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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中東鐵路②|牙克石:俄國人來探訪家族墓地
離開滿洲里和海拉爾,就離開了傳統意義上的牧區,進入大興安嶺山林地帶,乘坐火車一路穿行,能感受到自然景觀從一望無際的草原變成連綿的山區。
牙克石
走出牙克石火車站,我一回頭就驚艷住了。牙克石火車站竟然這么美,紅白綠相間的城堡式建筑,火車站前廣場有一列暗黑色的火車頭。在藍天映襯下,這種奇妙的美感顯得格外不真實。
現在這座牙克石火車站不是老建筑。1901年修建的老站經過多次改造,建筑本身與之前的車站風格也完全不同,但在審美上卻格外美妙。中國的仿歐式建筑太多,但出彩的很少。主要是與街景環境不搭配。牙克石火車站與對面迎賓街和林區北路的T字路口形成的街景,在清澈高遠的天空背景下,反而有童話式的夢幻。

牙克石曾經叫扎敦畢拉雅克薩,意思是扎敦河河岸,這條河流經牙克石市區,不過年代更近一些的名字是喜桂圖旗,從1950年建旗開始,一直到1983年,才改為牙克石市。牙克石是重要的鐵路樞紐,是濱洲線和牙林線的連接處,也是內地通向大興安嶺林區的門戶。
蒸汽機車時代的水塔
牙克石火車站雖然整體已不是老建筑,卻保存了一處標志性的歷史遺跡,就是站前103年歷史的水塔,這是當年俄國人修建用來儲水供水的,至今保存完好。水塔上端為木質,下端為磚砌,通體黃色,在紅色車站的背景下格外醒目,是牙克石火車站的歷史標志。

水塔是蒸汽機車時代重要的鐵路設施,蒸汽機的機理是燒煤給水加熱產生蒸汽。鐵路沿線有大量水塔,用來給列車加水。隨著蒸汽機車時代結束,這些水塔完成了歷史使命。牙克石這樣保存完好并妥善管理的水塔,在整條中東鐵路沿線也不多見(西邊不遠的烏固諾爾也有一座)。
離開火車站,我在牙克石首先去探訪了兩座橋——準確說只有一座,另一座只有一點殘余痕跡。乘出租車大概十幾分鐘,就到了火車站東北邊的牙克石大橋,當地人叫二道橋。牙克石大橋是在1977年修建的,如今已成為一座危橋,限制重量過大的車輛通過,橋頭的護欄柱頭刻著“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攀登”,也是那個時代的遺存。

從牙克石大橋繼續乘車,沿著扎敦河往南,就能看到鐵路。封閉的鐵路線把這片區域分成南北兩部分,行人車輛無法穿越。好在司機大姐想了個辦法,我們徒步從火車道下方的河灘斜坡蹭過去,就到了“二道橋”之前的“一道橋”的遺址。“一道橋”是我自己叫的,當地人叫大鐵橋,是隨著中東鐵路開通而修建的,大橋附近是“大橋屯”,分布著少許俄式建筑,大概是因大鐵橋修建形成的居民聚落。

這座大鐵橋現在只剩河里的橋基,以及河岸兩邊的橋頭和鐵路線。唯有一處建筑很特別,是河東岸一座日軍碉堡遺址。這座碉堡建于1938年,大概只有七米高,大概只能容納一兩人,像是一個射擊據點。從殘留痕跡看,建造時使用了鐵路鋼軌加固,這在碉堡建造中比較少見,但在鐵路沿線卻很正常,因為鋼軌都使用優質鋼材,沿線倉庫往往存放著用來更換維護的材料,日軍大概是占領了俄國的鐵路倉庫就地取材。

牙克石的夜景很漂亮,只是過于短暫。火車站前的廣場舞,下午五六點鐘就開始了,九點不到就結束了,九點半之后,街上大部分店鋪關門,這是北方城市固有的蕭瑟。沿著火車站前面的林區北街一路向北走,能看到內蒙古林業總醫院。這座人口30多萬的小城市,有一家三甲醫院和兩家二甲醫院,能看出這座城市過往的高福利。還有一家級別很高的精神病院。當地人說,牙克石是林業之都,常年在林區的人容易得精神病。

小山村的木刻楞房子
從牙克石繼續一路向東,有一個小村子,是我此次旅行頗為期待的地方。這個小村子叫伊列克得,蒙語是“狼窩”的意思。這里的火車站,是1901年修建的。現在已不再上下乘客,只能乘坐大巴車前往。一大早從牙克石乘坐前往博克圖的大巴車,上車告訴司機要在伊列克得停一下,大概兩個多小時到。如果想乘車返回,就要按時在村口公路邊等候,每天只有兩班車通過。不過人們也可搭順風車。
乘坐大巴過了西嶺口站,在頭道梁子的東邊,能看到被山谷環繞的伊列克得村,鐵路線貫穿村子,公路在鐵路南邊,村民大多居住在鐵路北邊。這片大山是雅魯河的發源地,河水匯聚了大興安嶺的山泉之后,最終流入嫩江。當地人說,這里自然環境保護得很好,經常可以看到野生的狼、鹿、狍子和野豬,稍遠的山里還有黑熊,上山采榛子的居民都要小心避開好奇心過重的小黑熊。

