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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宏杰:沈葆楨的成名之戰(zhàn)
入主廣信
咸豐六年的廣信之守,為沈葆楨在政壇上奠定了聲望。
這一年沈葆楨三十七歲,離開北京初次就任地方官——江西廣信知府。如果是在平時,這個任命應(yīng)該說還是挺讓人羨慕的,因為廣信府的地位很重要,被列為“最要、沖繁疲難”,薪俸也比較高,每年的養(yǎng)廉是兩千八百兩。
然而,任命的時間很不吉祥。咸豐六年是太平軍大舉進入江西的一年,江西眾多府縣淪陷,廣信也將很快迎來太平軍的進攻。1856年中期,曾國藩仍然被圍困在江西北部,只剩下浙贛走廊這一條不甚安全的生命線,而廣信就坐落在這條線上。所以,預(yù)計太平軍很快就要奪取這一線的控制權(quán)。

沈葆楨到達廣信之后,第一個舉動是給他遠在福建老家的妻子寫了一封信,要求她立刻到廣信來。到這里來做什么呢?“欲以閨中人為質(zhì)”,做人質(zhì)。
沈葆楨在信中說,因為風(fēng)傳太平軍隨時可能到來,所以廣信府人心惶惶,“該處風(fēng)聲鶴唳,一日一警”。他沒帶家眷,只身一人赴官,所以大家都認為這表示他無心固守,太平軍一到,他也將像其他江西地方官一樣迅速逃亡:“官無眷屬,則紳民咸謂其必逃,人無固志,雖極口勸諭,不足堅其信。”
確實,1856這一年,江西的14個府城中有8個,75個縣城中有53個陷落,因為官員們僅僅半心半意地抵抗,或在敵人還未出現(xiàn)時就逃跑。人們沒有理由相信他會是例外。
所以沈葆楨敦促妻子來到這一至危之地,向當(dāng)?shù)匕傩照故舅乃朗刂模骸坝埼崦玫酱耍逡枣?zhèn)壓人心,冀于時事有濟。”他慚愧地說:“拙官囊無治術(shù),不足取信士民,欲以閨中人為質(zhì),笑我耶,憐我耶,要汝不吝此一行也,親友欲附行者,力卻之,告以……此時來則必死。”
他估計夫妻二人很可能死于此地,因此特別囑咐:“兒女必不可來,我兩人前生冤孽,生死難分,兒女何罪。”因為預(yù)計親友知道消息后肯定會阻止,他又提醒說:“行李愈簡愈妙,行期愈速愈妙,速則親友不及知,省卻許多唇舌。”
沈葆楨的妻子接到信后,毫不猶豫地第一時間出發(fā),來到了江西。
“林則徐色彩”
沈葆楨的妻子叫林普晴,是晚清著名人物林則徐的女兒。而沈葆楨的母親則是林則徐的胞妹。因此沈葆楨身上有著無法擺脫的“林則徐色彩”。
在沈葆楨的父親沈廷楓迎取林則徐妹妹的時候,雖然沈廷楓只是一個以教書為業(yè)的窮秀才,而林則徐那時也沒中進士,在巡撫衙門當(dāng)幕友,雙方社會地位差距還不算大。然而沈葆楨結(jié)婚的時候,情形和上一代已經(jīng)不一樣了。林則徐已經(jīng)成為翰林,而沈廷楓的功名止于舉人。林普晴自幼就是大家閨秀,而沈家一直靠沈廷楓為數(shù)不多的束修為生,沈葆楨“幼年過著相當(dāng)貧窮的生活”。
因此1832年,已任河道總督的林則徐決定把自己心愛的女兒許配給這個十三歲的窮少年時,“這樁婚姻顯得頗不尋常”。這說明,少年沈葆楨身上有某些特質(zhì),讓林則徐認為他大有前途。
事實證明,林則徐的眼光不錯。沈葆楨聰颕且有拼勁,二十八歲中了進士,并且成為翰林。但是在那之前,林普晴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數(shù)年艱苦生活的考驗。結(jié)婚之前,這位千金小姐從來沒有動手做過家務(wù)。但是結(jié)婚之后,她發(fā)現(xiàn)夫家并沒有丫環(huán)奴仆供她差遣,因此嫁過去的第二天,這位“兒時目未嘗見廚灶,手未嘗親刀匕”的小姐,就開始學(xué)習(xí)下廚做飯。在沈家她第一次認識了當(dāng)票,并且越來越熟練地使用它。事實證明她不愧是林則徐教育出來的女兒,對這一切毫無怨言,“知吾家之貧,益竭力承歡無憂色”。
林普晴不光是一個能干的主婦,也長于詩詞文字。她自幼受過良好的教育,生兒育女后曾親自抄寫《詩經(jīng)》等供兒女閱讀。她又是位出色的書法家,沈葆楨后來的奏折,都是經(jīng)她親手抄寫后拜發(fā)給皇帝。她還善于謀劃,從家事到國事都有自己的見解,沈葆楨稱她為“小諸葛”。
除了從妻子身上受益極多外,沈葆楨一生也深受自己的岳父兼舅舅的影響。他對林則徐自小就非常崇拜,因為林則徐進入官場不久就聲譽卓著。他從小在讀書上受到舅舅的指導(dǎo),自幼專注“有用之學(xué)”,廣讀經(jīng)世之書。十三歲時,沈葆楨曾在林則徐的江蘇巡撫節(jié)署住了大約半年,親眼觀察他如何理政治事。沈葆楨自小志向不凡,這與林則徐的影響應(yīng)該有相當(dāng)大的關(guān)系。

