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悼念謝老:他是知行合一真正的“士”
5月2日,被譽為“一部活的中國文物保護史”的謝辰生先生(1922-2022)辭世,享年100周歲。他早在上世紀50年代便在鄭振鐸領導下參與并見證了國寶級文物如《中秋帖》《伯遠帖》《瀟湘圖》等的搶救回流。謝辰生是《國務院文物保護管理暫行條例》(1961)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1982)的主要執筆人。
本文作者姚遠承擔了《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三聯書店 2018年出版)一書整理撰寫任務?!杜炫刃侣劇す糯囆g》特刊發姚遠新撰悼念謝老文章。

《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三聯書店 2018年出版)
5月2日,為中國文物保護事業貢獻一生的謝辰生先生(1922-2022)駕鶴西去,享年100歲。
謝老年長我近一個甲子。近二十年前,我在北京大學讀書時認識了謝老,他已經從國家文物局領導崗位上離休多年,依然在為保護最后的老北京奔走呼告。但和謝老的深交開始于2006年。那年夏天,秦淮河畔的南京老城面臨大規模拆除,我起草了懇請保護的呼吁信,寄給了300多位文物保護專家、政協委員、人大代表等,希望他們能挺身而出。信件寄出后的第二天早上8點多,我剛打開手機,就接到了第一個回復電話。對方說:“我是謝辰生啊,我堅決支持你的呼吁!”謝老親筆修改呼吁信,并在他的感召下,得到了侯仁之、鄭孝燮、宿白、徐蘋芳、羅哲文、陳志華、舒乙、葉廷芳等16位著名專家學者的簽名響應。此后,謝老為南京古城三次上書國務院領導,加快國家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立法的進程,促成南京修編《歷史文化名城保護規劃》,出臺《南京市歷史文化名城保護條例》,徹底改寫了金陵古城的命運。
此后,承蒙謝老的信任和委托,我承擔了整理撰寫他口述回憶的任務,在2018年出版《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三聯書店)。多年的訪談、整理、撰寫,使得我有更多機會零距離了解謝老的人生與思想。謝老在安貞里的舊居,一切樸實無華,水泥的地面,斑駁的墻面,老舊沙發的彈簧早已失去了彈力。墻上掛著謝老米壽時,曾一智同志代表全國文保志愿者送來的錦旗,上書“平生只做一件事,熱血丹心護古城”。一盞80年代生產的舊式臺燈下,是鋪著玻璃臺板的書桌。正是在這張普普通通的書桌上,謝老為保護中華文化殫精竭慮,工書小楷,秉筆直言,改寫了一座座古城的命運。簞食瓢飲,不改其志,不過于此。后來,每每想到安貞里謝老舊居的一幕幕場景,總會難抑崇敬之情,不禁熱淚盈眶。當時謝老已是九十多歲高齡,但思路極為清晰,回憶極有條理,時間、人物均相當準確,令我嘆服不已。尤為可貴的是,他在回憶歷史人物與事件時,從不因人廢事、因人廢言,堅持了實事求是的客觀態度。聽他講述七十年來親歷的一個個文物保護重大決策過程,我深知這不僅是在寫謝老一個人的文保口述史,也是記錄他與鄭振鐸、王冶秋、任質斌、夏鼐、梁思成、謝稚柳、鄭孝燮、徐蘋芳、羅哲文、張忠培、沈竹、宋木文、陳志華、舒乙、葉廷芳等先生共同守護民族文化遺產的歷史,還是為當代中國史、中共黨史、共和國史留下一份獨特的重要史料。
謝老是新中國文物事業許多重大決策的見證者和當事人,也是保護和傳承中華文化的一大功臣。他畢生踐行鄭振鐸先生倡導的“保護是第一位的”、“沒有保護就沒有研究”的正確理念,始終把保護放在首位,以社會效益作為最高準則,捍衛“保護為主、搶救第一、合理利用、加強管理”十六字方針,為中國文物事業建立了卓越的功勛。