從公路邊望下去,三棟俄國老式木刻楞房子,散落在和緩的山坡上。木刻楞是俄國傳統的民居樣式,房屋主體完全是木質的,棱角分明,上面雕刻著花紋。俄國人在此建設中東鐵路期間,木材取用方便,鐵路沿線的俄國員工宿舍大多是木刻楞。這里要指出,俄國人本身沒有中東鐵路沿線林區的砍伐許可,很多都是盜伐的。
這三棟木刻楞房子,下部圍墻是石頭砌的,一般下面有個地窖,冬天儲藏酒和腌菜。俄國人喜歡腌酸黃瓜,東北人擅長漬酸菜。為了御寒,木頭房屋的窗子往往是雙層的,東北很多房子都是這樣的。修建這種傳統的木刻楞屋子不需要鐵釘,而是用木楔加固接縫處。在屋子外面,木柵欄圍成的院子里,還堆放著白樺木垛,大概是冬天燒火取暖剩下的。
伊列克得這三棟木刻楞房子,除了少許墻體開裂之外,保存非常完好。門口均有門廊,起防風作用。這是很考究的設計。木刻楞房子往往色彩鮮艷,以明黃色和綠色為主,北方冬季漫長蕭瑟,人們用鮮艷的顏色聊以安慰。
這三棟房屋目前有一棟已荒廢,屋內可以看到遺留的生活痕跡,有床榻、床頭柜和灶臺,地上散落著一些筆記本、小冊子和生活用品,另兩棟仍有人居住。伊列克得也有一座水塔遺跡,頂端已經消失了,只剩下碉堡一樣的圓柱形磚石塔身,被圈在一戶村民的院子里。
伊列克得沒有像沿線其他車站那樣變成繁榮的城鎮,依然只是一個小山村。只有行駛緩慢的貨運列車和檢修車會經過這里偶爾停留。那三棟精巧的木屋,卻把人的記憶帶回一百多年前,遠至歐亞大陸另一端的鐵路員工們,在這里修建起他們家鄉的房屋。
“免于泅渡”的小鎮
離開伊列克得,乘坐大巴繼續向東,可以到下一站:免渡河。免渡河是牙克石下面的一個鎮子,我原以為其名由于河水太淺所以“免于泅渡”,但免渡是蒙古語“門都克依”音譯,意思是平安的河(牙克石市區就有一個門都公園)。1901年,俄國人在免渡河建起一個極其重要的車站。如今,免渡河鎮上尚存的中東鐵路遺跡主要有兩座,一座是免渡河鐵道學校,另一座是免渡河東正教堂。
免渡河鐵道學校在一座酒廠的大院里,不過圍欄不高,可以翻進去。這座建筑已有110年,一開始免渡河并沒有幾戶人家居住,后來因免渡河車站是重要的編組站,很快有大量鐵路家屬和僑民來此居住,為滿足他們子女的讀書需要,就修建了這所學校。1931年,日本人占領免渡河后,這里改為日僑小學,1949年后變成免渡河鐵路職工子弟小學。學校主體是兩棟平房建筑,都是俄式木刻楞房子,屋頂、屋檐、窗框雕刻圍欄保存完好。

免渡河東正教堂情況不太一樣,圍欄很高,門鎖很結實,而且在車站鐵路電力工區大院內,不方便翻進去。這座教堂比學校的歷史更早,1903年就建起了。當時,在整個牙克石地區,最多有八所教堂,東正教徒八千多人,僅免渡河一地就超過千人。在免渡河東邊的山谷中,有一條“毛子墳溝”,是曾經的俄國僑民墓地,過去鎮上的僑民在教堂里舉行葬禮后,就把遺體送往毛子墳溝埋葬。

日本人占領免渡河后,驅逐了東正教會,把教堂變成發電廠,戰爭中又用作倉庫,教堂的部分結構在轟炸中損毀。建國后,這座教堂歸當地電力部門使用,目前屬閑置狀態,里面什么都沒有。
東北人習慣上把俄國人稱為“老毛子”,把中俄混血稱為“二毛子”。據說這是因為俄國人毛發濃密,所以戲謔稱呼。這個稱呼大概出現于清朝末期,因為中國人最早接觸的俄國人,是以哥薩克人為主的遠東探險隊,這些人普遍尚武,不修邊幅,行為粗魯,經常與中國人發生摩擦沖突。葵花籽是從俄國傳入中國的堅果類零食,東北人至今依然把葵花籽稱為“毛磕兒”,意思是老毛子磕的東西。
免渡河如今有一座不小的基督教堂,按當地人說法,信徒有上百人,還有不少的家庭教會成員。而那座老東正教堂的歷史掌故,當地的基督徒并不清楚也沒什么興趣,只說那是老毛子留下的,和我們不一樣。打聽這座教堂,當地人倒是習慣叫老電影院,因為教堂后面以前是廠區電影院,當地人把那一片都叫作電影院了。