除了這些內(nèi)在的影響,“林則徐之婿”的特殊身份,更是他在官場上的一張醒目的標簽。人們遇到他時,總是第一眼會先看到這張標簽,第二眼才看到他本人。事實上,基于林則徐在人們心中的高大形象,這一標簽通常對沈葆楨是非常有利的。
在就任廣信知府之前,沈葆楨還曾經(jīng)在曾國藩幕府待了幾個月。因為其實他被任命的第一個地方職務(wù)并不是廣信而是九江知府(咸豐六年,1856年),然而當(dāng)時的九江城被太平軍控制,沈葆楨別無去處,只好先來到曾國藩麾下。曾國藩對林則徐一直有一份特殊的敬重,他之所以樂于汲引沈葆楨,林則徐女婿這個身份是一個重要原因。
當(dāng)然,這種特殊的身份,也時刻提醒著沈葆楨夫婦,一舉一動,都不能丟了先人的臉面。因此才有了夫婦共同奔赴死地的舉動。
廣信之守
林普晴來到廣信不久,太平軍將領(lǐng)楊輔清果然率眾萬余來攻。太平軍的到來比人們預(yù)計的突然,以至于沈葆楨也沒有料到。此時他不在城中,正在府城五十里外的地方籌餉募兵。城內(nèi)只有四百守兵,“人心皇皇,吏民鋪戶,遷徙一空,署吏僮仆,紛紛告去”,官員和衙役都逃散了。
當(dāng)鄉(xiāng)紳和百姓準備好轎子請林普晴和他們一起逃到山中的時候,她拒絕了。“鄉(xiāng)間士民,不喻其心,以輿來迎,赴封禁山避賊”,她拿著一把劍,站在官署的水井邊,“指劍與井示之”,就是說,如果敵人來到,她會以劍自刎,或者投井自殺,大家不用管她。百姓見狀,“皆泣而去”。
當(dāng)然,林普晴并沒有消極地等死。她來到書房,刺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派人送到附近的一名叫饒廷選的將軍那里。那位將軍雖然隸屬浙江,但是林普晴希望自己的書信能夠打動他。她寫道:
將軍漳江戰(zhàn)績,嘖嘖人口,里曲婦孺,莫不知海內(nèi)有饒公矣。……太守明早歸郡,夫婦二人,受同厚恩,不得藉手以報,徒死負咎。將軍聞之,能無心惻乎?
除了試圖喚起饒將軍的惻隱之心外,在給饒廷選的信中,林普晴也提到了自己的父親:“先宮保文忠公奉詔出師,中道赍志,至今以為心痛。今得死此,為厲殺賊,在天之靈,實式憑之。太守明晨得餉歸,后當(dāng)專牘奉迓……惟將軍擇利而行之,刺血陳書,愿聞明命。”
林則徐女兒的身份,加上鮮紅的指血,最終打動了饒將軍。在這封信發(fā)出的第二天,沈葆楨趕回廣信,布署防衛(wèi)并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頂住了太平軍的最初攻勢。不久饒廷選也率兩千人趕到,雙方展開了激烈的攻防戰(zhàn)。11日,這個被圍困的城市遭到大量太平軍援兵的猛烈進攻。絕望使被圍困的人們竭盡全力抵抗太平軍。衙門里官吏、辦事人員、仆役全跑空了,林普晴自己頂上他們的職責(zé):謄抄、記賬、為士兵發(fā)餉,甚至替部隊煮飯。至于沈,則盡力防守。……由于饒軍的堅定和沈、林、廉的激勵,13日,廣信解圍。按陰歷,這天正好是林的生日。

接著,沈葆楨和饒廷選采取攻其不備,襲擾輜重的戰(zhàn)術(shù),七戰(zhàn)七捷,徹底擊退了楊輔清的進攻。經(jīng)此一役,沈葆楨名揚天下。
接到廣信守城成功的消息,曾國藩既意外又激動。此時的曾國藩正處于危機之中。他在江西的軍事生涯處處不順,江西的城市一個接一個淪陷于太平軍之手,導(dǎo)致他受到朝廷和江西官員的不間斷的批評。他此時與外界的通道只剩下經(jīng)廣信到浙江這不絕如縷的一條。如果廣信也保不住,他將徹底陷入絕境:跟在“無能”這一指責(zé)后面的,可能是死亡。因此保衛(wèi)廣信的成功,對曾國藩來說簡直是天賜福祉,因為存亡攸關(guān)的不僅是他的唯一供應(yīng)線得以保全,而且保了他岌岌可危的領(lǐng)導(dǎo)地位。
曾國藩在奏折中表揚沈葆楨說:
兩年以來,江西連陷數(shù)十郡縣,皆因守土者先懷去志,唯汪報閏守贛州、沈葆楨守廣信,獨能伸明大義,裨益全局。
兩年多來,江西各地之所以紛紛淪陷,都是因為地方主官未戰(zhàn)先逃。因此汪報閏守衛(wèi)贛州、沈葆楨守衛(wèi)廣信的成功,意義重大。
曾氏在此奏中,還特別指出沈是林則徐的外甥兼女婿的特殊身份,以及林則徐女兒在這次戰(zhàn)爭中所起的重要作用:“沈葆楨系原任云貴總督林則徐之甥,又系其女婿,講求有素。此次守城,吏民散盡,衙署一空。其妻亦同在危城,無仆無婢,躬汲爨具壺漿以餉士卒。”
因此,“曾國藩上其城守狀,詔嘉獎,以道員用”,朝廷升沈保楨為道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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