他是中國文物事業的開拓者。1946年在上海任鄭振鐸業務秘書,1949年9月隨鄭振鐸到北京,參加籌建文化部文物局,歷任文化部文物局業務秘書,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文物處副處長、研究室主任、秘書長,國家文物局顧問。先生為建立國家文物法律體系做出了卓越貢獻,執筆起草了《國務院文物保護管理暫行條例》(1961)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1982)等重要法規。先生還為建立健全國家文物行政管理體制發揮了關鍵作用。1975年經過謝老的呼吁,國家文物事務管理局成為國務院直屬局。1982年國務院機構改革,改為文化部文物事業管理局。經過先生的努力,1987年恢復國家文物事業管理局,1988年更名國家文物局,名稱延續至今。謝老主編《中國大百科全書· 文物卷》并撰寫“前言”,對新中國文物事業從實踐到理論、從開創到成熟作出全面總結,第一次明確提出了文物的定義。啟功先生稱之為“一篇上下幾千年、縱橫幾萬里的總結”。
他是中國文物法制的奠基人。1949年文物局成立之初,先生就奉鄭振鐸之命,起草新中國第一批文物保護法令《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禁止珍貴文物圖書出口暫行辦法》,制止了珍貴文物大量外流的現象。1956年,先生起草、由時任國務院副總理習仲勛簽發的《國務院關于在農業生產建設中保護文物的通知》,第一次提出進行全國文物普查和建立文物保護單位兩個重要的基礎性措施。1967年,他不顧個人安危,上書中央“文革”小組呼吁保護文物,執筆起草了《中共中央關于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中保護文物圖書的幾點意見》,為在特定歷史條件下保護文物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在改革開放之初,在1987年《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文物工作的通知》的起草過程中,他堅持“加強文物保護,是文物工作的基礎,是發揮文物作用的前提”的正確原則。進入新世紀,參與起草2005年《國務院關于加強文化遺產保護的通知》,推動了中國“文化遺產日”的誕生。

謝辰生 2012年在三峽
他是中國文化遺產的保護神。早在1950年代,先生親筆起草了文化部報請國務院建議保護北京城墻和西安城墻的報告,得到習仲勛的支持。1968年,因修建北京地鐵要拆掉古觀象臺,他和羅哲文等上書呼吁,周恩來批示保護。1990年代,他發起了保護三峽文物的政協聯名提案,加快了三峽文物保護規劃的通過和實施。新世紀以來,面對房地產開發浪潮,在中國城鎮化的關鍵階段,在古城存廢的歷史關頭,他更是與“推土機”進行抗爭,保護了北京、南京、福州、廣州、天津、哈爾濱、定海、常州、無錫、鎮江等地不計其數的文物古跡與歷史街區。謝老無比摯愛北京城,認為她是“國之瑰寶、民族瑰寶,也是全人類的瑰寶”。在保護北京美術館后街22號、粵東新館、蒜市口曹雪芹故居、于謙祠、孟端胡同45號、梁思成林徽因故居等四合院,保護南池子、西長安街、舊鼓樓大街、玉河、鮮魚口、宣南、鐘鼓樓等處胡同的古城保衛戰中,先生或親自搦筆直言,或聯合專家聯名上書,或聯合媒體仗義執言,一馬當先,堅決斗爭。正因為先生鍥而不舍的堅持,2005年《北京城市總體規劃》確定“整體保護”的重要原則,2008年國務院頒布《歷史文化名城名鎮名村保護條例》,終于扭轉了歷史文化名城保護的方向。
“平生只做一件事,熱血丹心護古城”。七十多年過去,跟著鄭振鐸先生擔任助手的“小謝”,不知不覺成為了“謝老”??伤冀K初心不改,在一個個文物的生死關頭,以驚人的勇氣、擔當與歷史使命感,展現了真正的共產黨人的情懷,也體現了使我民族得以生生不息、源遠流長的“士”之精神。
謝老道德博聞,修治班制,為文物保護理論與制度體系貢獻畢生心力。面對1960年代“左”的思潮,謝老反對用“厚今薄古”套在文物工作上,認為不能“簡單地認為要多保革命文物,少保古代文物,要看文物的價值大小該不該保,不能按古今來決定保多保少”。他堅持這一正確觀點,在1967年執筆起草保護文物的倡議書與中央文件時,竭力保護珍貴的古代文物。面對1980年代的文物市場化思潮,謝老堅決抵制“以文物養文物”的謬論,在起草1987年國務院文件時提出,“堅持以確保文物安全為前提,以社會效益為最高標準,反對一切向錢看,防止把文物作為單純的盈利手段的錯誤傾向。”面對城鎮化的新階段,他堅決批判當時流行的“文物價值經濟化、文物工作產業化、文物管理市場化、文物產權國際化”這四種錯誤傾向,推動2005年國務院文件著力解決“法人違法、有法不依、違法不究”的突出問題。正如金沖及先生在為《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的序言中所說的,“他的豐富經驗和深刻識見,是我國文物工作的一筆重要財富。這絕非夸張之詞。”

