
Mary Frey,1984-87年
另一類女性攝影師,以Carrie Mae Weems和Cindy Sherman為例,則是選擇了相反的方式。在她們的項目中,女性總是處于畫面的中央。在Weems的「Kitchen Table Series」中,她將手里的牌翻轉(zhuǎn)到胸前,側(cè)身以審視的眼光看著桌邊的男性。在Cindy Sherman的影像「Untitled Film Stills」中,她正蹲下身子撿起掉落的雜物,目光凝滯地看著畫面的遠方。她們都用作品試圖在表達:我們是誰,以及我們想成為誰?

「Kitchen Table Series」
Carrie Mae Weems,1990年

「Untitled Film Stills」
Cindy Sherman,1978年
雖然這場展覽在某種程度上強調(diào)了女性攝影師,然而這些特質(zhì)卻在展覽的前言中被莫名地掩蓋了。Galassi在前言里寫道:“這些攝影師,像商人一樣,在自己的家庭與工作之間時刻保持著一道屏障。” 事實上,這樣的說法忽略了女性面對家務(wù)勞動的現(xiàn)實——操持家務(wù),作為一種社會長期以來對婦女的文化期望。除此之外,作為女性攝影師,她們還承擔著對于另一種家務(wù)勞動:家庭影像記錄。

“無題” 來自「illustration memories」
Anne Turyn,1983
攝影師Rosy Martin和Jo Spence通過她們杰出的影像,使得家庭攝影成為了一種攝影類型。然而,它也受制于一系列的慣例和期望,那些評論者們常常批判她們的照片“僅僅是家庭照”“幾乎沒有顯示出家庭生活各個層面固有的矛盾、權(quán)力斗爭或欲望,也沒有顯示出這種生活與構(gòu)成具有性、種族和階級劃分的父權(quán)社會的結(jié)構(gòu)的交集……”
在當下,回看這個展覽,「舒適的樂趣和恐懼」不僅是對于家庭領(lǐng)域重要性的有力表達,還是對于其在藝術(shù)領(lǐng)域,以及社會中復(fù)雜動態(tài)的連鎖反應(yīng)中的審視。通過第二波女性主義攝影師的鏡頭,第三波的女性主義者再次展開了對于當下社會的思辨。

「Mink」
Philip-Lorca diCorcia,1990年
然而展覽中也存在著一些明顯的缺失,其中有些MoMA當下就公開承認了,有一些是隨著時間的流逝,當我們以更遠的視角重看時,這些缺失才變得更加突出。策展人Galassi簡要地指出了一些遺漏,他寫道:“此次的展覽中缺少了很多東西。在種族、民族和經(jīng)濟方面,這些照片遠遠不能代表當代美國。” 然而,他沒有解釋這些缺失,只是把這些問題與他所謂的“新聞界最喜歡看到類似無家可歸、吸毒、虐待兒童、暴力等等的家庭問題。”放在一起,暗示這些主題屬于一個與藝術(shù)的界限相對立,或不相干的領(lǐng)域。這種話術(shù)的劃分是一個迂回的借口,使博物館擺脫了這些對于社會責任的追問。
除了攝影師Weems和Nance的作品之外,大多數(shù)圖像展示的都是白人、異性戀家庭。藝術(shù)家Carol Squires當時寫道:“Weems的影像對于當下提出了很多問題,其中最重要的追問是 ’MoMA的攝影部門是否曾展出過黑人女性攝影師的作品?’”。另一個現(xiàn)實是當時的美國社會并不重視家庭中經(jīng)常發(fā)生的暴力,不論是身體的,還是心理層面的。在這次展覽中,例外展出了Nan Goldin的影像幻燈片「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這個作品的內(nèi)核蘊含著一個更復(fù)雜的家庭觀念,以及殘酷的欲望。(*盡管Nan Goldin的作品當時只放映了一次,并且觀眾需要支付額外8美元的費用。)


「The Ballad of Sexual Dependency」
Nan Goldin
像「人類家庭」中對于核爆炸的遺漏問題一樣,「舒適的樂趣和恐懼」的展覽內(nèi)容中心有一個空洞,缺失了批判和道德的視角。這些問題歸其本質(zhì)是“我們?nèi)绾巫晕曳此迹俊保谡褂[的作品中,也有大量女性攝影師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通過鏡子——作為家庭裝飾的一種技巧,也是自我反省的一種特例,來暗示這條線索。它既在視覺上具有欺騙性,另一方面又暗含著虛榮心得到滿足。譬如像diCorcia的「Sergio and Totti」中,照相機面對鏡子的閃光。
事后看來,這個展覽的失敗之處,歸根結(jié)底是它對于觀點和生活方式多樣性的故意忽視。在此次展覽之后,這種問題開始被藝術(shù)家廣泛地討論和糾正。譬如在Catherine Opie和Alec Soth看來,「舒適的樂趣和恐懼」這個展覽是他們作品的催化劑。攝影師Opie開著一輛房車環(huán)游全國,創(chuàng)作了她的系列作品「Domestic」(1998年),作為對當年展覽的回應(yīng)。

