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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價” 背后,大黃魚野生種群恢復堪憂
2022年1月15日晚7點半左右,浙江省象山縣石浦東門漁村三大隊碼頭人頭攢動,興奮的人們在等待滿載著野生大黃魚的浙象漁31088船緩緩靠岸。次日上午,這一船總計4950多斤重的野生大黃魚賣出了957萬元的高價,單價達到1933元/斤,比人工養殖的大黃魚高出了至少50倍。
自上世紀70年代遭遇掠奪式捕撈之后,野生大黃魚的種群數量便一落千丈。盡管從1980年代開始,中國沿海省份采取了包括設置保護區、禁漁期、增殖放流等在內的保育措施,野生大黃魚的種群恢復目前仍難言成功。在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瀕危物種紅色名錄中,野生大黃魚依然處在極危的狀態。
有專家擔心,此次在越冬期捕撈數量如此之多的大黃魚親魚,可能會對脆弱的野生大黃魚種群再次造成打擊。
“在所謂的魚汛豐收過后,野生大黃魚種群的恢復非常艱難。”青島市海洋生態研究會創始人、理事長王松林說。
從尋常家肴到千金珍饈
大黃魚成為珍饈是從四十年前開始的。作為一種主要生活在中國近海的魚類,至少在春秋戰國時期,大黃魚就已經就走上了中國人的餐桌。
明朝文人朱國楨在《涌幢小品》里寫到:“海魚以三四月間散子,群擁而來。……初至者為頭一水,勢洶且猛,不可捕。須讓過一水,方下網。簇起,潑以淡水,即定。舉之如山,不能盡。”,足見其數量之巨。
根據分布范圍的不同,大黃魚被分為三個地理種群。王松林介紹,第一地理種群為南黃海-東海地理種群,分布范圍從南黃海到閩江口外以北的閩東漁場;第二地理種群為臺灣海峽-粵東地理種群,分布范圍包括閩江口外以南的牛山島大黃魚產卵場和珠江口以東海域;第三地理種群為粵西地理種群,從珠江口以西海域洄游分布到雷州半島以東海域。

圖中黃色部分為大黃魚的分布范圍,圖源:IUCN
兩千多年來,每年魚汛期多到令人眼花繚亂的大黃魚為中國東部沿海各省的居民提供了無盡的食物。然而自上世紀50年代開始,隨著現代漁業工具的發展和普及,大黃魚與人類之間千百年的和諧被打破了。機動漁船逐漸替代傳統的古式木帆船,加上大型漁船配合圍網、張網和拖網的作業方式,讓大黃魚逐漸走到了瀕臨滅絕的境地。
捕魚的高潮發生在1973年冬天。據《農民日報》報道,當時全國5000多對機動大圍網船在江蘇呂泗洋中心漁場捕撈越冬大黃魚達到25萬噸以上,圍捕產量是過去年平均產量的2倍多。豐收的喜悅并未持續太久,過度捕撈之下,1974年浙江舟山傳統產卵漁場的春汛杳無聲息,然而人們并未因此警醒。
1979年冬天的閩江口,機動大圍網再次殲滅式圍捕越冬大黃魚6萬噸以上。毫不意外地,第二年進官井洋產卵場產卵的大黃魚數量銳減。自此以后,大黃魚在東海海域再也沒有形成魚汛。
“作為一種洄游性魚類,大黃魚會在春、秋的特定月份在固定的內灣、近海集群繁衍,且在生殖季魚群終日發出‘咯咯’、‘嗚嗚’的叫聲。此外,大黃魚冬季也會在特定的黃海南部、東海、南海北部的溫暖海域集體越冬。這些特征導致野生大黃魚群體非常容易被漁民‘定點圍剿’。”王松林介紹到。
從1990年代開始,中國東部沿海的漁民,甚至研究大黃魚的科研工作者,都很難再見到野生大黃魚的身影。2016年,國際自然保護聯盟(IUCN)將大黃魚的生存狀態列為“極危”,且種群數量仍在下降,大黃魚種群瀕臨崩潰。
增殖放流,一把效果尚待檢驗的雙刃劍
為了保護岌岌可危的大黃魚種群,各種保育措施先后出爐。1985年,福建省在寧德市三都灣內官井洋海區與寧德、福安交界海域成立了官井洋大黃魚保護區。1994年,東海各省開始實施伏季休漁。
人工繁育大黃魚也被提上議事日程。1986年,原國家農牧漁業部和福建省科委正式將“大黃魚人工育苗量產及其增養殖應用技術研究”作為“七五計劃”期間重大科技攻關項目。1990年,大黃魚人工繁殖與育苗綜合技術逐步成熟,當年實現全人工批量育苗104萬尾。
培育成功的大黃魚幼苗主要有兩個去向:一是成為養殖魚,走向人們的餐桌——全國現在每年的大黃魚養殖產量約有25萬噸,是食用大黃魚的絕對主力;二是被放歸自然海域,用以恢復和擴充野生種群,這一做法也被稱為增殖放流——僅在2020年6月,福建省就放流了748萬尾平均體長超過5厘米的魚苗。
然而采取種種努力之后,大黃魚的野生種群并未像人們希冀的那樣重現生機,這也是1月15日那艘滿載近5000斤野生大黃魚的漁船成為新聞的原因。
癥結可能在于放流之后的大黃魚存活率非常低。浙江海洋大學研究團隊進行的一項研究發現,將小于5厘米的魚苗直接放流,存活率只有2%至10%;但將魚養到10厘米以上,并進行科學的野化訓練后再放流,存活率可達到70%至90%以上。
此外,即使放流的大黃魚能夠存活,在野外環境下,從生長到個體成熟并產卵至少需要3年的時間,因此,野生大黃魚要發展為不同的種群至少需要幾十年。有觀點認為大黃魚復蘇至少需要30年時間。
