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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長海醫院急診現場:床位“見縫插針”,下一秒不可預知

周寰 設計
“病人先送進去!”
5月1日12時08分,一名中年男子插著氧氣被120送至上海長海醫院急診,醫護人員上前查看,患者失去意識,呼吸差,無核酸報告。急診科護士長胡敏馬上沖120喊了一聲。
120隨車醫生邊推床邊說,病人姓胡,57歲,居住在寶山區,從寶山區中西醫結合醫院轉來。CT檢查提示患者腦出血,出血量大。
一進急診過渡病房,胡敏和當班醫生為患者緊急插管,上心電監護儀、測血壓。胡敏已電話通知腦血管科專家會診。大約3分鐘后,專科醫生團隊趕到了。

長海醫院急診。 本文圖片 澎湃新聞記者 李佳蔚
搶救現場
一位腦血管科教授看完外院做的片子,認為胡先生病情不樂觀。此時胡敏看到,患者腿部發斑,這是呼吸不暢導致的。一名護士報告,患者血壓監測顯示184/113,最高時達200多,血壓很高。
胡先生的情況很危險。醫生當即下令加急做一次腦部CT,查明轉診途中腦出血有無進展,并聯系患者家屬報告病情,做好緊急手術的準備。

5月1日中午12時,患者胡先生被送進長海醫院急診搶救。

患者胡先生進入過渡病房,醫護人員為他緊急插管。
當時,隨120陪護前來的是胡先生的室友滕先生。他向澎湃新聞記者回憶,5月1日早上9點前后,他們在家,樓長送來兩支抗原檢測試劑。他去敲胡先生房門,看到胡先生像睡著了,呼吸正常,他推了他一把,“起來,起來”。胡先生沒應答。滕先生一開始沒當回事,看到電視機還開著,以為他前一晚看電視到很晚,便把抗原試劑放在他枕頭邊出去了。
滕先生在客廳做完抗原檢測,又去了胡先生房間,他還沒起來。這時滕先生看他不對勁,“嘴上的痰像嬰兒一樣噎住了,呼哧呼哧的”。他趕緊把他嘴巴掰開,怕牙齒咬舌頭。這時,樓長又上門來收抗原試劑,滕先生大喊,這個人不行了,幫忙叫120。
10點左右,胡先生被送到寶山區中西醫結合醫院。該院放射診斷報告顯示,胡先生腦干、左側丘腦及左側基底節區腦出血破入腦室,腦實質腫脹;腦干近大腦腳處結構顯示不清。由于病情嚴重,這家醫院沒有手術條件,胡先生被緊急轉至長海醫院急診。
“昨晚還正常的,不知道怎么了。”滕先生很無助,回答醫生詢問時說:“昨晚什么都正常,他(胡先生)在小區走了三圈,然后上樓看電視,我不知道他看到幾點睡的,早上房間電視機還開著。”
滕先生說,他和胡先生是浙江臺州人,老鄉,胡先生在上海打工。胡先生發病后,他通知了胡先生的兩個子女。他兒子在浙江,女兒在四川,已準備趕來上海。
12時30分許,澎湃新聞記者看到胡先生做完腦部CT后被推入急診搶救室。

胡先生進入搶救室。
急診醫生和護士幾乎跑著為患者上治療。心電監護,氣管插管,呼吸機輔助,留置胃管,生命體征監測和救治措施快速實施。胡先生的面部、胸部和四肢插著許多導管。監測儀器上不同顏色的線條閃動,“嘟嘟”地發出提示音。醫護人員將降壓藥、脫水藥等注射液經靜脈注入患者體內。
病床旁邊始終圍著五六名身穿防護衣的醫生和護士,緊張忙碌,調整各個儀器參數。一名護士持筆在記錄單上填寫,幾點幾分,患者的癥狀、檢測情況、藥物使用等信息。
13時左右,胡先生的生命體征趨于穩定,腦血管等多學科團隊前來接管病人,準備采取下一步救治措施,急診人員在現場完成交接。
“病人現在每天都很多,壓力很大很大。”退出搶救室后,胡敏輕喘著氣說。