「Domestic」
Catherine Opie,1998
對于Alec Soth來講,他回憶道自己當年看展覽的時候還是一個大學(xué)生,當時他對這個展覽的理解是 “家庭生活看起來是一個值得攝影師關(guān)注的主題”。他在他的各種系列作品中都有意且松散地觸及到了這部分的主題,其中包括「Broken Manual」,這本書也在試圖表達想要離開城市電網(wǎng),放棄舒適的家庭而選擇隱居的愿望。
「舒適的樂趣和恐懼」也在策展界引起了波瀾。在它之后,越來越多的策展人開始關(guān)注對于家庭和日常生活的創(chuàng)作。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1998年舊金山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舉辦了 「快照:日常生活的攝影」(Snapshots: The Photography of Everyday Life),1994年巴比肯博物館舉辦了「誰在看家庭?」(Who’s Looking at the Family?),以及十多年后,英國泰特美術(shù)館舉辦的反對當年展覽的攝影展「殘酷與溫柔:二十世紀照片中的現(xiàn)實」(Cruel and Tender: The Real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hotograph)

「Women at Coffee Break」
Mary Frey,1979–83
值得一提的是,「舒適的樂趣和恐懼」這個展覽首次探索了如何將“快照美學(xué)”轉(zhuǎn)化成正式的、有紀念意義的博物館攝影作品。通過策展人Galassi的直覺,博物館的攝影展也和更多的觀眾建立了聯(lián)結(jié)。
在一個博物館也面臨適者生存的年代,日常生活的攝影的檔案特性也變得越來越重要。「舒適的樂趣和恐懼」的重要性不僅在于為后人開辟了新的攝影領(lǐng)域,也在于其對于媒介的歷史中,使得“日常生活”的題材在公共藝術(shù)博物館中得到“合法化”的地位。此外,作為延伸,「舒適的樂趣和恐懼」也提供給了我們一種視角,去看待近十年內(nèi)社交媒體的大量圖像。
對于舒適的模糊理解,在我們的享受和對于享受病態(tài)投射的矛盾中,在私人和公共之間的界限的消解中,無休止地上演著。

「Domestic Rituals」
Mary Frey
策展人Galassi為當年的展覽找到了一個詩意化的名字,“家庭舒適的樂趣和恐懼” 來源于攝影師Aaron Siskind在1954年的系列作品「漂浮的樂趣和恐懼」(*Siskind于1991年2月去世,當時展覽正在計劃中)的變體。這個系列的照片描繪了懸在半空中的身體,也許漂浮,也許墜落,它們的美麗因其危險或安全的不確定性而變得復(fù)雜。雖然Siskind的影像作品既不是關(guān)于美國的主題,也沒有被收錄在這次的群展中。但顯而易見的是,其作品中關(guān)于審美愉悅和潛伏的威脅之間的緊張關(guān)系的內(nèi)核,也恰如其分地與Galassi的展覽主題相呼應(yīng)。

「漂浮的樂趣和恐懼」
Aaron Siskind,1956年
「舒適的樂趣和恐懼」促進了一場美國人對于自身審視的對話,它并不是從愛國主義或戰(zhàn)爭的宏大角度出發(fā),而是聚焦私人生活。它可以被回顧性地理解為MoMA乃至整個攝影歷史時刻的節(jié)點,并列于Edward Steichen在「人類家族」中對人類經(jīng)驗的集體觀點的帝國主義愿景,以及John Szarkowski對詩意主體性的偏愛。同時,它指出了一些歷史上的問題,并期待在未來得以解決。
這個展覽也表明了美國社會當年對于舒適的理解:快樂和恐懼就像是一張全息圖,它們彼此之間相互融入,隨著光線的傾斜而發(fā)生變化和扭曲。
其他觀看方式
本期提及書單:
「Present Tense」JoAnn Verburg
「Theater of Manners」 Tina Barney
「Reading Raymond Carver」Mary Frey
「Real Life Dramas」Mary Frey
「Animals」Sage Sohier
「Perfectible Worlds」Sage Sohier
「Taken From Memory」Sheron Rupp
「Wood River Blue Pool」Jo Ann Walters
「Pleasant Street」「Vacation」Judith Black
「Family Photographs」Joan Albert
「At Twelve」「Immediate Family」Sally Mann
「In My Room」Adrienne Salinger
「Living Solo」Adrienne Salinger
「Middle Aged Men」Adrienne Salinger
Alec Soth 其他相關(guān)書籍推薦
「A Pound of Pictures」
Alec Soth
出版:MACK,2022年
規(guī)格:25.3 X 31 cm,156頁
亞麻布面精裝,前后粘頁;
三種紙張,含五張隨機照片
《 假雜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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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標題:《舒適的樂趣和恐懼:從女性出發(fā)的上世紀美國中產(chǎn)家庭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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