免渡河鎮上亦有不少俄國老民居,很多都還在使用,大多是石頭墻體木質窗框圍欄。這些建筑本身沒有得到很好的維護,但好在有人日常生活修葺。在南邊離免渡河不遠的烏川,也散落著一些俄國老房子,外觀保存非常完好。
興安嶺隧道區
牙克石與扎蘭屯之間,有一片中東鐵路沿線重要的區域,就是興安嶺隧道區,是連接大興安嶺東西兩邊的隧道,至今也是唯一的鐵路通道。興安嶺隧道區是整條中東鐵路線上修建難度最大的一段,在中東鐵路線通車的時候隧道還在修建中。需要注明的是,這個站叫興安嶺站,不叫大興安嶺站,以前叫興安站。

博克圖鎮是火車穿過隧道后的首個車站,也是中東鐵路最早的五個大站之一,博克圖東邊有一個地方被稱為“毛屯”,是當年俄國人的墓地。按照當地人講述,博克圖過去曾是俄國人聚集的繁榮小鎮,而且是俄國駐軍的要地,這里有中東鐵路護路軍辦公室。沿著1901年建成的火車站,往山坡上走去,能看到那座與周圍民居格格不入的石頭堡壘式建筑的司令部舊址,格外威嚴,同一時期還有博克圖憲兵隊舊址,現在是第二百貨商店。

建國之后,博克圖的俄國人紛紛離開,只剩下一些出生于此的中俄混血留在這里,大多現在也早已去世。曾經的俄國墓地被逐漸開墾成農場,已無法找尋到當年的遺跡。不過偶爾也有曾經僑民的后代來此探訪,他們的家族墓地在大山的更深處。這些俄國人有些是獨自來訪,有些是一家人,當地的出租司機把他們送到公路旁,他們就自己去山里,回程時默默不語,不知是找到之后的感慨,還是沒找到的失望。
興安嶺隧道現在不能徒步走進,只能在上面拍照,以前還有武警把守看管。我乘坐的火車穿過隧道之后,往下面的山溝里望去,發現了幾棟散落在溝中的老房子,那個山溝叫做新南溝。
從博克圖出發大概半小時的車程,進入可以遠處眺望到興安嶺隧道的路段,司機告訴我,那下面就是新南溝。我沿著路邊的斜坡下到谷中,最先看到的卻是一座堡壘和一條短隧道。
因興安嶺隧道區附近山地路況復雜,當時火車推力不夠,無法直接爬坡,所以需要修建螺旋線路爬坡,在火車線路通車時,隧道還沒有完工。在興安嶺隧道外,還修筑了一條新南溝隧道,即我在路邊看到的碉堡把守的只有幾十米的隧道,當時稱作“興安嶺石頭甕道”,是螺旋展線繞山行進的必要建筑。

因螺旋展線的起點與隧道東口的線路高度懸殊,展線繞行中與經過的線路形成上下交叉。為使線路在此穿過到達興安嶺隧道東口,這條新南溝隧道,與螺旋展線和興安嶺隧道同時修建,直到2007年濱州鐵路線改線取直之后,這條隧道才停止使用。
在展線交叉隧道的兩端,各有一座碉堡,有人說是俄國人連同隧道一起修建的,也有人說是日本人占領博克圖之后修建的。我個人傾向于后者,因為按照當時的歷史,俄國人修建隧道通車很倉促,來不及修建碉堡,之后也沒有在此修建碉堡的必要,反而是日本人占領后為了防范蘇聯需要修建工事。另一佐證是日占時期在附近的烏奴爾地區基本都有日本的軍事設施修建,包括山地堡壘和機場,很多遺跡保留到現在,所以較符合推論。
兩座碉堡中東側的小一些,西側的差不多有東側的兩倍大。碉堡墻面上還有粉刷的白字,可以辨認出“團結緊張”幾個字。碉堡內部可以進入,只是通向二、三層的樓梯被拆除了,估計是擔心有人攀爬危險。碉堡內還有地下部分,但無法進入且有積水。從碉堡內,能清楚看到當時的防御工事設計結構以及射擊孔設置思路,兩座碉堡死死守住這條路線復雜的興安嶺鐵路線。

西側碉堡再西面,就是一片山谷草甸,膝蓋深的野草從中,散落著四五棟俄式老房子。大部分房屋整體結構保存基本完好,大部分木質都沒有腐朽,但有個別一兩座只剩少許墻體。房子大門都完全敞開,進入房子內,還有少許殘留物品和灶臺等痕跡,部分房屋地板已出現破裂塌陷,可以看到下面的地基和積水。因為野外熱脹冷縮無人維護,很多玻璃和窗框都是損壞的。

司機師傅說,每年都會遇到三五個外地人來新南溝拍老房子。前幾年,這些房子還有鐵路員工在里面休息,現在好像徹底荒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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