2018年,本文作者(左)攜新出版《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看望謝老
謝老守道不移,心無偏曲,為保護祖國文物無私無畏,舍身請命。文物保護從來不是一些人以為的充滿浪漫情懷的風流雅事?!扒叭甑钠茐模梢哉f主要是由于認識問題,但是在今天,主要是利益問題”,謝老非常清楚,在寸土寸金的古城歷史街區,轟鳴的推土機的背后交織著房地產開發的各種利益,包括不正當的利益鏈。有學者指出,“拆古建新的巨大利潤使不少人饞紅了眼,直到了見魔魔斬、見佛佛斬的程度”。先生在呼吁保護北京城的信中坦言,“以上意見,肯定會觸及一些人的利益而招致他們的不滿,這些人又多有其各自的背景,很可能對我進行報復?!钡敛煌丝s,秉筆直書,“今后我只要有三寸氣在,仍將繼續為保護祖國文化遺產而努力奮斗,并向一切危害我們黨的事業的種種不良現象作不懈的斗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錚錚鐵骨,氣壯山河!他發出了“我愿以身殉城”的誓言,在致信北京市領導的信中寫道,“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并已做好以身殉城的準備,八旬老朽,死何懼哉!故再冒昧陳詞,作輿櫬之諫,如蒙考慮,則民族幸甚、國家幸甚、名城幸甚矣!”民族有幸、國家有幸、名城有幸,先生的一次次呼吁、一封封上書多次獲得高層的親切批復或親筆回函,許多文物史跡因先生的諫言得以存世保全。謝老在85歲時寫有一首《七律》,“而今垂老尚何求?維護原則敢碰頭”,“蒿目層樓憂社稷,堅持信念度春秋”,可謂是坦坦蕩蕩,廓然大公!

謝辰生先生在85歲時寫的《七律》
謝老的人生,是文以載道、文以化成,賡續中華文脈的一百年;是正心誠意、正氣浩然,守護民族精魂的一百年。古代謚法有云,“道德博聞曰文,修治班制曰文”,“守道不移曰正,心無偏曲曰正”,謝老用一個世紀的時間演繹了當代中國人的“文正”。謝老是知行合一的真正“士”,他的一封封書札,承續歷代先賢“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血脈。謝老在口述中多次囑咐我,務必要堅持保護第一,堅持社會效益至上。他關心古城保護,一再講不能大拆大建,不能拆真建假,尤其是希望北京老城不能再拆。如今,謝老的畢生所愿,得到了新時代的響亮回應,歷史文化遺產保護得到了中央前所未有的重視,保護傳承中華文化正在成為不可挑戰的國家意志。近十年來,從文物保護服從經濟發展,走向了保護和發展兩者同等重要,在保護中發展,在發展中保護;從歷史文化名城成片拆除的悲慘境遇,走向了古城的整體保護、全面保護;從考古工作被迫讓位土地開發的被動局面,走向了以“先考古,后出讓”制度設計實現考古前置;從破壞文物的法律紀律成本極低,走向了嚴格執法執紀,文物保護終身追責,嚴厲打擊文物犯罪。2017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在關于《北京城市總體規劃(2016年-2035年)》的批復中,明確提出“老城不能再拆”,謝老的多年心愿終于成為了現實!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謝老的文集、書札、口述,真實地傳承了他的思想,謝老會一直和我們在一起,他的精神還將指引著我們繼續前行。今天,沿著謝老的路,傳承文化、守望文明、保護民族文化遺產,是對謝老最好的紀念。
平生只做一件事,與中華往圣繼絕學名垂千古
熱血丹心護古城,為萬里江山留勝跡光照汗青
先生為之奮斗終生的中國文化保護傳承事業必將薪火相傳!
2022年5月9日
(本文作者供職于南京大學,系《謝辰生口述:新中國文物事業重大決策紀事》撰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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