胡敏在急診巡查。
胡敏已不記得這是當天120送來的第幾個病人。這兩天最忙的時候,一小時內15輛120救護車停在急診門前,胡敏的手機一天最多撥打接聽兩三百通電話,“電話快打爆了”。
“重癥病人太多了”
長海醫院急診24小時開放,本輪疫情以來已接診3萬余人次,1.9萬人病情為1級或2級急危重癥患者,搶救危重患者200余例。走進急診大樓,到處是忙碌的醫生和留觀病人。
一樓內科、外科、婦產科、耳鼻喉科、灌腸、骨科、創傷等眾多診室開放,患者排隊看診。一樓、二樓的大廳、走廊、留觀區、輸液區,床位幾乎“見縫插針”,大量臨時留觀病人在急診收治。

急診大樓一樓,樓道里是留觀病人。
長海醫院急診科主任王美堂介紹了一組“特別”的數據。疫情前,急診掛號量日均約1000-1100人次,現在掛號量日均約500-600人次。與此同時,急診常設的留觀床位約三四十張,疫情前留觀病人最多時加床至70張左右,而現在,留觀床位已增至130-140張,翻了近一倍。整個急診大樓,完全處于超負荷運轉。
為什么急診掛號量減半、留觀病人卻翻倍,壓力到底在哪?“重癥病人太多了。”王美堂脫口而出。
平時,急診接收的許多病人是門診停診期間轉來,這些病人數量雖多,病情較輕。現在大量病人由120送來,其中半數左右為重癥患者。“以前有小毛病可能都會到醫院看看,現在很多人是在家感覺不行了叫120,送進醫院時情況已經比較糟。” 王美堂說。

危重搶救區是急診最“危險”的區域。
重癥患者送入急診,救治療程長、分流難,導致急診“壓床”嚴重。在長海醫院急診,新留觀病人每天都在收治,而滯留十余天、甚至一兩個月的病人不在少數。一些人病情已得到控制,本該轉入二級醫院、康復醫院進行下一步治療和護理。但當前不少二級醫院轉為定點醫院,康復機構處于封閉狀態,病人難以分流,都落在急診手中。
不僅如此,醫院接收病人的范圍也在擴大。長海醫院地處上海東北部楊浦區,王美堂說,120送來的病人以楊浦、寶山、浦東、崇明為主。但疫情以來,無論中心城區還是郊區,“全上海各區的病人每天都在送過來”。
大量患者滯留在急診,使急診變成一個搶救加監護一體的“大病房”。醫院不斷為急診增配醫護力量,目前急診科固定醫生40名左右,護士150名左右。在上海,像長海醫院這樣的大型綜合性三甲醫院同時承擔著方艙醫院、定點醫院的戰疫任務,此前已抽調人手派駐醫療隊。多線作戰,壓力不言自明。
“我一看(搶救室)滿了,都焦慮得睡不著。” 劉月娥是急診危重搶救區當班醫生,疫情以來始終堅守一線。在急診,危重搶救區是最“危險”的地方,病人情況最嚴重。這個區域額定床位15張,現在已加床至22張。”能空出來的地方,都用來收病人。”她說。
每天第一件事,劉月娥推著移動電腦查房,在每一個病床前查看病人檢驗報告、發不發熱、大便情況等等,調整醫囑和用藥。危重搶救區收治時間最久的4床是一位急性播散性腦脊髓膜炎的病人,已治療近2個月。劉月娥說,經過抗感染治療后,病人的病情穩定下來,應該開始康復治療,但康復醫院關停,由急診醫護人員和病人家屬繼續照護。
“阿婆,現在感覺怎么樣?”劉月娥俯身到2床詢問,阿婆點了點頭。患者75歲,患陳舊性腦干梗塞,在家長期臥床致肺部出現感染,呼吸不暢、氧飽和下降,4月25日送醫。現在她的炎癥已得到控制。劉月娥囑咐阿婆的家屬,她馬上脫機拔管,脫機后要多拍背,有痰盡量咳出來。剛脫機時會有點悶,不舒服,適應一兩天就好了。