“盡管采取了多種管理措施,大黃魚野生種群尚未恢復,表明現有的措施并不足夠、有效,也不及時。”IUCN在關于大黃魚保護行動的介紹中寫到。
“此次新聞的主角‘岱衢族大黃魚’屬于南黃海-東海地理種群,即個體最大、壽命最長、衰退最嚴重的‘第一種群’”,王松林說,“單憑年初這一孤立偶發事件判斷當前保護措施對‘岱衢族大黃魚’種群恢復是否有效還為時尚早。推測被捕獲的5000斤大黃魚由放流和網箱逃逸的人工繁育個體構成的可能性極大。如果恢復中的‘岱衢族大黃魚’能夠在今年春夏之交集群重返岱衢洋集群繁殖,我們才可以更加肯定地說野生種群的恢復工作取得了階段性成效。”
而且,一個不容忽視的問題是不當的增殖放流還可能會造成大黃魚種群基因多樣性的損失。
2012年,來自中山大學和廈門大學組成的研究團隊發表在《分子科學國際雜志》(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Molecular Sciences)上的一篇論文指出,養殖大黃魚種群的基因多樣性顯著低于野生種群,而且與野生種群相比,養殖大黃魚體型更小,性成熟的年齡更早,同時魚肉質量更差,對于疾病和低溫的抵抗力也更低。研究人員認為,如果養殖大黃魚混進野生大黃魚種群,不可避免會改變野生大黃魚種群的基因組成,降低野生種群的基因多樣性,并進一步導致野生種群喪失對不同環境的適應能力。
王松林認為,增殖放流最需要考慮的是保護基因多樣性,建議根據大黃魚的三個自然地理種群,建立相應的資源增殖專用野生型譜系,分別進行放流工作。同時,人工選育多代用于海產養殖業的大黃魚不得用于增殖放流,網箱養殖中也要加強人工選育大黃魚的防逃逸措施,以防人工選育的大黃魚對野生種群的基因污染。
未來如何保護?
互聯網的傳播讓957萬元一船的大黃魚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關注,其所引發的連鎖效應卻讓上海海洋大學生態與環境學院副教授汪振華感到擔憂。在接受《中國青年報》采訪時,他表示:“大黃魚的產量成也在‘網’、衰也在‘網’,互聯網讓更多人了解大黃魚的價值,但也導致在利益驅動下高密度網具的過度捕撈,如果形成淘漁熱,野生大黃魚難逃被一網打盡的命運。”
汪振華對互聯網引發淘漁熱的擔心不無道理。據《新華每日電訊》報道,近期有部分自媒體直播了一場大黃魚“追尋之旅”,視頻背景里,密密麻麻都是正在釣大黃魚的小艇。新時代下,大黃魚保護工作面臨比以往更加復雜的挑戰。
即使把視線拉回到浙象漁31088上那重約2.5噸重的大黃魚,對于從事了20多年大黃魚育苗工作的寧波象山人徐萬土來說,這次捕撈給野生大黃魚種群帶來的潛在影響也將超過一船漁獲本身。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他說:“大黃魚與其他魚不同,要產卵至少3年生,2000多公斤大多是可以產卵的大黃魚親魚,太可惜了!”
據中國水產科學研究院東海水產研究所徐兆禮等人的研究,每年10月隨著冷空氣南下,在黃海覓食的大黃魚將南下至長江口。之后,一部分群體將游向外海越冬場,另一部分群體則繼續南下至東海中南部的近海越冬場。等到次年5月,部分近海越冬場的大黃魚將北上至舟山漁場,此后與外海越冬場的大黃魚一起洄游至呂泗洋漁場和舟山群島沿海產卵。

圖片來源:徐兆禮,陳佳杰.東黃海大黃魚洄游路線的研究[J].水產學報,2011,35(03):429-437.
根據農業農村部漁業漁政管理局的最新規定,在大黃魚主要活動的東海和黃海海域,每年的休漁時間為5月1日12時至9月16日12時,冬季尚未包括在休漁期內。徐萬土認為應該盡快立法并采取禁捕等相關措施保護越冬期間的大黃魚親魚,同時還可以在海洋管理體制機制、增殖放流模式等方面進行探索研究。
曾參與制定伏季休漁方案的浙江海洋大學副校長徐漢祥也認為短時間內應禁止捕撈大黃魚,“近幾年就不應該去捕大黃魚,從配額上來說,近幾年也應該是零。”
王松林建議,休漁之外,未來的保護工作還應當結合大黃魚的生物學和行為特征,對大黃魚的集中繁育場所和集群越冬場加強識別和保護。除了加強識別越冬場、禁捕越冬群體,還應當特別關注歷史上大黃魚的主要繁衍場所,比如江蘇的呂泗洋,浙江的岱衢洋、大戢洋、貓頭洋、大目洋及樂清灣,福建的官井洋、東引漁場,廣東的南澳漁場和硇洲島漁場等。
具體措施可以包括設立保護區(形式上可以包括永久性的自然保護區、種質資源保護區,也應當包括季節性的禁漁區),開展必要的生態修復工作(遷出保護區內的工業和養殖設施,恢復關鍵內灣和近海的自然稟賦),縮減對資源破壞最強的拖網、大型帆張網、定置張網、多重刺網的規模并嚴控網具合規性。這些措施手段可以確保對幼魚和親魚的兼顧。
此外,王松林還建議加強針對大黃魚資源的船港管理,推廣漁業觀察員(包括人工和電子)制度,這既能不斷提高對野生大黃魚資源動態和漁業狀況的數據收集覆蓋度和精確度,也有助于健全基于科學的管理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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