搶救區當班醫生劉月娥在2床阿婆跟前查房。
劉月娥回憶,搶救室忙的時候,重病人一個接一個,心梗、腦出血、高墜、消化道出血等各病種混雜一起,病人要做不同檢查,聯系不同科室專家,她忙完一天,晚上才反應過來午飯都沒吃。
幾乎每天都有病人離去,很多事情無法逆轉。劉月娥說,不論患者有多大的希望,醫生都百分之百全力救治,醫療上所有該做的都做,盡最大力氣,只有這樣,才能對自己有一個交代。

120救護車不斷將病人送到急診大樓前。
“下一秒不可預知”
全力收治病人,防疫是兜底保障。“最近攔住了100多個陽性患者,如果他們都進入病房,那急診的情況不可想象。”胡敏直言不諱。
王美堂和胡敏為急診設計了一套“前篩”。在急診大樓前搭建的一個軍綠色帳篷里,患者被分為高、中、低風險人群。低風險患者均能快速進入急診。高風險輕癥患者先檢測核酸,2小時內出報告,陽性患者分流至發熱門診,陰性患者收入急診。
對“等不起”的急重癥患者,急診特設過渡病房及可移動緩沖搶救室,病人送到后直接收治搶救。患者確認核酸陰性后轉入普通病房,陽性患者待病情控制后,再轉至定點醫院繼續治療。
4月中旬一天,一名家屬自駕送來一名猝死患者,醫院大門直接放行,車輛沖到急診門口。急診前篩人員趕到車內查看病人,在車內開始為患者進行心肺復蘇。另一名前篩護士迅速推來急救床,多名醫護人員陸續趕來,在急救床上對患者一邊按壓一邊沖向搶救室。
通過前篩,每天發現的陽性感染者少則三五人,多則十余人。“這套前篩程序能篩掉大部分陽性患者,保障急診照常運作。”胡敏說,如果陽性病人大量流入急診普通病房,不但數百名患者、醫護人員承受巨大風險,急診隨時可能陷入癱瘓。

長海醫院疫情期間特設了過渡病房和可移動緩沖搶救室。
為確保急診“萬無一失”,長海醫院設計了“氣泡式”輪班模式。
王美堂解釋,醫護人員以最小醫療單元高強度上班,連續上班一周輪換一次,上班的一周內,住在醫院的值班室或隔離點。“這種模式,即使發生一組醫護人員感染或密接,還有其他組能換上,避免‘全軍覆沒’。”
每到下午4點左右,胡敏就非常緊張,“到了抽盲盒時間”。收治在急診的大量留觀病人每天進行核酸檢測,這是檢測結果出爐的時間。4月份,留觀病人中曾三天內篩出7名陽性患者,那次胡敏急哭了,打電話給院領導要求再強化篩查,好在傳播風險迅速被控制,急診始終正常運行。
目前,急診制定了每天三次環境消殺的規定,臨時留觀患者分批挪移到空曠的地方,診室、走廊全部在無人的情況下進行空氣以及物表消毒,大樓各區域每天開展一次環境采樣。
“現在我們急診科,跟感染科沒什么兩樣。”胡敏說,防疫措施多管齊下,大大降低了急診“爆陽”的風險。

長海醫院急診前,醫護人員時刻待命。
留觀患者病重、量多,很多病人身邊無親無故。4月30日,一名青年男子突發糖尿病酮癥昏迷不醒,被送入搶救室,經過治療他的病情穩定下來。男子是蘇州人,在上海沒親屬,醫護人員為他在搶救區加床,保障醫療和護理。
一名86歲患者慢性阻塞性肺病急性發作,家屬無法前來陪護,胡敏安排指定護理人員照顧老人起居。還有一名60歲的間質性肺炎患者,唯一親屬身在新疆,護工每日為患者擦身洗臉,劉月娥為患者協調了牛奶、水果保障營養。
搶救區里,病人身上大都插著導管、鼻飼泵、高流量吸氧儀器,監護儀和呼吸機“嘟嘟”聲此起彼伏。胡敏形容,現在的急診科既要搶救也要監護,幾乎等同于重癥監護病房。
“只有一點不同,下一秒不可預知。”胡敏說,“下一秒什么病人過來急診經常不可預知。”
可以預知的是,只要病人送到急診,急救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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